大约生活在公元前624年至公元前548年之间的泰勒斯被公认为是西方历史上第一位哲学家。他因渊博的知识而被许多史家列人“希腊七贤”,但并无着作流传下来,我们对他的知晓都是借助其他哲学家的记述。这些二手材料公认泰勒斯说了“水是世界的本原”这样的话。
泰勒斯因为这一句话独享西方哲学开山祖师的美誉,可能在今天看来有点“小题大做”得奇怪,而且这个命题在现代科学的光耀下也已被验证为明显错误,使之更显粗糙得幼稚,但我们却不能小看了这句话的意义,相反,这个已经被证伪的命题具有极为重要、不朽的开拓性价值,如历史上阿姆斯特朗的那一小步,标志着人类思维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大步。它一方面向前承袭了古希腊神话对创世的好奇,一方面向后预示着西方哲学思维的基本特质。
一、“水”的提出:自然主义视角的转换
首先,“水”的提出标志着人类“世界观”从神学视角转到自然主义视角,从“神话”形态进到“哲学”形态。
在泰勒斯之前,古希腊人是用神及神性来解释自然万象,来说明世界万物的起源。根据赫西俄德的记载,在奥林匹斯山的神话谱系中,世界起源于“卡厄斯”( Chaos,意为“开天辟地前的混沌”),由它生出创世六神,其中最为人所知和爱戴的是大地之母盖娅(Gaea ),再由此衍生出乌拉诺斯(Uranus)、克洛诺斯(Cronus ),直到以宙斯( Zeus)为核心的奥林匹斯十二主神。不管是最早的卡厄斯还是众所周知的宙斯,作为万物起源的诸神都是人类想象出来一种拟人化、诗意化的主体。而泰勒斯提出的“水”不是一种超自然的力量,相反是自然自身。也就是说,泰勒斯用自然来解释自然,不再借助于某种想象的超自然的实体,标志着神学视角向自然主义视角的转换。着名科学史家丹皮尔说道:“这个米利都哲学学派的重要性在于,它第一个假定整个宇宙是自然的,从可能性上来说,是普通知识和理性的探讨所可以解释的。这样,神话所形成的超自然的鬼神就真的消灭了。”需要特别提到的是,古希腊文明本身就有悠久的世俗主义、自然主义的传统,没有像古埃及那样笼罩一切的宗教气氛,在早期的爱琴文明-克里特、迈锡尼的艺术中,即使在宗教性质的题材中,也充溢着人间的、自然主义的情调,比如在克里特着名的米诺斯王宫中,留存下来美轮美奥的壁画里有海上掠过的飞鱼,有林中穿度的彩禽,有束腰垂发的少女等人间景象。
其次,泰勒斯提出的“水”并不是指具体的某条河流或大洋,而是一种“水”的抽象。据亚里士多德的记载,泰勒斯的这一结论首先上承远古推崇水的神话和习俗:“去今甚久的古哲,他们在编成诸神的记载中,也有类此的宇宙观念;他们以海神奥启安与德修斯为创世的父母,而叙述诸神往往指水为誓,并假之名号日斯德赫.”此外更重要的,这是泰勒斯在经验观察基础上做出的理智推断:“大概他从这些事实得其命意:如一切种籽皆滋生于润湿,一切事物皆营养于润湿,而水实为润湿之源。他也可以从这样的事实得其命意:
如由湿生热,更由湿来保持热度的现象。”相较于神话通过“双重幻化”,即“它既以宇宙事件来看待人的行为,又以人的行为去解释宇宙事件的方式实现了天象与人事的互译,泰勒斯已经开始脱离原始的思维。都是追求世界万物的起源,哲学和神学的差别在哪里呢?尼采正确指出,泰勒斯学说的价值”在于它的含义不是神话式和譬喻式的“[峥],而是来自经验的观察加理智的推断-虽然是初步的,还未到达高度概念化的程度,却将在后继哲学家的思考里进一步发展为理性的思辨论证。
二、“本原”问题的提出:对终极实在的信念
我们说这一命题具有开创性意义,主要还不是指它提出了“水”这个“答案”,关键在于它创造性地提出了“本原”这个“问题”,正是这个抽象的问题和全新的思维方式表征着哲学的诞生。爱因斯坦曾说过:有时候提出一个好的问题比找到一个答案更有价值。
“本原”是以泰勒斯为首的早期自然哲学家关注的焦点,本意是“太初”“起初”,在日常使用中,就是人们讲故事开头常用的那个说法:“起初”“起头”“最初”.实际上,泰勒斯的(水)“本原”( arche)与古希腊《神谱》的“梳理者”赫西俄德所用的“Arche”“开始”“最初的实在”是同一个词。在哲学语境中,该词的使用更加强调“太初”之意。那么,何谓“太初”呢?亚里士多德解释道:“本原”“太初”是指“万物始所从来,与其终所从人者。”因之,有学者将之翻译成“始基”.据叶秀山先生的考证,“始基”这个词的希腊文原意即是“祖先”,说明“本原”这个哲学概念其实是延续了神话世界观中对创世的好奇。这不难理解,因为神话本身就是哲学的“史前史”,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本原”又是哲学追求统一性的起点。亚里士多德紧接着解释道:“其属性变化不已,而本体常如,他们因而称之为元素,这一类元素为万物原理。所以他们认为万物成坏,实无成坏,这一类实是毕竟万古常在。”可见,所谓“本原”不光是时间在先的“元素”,更是逻辑在先的“原理”,乃“多中之一”“变中之不变”,黑格尔对此有透彻的阐释和极高的评价:“哲学是从这个命题开始的,因为借着这个命题,才意识到一是本质、真实、唯一自在自为的存在体。在这里发生了一种对我们感官知觉的离弃,一种对直接存在者的离弃,一种从这种直接存在的退却。
希腊人曾把太阳、山岳、河流等看成独立的权威,当作神灵崇拜,凭着想象把它们提高到能够活动、运动,具有意识、意志。…无限地、普遍地予以生命和形象,却并无单纯的统一性。有了那个命题,这种狂放的、无限纷纭的荷马式的幻想便安定了,-无限多的原则彼此之间的这种冲突,这一切认定某一特殊对象为自为的存在的真实体、为独立自为高于其他一切的力量的种种观念,都取消了;因此确定了只有一个普遍,亦即普遍的自在自为的存在体,-这是单纯的没有幻想的直观,亦即洞见到只有一的那种思想。
也就是说,在哲学诞生之前,在古希腊的神话世界观中,奥林匹斯山的诸神世界乃是一个”多“的等级世界,其时“一”的意识还未觉醒。泰勒斯看到了万物的统一,拉开了人类用有限理性去把握世界大全的序幕。后继者赫拉克利特说:“同意万物为一,这是明智的。”人类面对千姿百态、千变万化的世界,总是力图在最深刻的层次上把握其内在的统一性,并以这种“统一性”去解释世界上的一切现象,以及关于这些现象的全部知识。
因为“凡所从来的事由就是万物的原理”,所以“本原”还有另一层衍生的基本意思:一切事物存在和运动的原理、根据。如果说前面一层含义对应的英文是element,那么对应着这一层意思,英文译作principle,在其后的哲学运用中“本原”越来越加人和增强了“原因”“原理”的含义,由生成式、时间在先的“始基”转为构成式、逻辑在先的“原则”,我们可以将前一种称为“本原”,后一种称为“本体”.所以亚里士多德在其代表作《形而上学》中解释,智慧就是寻求原因,而哲学智慧寻求的乃是第一原因、终极原因“本原”,并总结在他之前的希腊哲学史是寻求“四因”的历史,初期的自然哲学家大都找到的是质料因,他格外强调形式因。我们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西方人将哲学定位为:“普遍规律说”“寻取最高原因的基本原理”,进一步到“寻求全部知识的基础”.
希腊人对本原问题的提出和孜孜以求的探索很可能源于他们的航海民族的特点。希腊半岛土地贫痔,多山地少平原,但有着漫长的海岸线、优良港口,希腊人很早就开始转向外谋求生存和发展,尤其是在第二次大移民(公元前8世纪至公元前6世纪)后,在爱琴海、黑海和地中海沿岸和岛屿建立了众多的殖民地。希腊人在从事海外殖民和贸易的航海运动中必须要掌握天文、气象、洋流的规律,正是在抬头仰望苍弯观察天象中生发出对自然奥秘的遐想,产生了世界不是没有规律的信念,逐渐形成了秩序、原因的观念,并且认识到规律、秩序、原因都隐藏在自己身处的变化万千的世界之中,开始从寻求具体原因、部分原因走向好奇最根本的原因、“第一因”,哲学与本原问题的诞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这个“统一”“第一因”并且是从直接存在中退却,离弃了感官知觉,具有最高纯粹性、自在自为的东西。换言之,“本原”的提出和探寻标志着希腊人开始自觉到世界的“显现”与“实是”的区别。“本原”实际上是人们向往的终极存在,即最真实的存在。所谓“最真实”的存在主要是在两个意义上呈现:第一,最真实的存在是那种其余事物都依赖它的对象;第二,最真实的存在本身不会被创造或毁灭。在宗教教义里,是上帝,在科学家眼里是粒子,二者都符合上述两种要求。泰勒斯的这个命题也有人翻译为“水是最终的实在”(需要补充说明的是,按现有的文献记载,“本原”这个词的首次明确使用者是泰勒斯的学生兼朋友阿那克西曼德)。从根本上说,本体论就是关于什么是最真实的东西的研究。一旦我们做出了世界“好像是什么”(显现、现象)与“实际是什么”(实是、本质)的区别之后,一个全新的世界就展现在我们面前。
一言以蔽之,“本原”代表着人类理解超越表象的实在的渴望,西方人坚持表象和实在之分的信念。古希腊哲学从泰勒斯经巴门尼德到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都相信经验世界之中(外、上)有一个更基础的实在,这是西方深度二元论思维方式的源头。这个绵延了上千年对终极存在、最真实存在的信念直到19世纪后的现代西方哲学阶段才受到了猛烈的质疑和解构,比如实证主义的“取消”哲学本原问题,现象学强调面向事实本身,现象即本质。
罗素在《哲学问题》中曾说道:哲学上引起最大困难的一个区分就是现象与实在的区分,事物好像是什么与它究竟是什么的区分。……然而如果实在并不就是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样子,那么,我们有没有什么方法知道究竟有没有任何的实在呢?实在、现象的区划,“一”“多”的区别和另两对重要范畴“真理”与“意见”“理智”和“感官”密切相关,通过与后者的对应,古希腊哲学家对“罗素疑问”做出了肯定的回答。
三、“本原”问题的解答:理性主义原则的奠定
拉尔修记录了几行据说是泰勒斯写的诗:多说话并不表示心里理解/去寻找唯一的智慧吧/去选择唯一的善吧/这样你就会钳住唠叨不休的舌头。相似的说法可以在”正式从前提推论到结论而不是独断地宣称的第一个哲学家巴门尼德那里更为明确地看到。巴门尼德在其遗留下来的哲学诗《论自然》的一开始,借正义女神之口,指出了“意见之路”和“真理之路”的区分:
“意见之路”以茫然的眼睛、轰鸣的耳朵和舌头为准绳,即按众人的习惯认识感觉对象,得出杂多的意见;与之相对,“真理之路”则凭借理智来进行辩论,追求并达致确定、永恒、铁板一块的“一”.在巴门尼德看来,“意见之路”和“真理之路”不仅仅代表着人的两种认识官能“感觉”和“理智”的区分,而且通往与这两种认识官能相对应的两种不同的认识对象:“意见”的对象是虚幻、不可靠的经验世界(“多”),而“真理之路”通往“圆满的”“不动摇的中心”(“一”)。
也就是说,在古希腊人眼里“一”是理性思维的原则,相反,感性直观才崇“多”,所以对“一”(“本原”)的把握只能依靠理性的洞见,也就必须超越直观的意见或幻想。前面提到丹皮尔认为泰勒斯实现的自然主义视角的转化已经为理性探讨提供了可能,而人的理性认知能力则为这一可能提供了现实的路径。所以,西方哲学从诞生起,就以本体论(有关不变的终极存在的理论)为基本内容,就和理性原则捆绑在一起。对西方哲学甫一诞生就具有的这一特质,有对比可能理解可以更深刻一些。那我们就选择拥有最古老哲学文本的印度来做一简单对比。
迄今为止,我们发现的最古老的哲学文本是诞生于公元前1811年左右的印度的《梨俱吠陀》,这是一部反思世界起源、本性以及诸神品性的着作。吠陀文献的最后一部分即《奥义书》,集中讨论了终极实在的独一性,即梵。关于梵的理论揭露了在无限多种变化后面有一种本体,这一基本思想在早期印度神话中有充分体现。印度神话中的三大基本主神-创造之神梵天、保护之神毗湿奴和毁灭之神湿婆,不是三个不同的神抵,而是同一个神的不同面孔。这种变化的观念必然会让坚信终极实在不仅是唯一的而且是永恒的古希腊人感到困惑。对印度哲学来说,终极实在梵只在持续变化的意义上是不变的。
这是二者的第一个明显的区别,终极本体的变还是不变问题。
第二,人如何把握终极实在的问题。古希腊人坚持本原是理性的对象,而吠陀经典对梵只能通过理性或反思来把握一直疑虑重重,更侧重认为对梵的了解来自一种无所不包的神秘体验。公元前6世纪左右,印度教之后又诞生了另外两大宗教:乔达摩·悉达多开创的佛教和筏歇摩那开创的曹那教。尽管教理各有不同,但神秘主义的深刻体验在这三种宗教中都占据着中心地位。佛教后来传人中国,产生了本土化的禅宗,我们经常可以读到顿悟的故事。
综上所述,泰勒斯的意义、“水是世界的本原”这个命题的价值主要不在于“水”这个答案或结论,而在于”本原“这个问题的自觉。“本原”概念和问题的提出展现了人类对终极实在(最真实存在)的好奇,寻求”第一因“的意识觉醒,既是人求知本性的必然要求,同时是人类抽象思维能力成熟的标志,也就成为神学、宗教和最初的哲学、科学之间的一道清晰的分水岭。“本原”从此成为西方哲学的第一范畴,其内含的“一”“多”关系的纠缠成为西方哲学家们的永恒追寻。古希腊人选择了对“一”的信念,选择了走“真理”(理性)之路,也就延宕出西方哲学逻辑思辨的总特点,传承上千年的理性主义传统。
伟大的哲学家不光是在人们习以为常的地方提出好的问题,而且还提出解决问题的新思路。泰勒斯的这句话的内容过时了,但命题提出的问题和提供的思维方式却远未被淘汰,在此意义上,他被称为西方哲学史上的第一位哲学家当之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