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这个创作理念的形成、建立,生活与艺术的关系也随之发生了改变,由原来的艺术模仿生活,变成了生活模仿艺术。这不难理解,生活是虚假的,艺术是真实的,当然是后者反映前者了。明白了这一逻辑关系的转换,也就相应明白了王尔德唯美主义中的一些晦涩说法,诸如: “生活模仿艺术”;[4]343“生活,它是破坏艺术的溶化剂,是蹂躏其家园的敌人”;[4]335“唯一真实的人,是那些从未存在过的人”;[4]330只有穿越了“生活”这道屏障,那个真实的世界和“真实的人”才能现身。事实上,王尔德对此表达得非常清楚:“艺术家也接受生活的现实,但他们将其转化成美丽的形式,使其成为同情或敬畏的载体,显示其色彩、神奇和真正的伦理意义,从而塑造了一个比现实本身更加真实的世界,一个更具高贵意义的世界。”[9]显然,“生活的现实”与“真正的伦理意义”的世界是两个根本不同的世界,艺术家的任务就是通过艺术创作来抵达这个“比现实本身更加真实的世界”.至此,可能觉得王尔德与柏拉图又决裂了。柏拉图认为文学艺术与真理是不可同日而语的,王德尔则把文学艺术看成是塑造或获得真理的途径。如此说来,就算王尔德在理论构架上继承了柏拉图的“二分法”,那理论内容也不可能是一样的。王尔德的巧妙之处就在于,他在改造柏拉图某些观点的同时,又把柏拉图的某些有用观点吸收到他的理论中去,即有关“美”的问题。
文中的第二部分曾重点讨论了王尔德唯美主义的理论基点就是“美”,并对“美”进行了总结与分类,不过却没有指出王尔德为何会萌生出这样的一个观念,或解释他有关“美”的观念到底是源于何处。有了上述这番论述作铺垫,就可说王尔德有关“美”的认识也都是从柏拉图那里借鉴过来的。为了更好地说明这个问题,需要对柏拉图有关“美”的看法作一简略回顾。
美是柏拉图经常涉猎的一个话题。在他那里,美大致被分成了两重意思: 一是真实存在着的物质之美。这种美四处都是,触目可见,譬如颜色的美、造型的美、形状的美。正如他所说的: “这个大地上,各种发荣滋长的事物,如树木、花草、果实之类,是成比例地比这里美丽的; 山岳、石头也比我们的光滑、透明、颜色可爱。我们高度珍视的宝石,如翡翠、玛瑙、黄玉之类,都是那些石头的片段,那里的 一 切 都 跟 宝 石 一 样 美,或 者 更 加美。”
[8]279这种美是一种具体可感的美,能给人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总之,柏拉图是一个爱美并且善于发现、欣赏美的人。尽管他也觉得美是变幻莫测、难以确定的,但不管怎样,他认为美是真实存在的一种物。二是美本身。在柏拉图的哲学、美学思想中,与前一种美相比,这种美是一种更高境界的美,正如他所说的,一些人“专注意于声色之美以及其它种种,他们绝对想不到世上会有美本身,并且是实在的”.[10]何谓美本身? 柏拉图并没有直接给予界定,但他说这种“美本身”是“纯粹的、地道的、不折不扣的”,它“不是人的肌肤颜色之美,也不是其他各种世俗玩艺之美”,它是“永恒的,无始无终,不生不灭……不在地上,不在天上,也不在别的什么上,而是那个在自身上、在自身里的永远是唯一类型的东西,其他一切美的东西都是以某种方式分沾着它,当别的东西产生消灭的时候,它却无得亦无失,始终如一”.[8]337-338这种高深的、不依附于任何东西且不生不灭的美,显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肉眼可看见的美,而是一种理念式的美。
柏拉图对这两种美都是认可的,即认为这是美的两种存在形式,但他真正向往和赞美的则是后一种美,认为唯有这种美才是具有意味和象征性的。正像有学者所指出的那样: “人们往往含含糊糊地把‘美’作为一种简单的感受,至多也只是把它当作一种‘想当然’式的参照,但柏拉图却把它看作是一个高于事物的标准,一种超越意识的绝对真理,一种切切实实的、不容置疑的存在。”[11]
柏拉图也像常人一样,有注重美的“感受”的一面,但他高出常人的一面是,他还把“美”视为是“绝对真理”和“不容置疑的存在”.了解了柏拉图对“美”的两重认识与划分,也就知晓了本文第二部分中所论述的王尔德为何会把文学艺术中的美分成内外之美,并在肯定文学作品的外在形式之美的前提下,把美的最高境界与非现实的存在联系在一起的内在逻辑了。总之,王尔德的唯美主义可以用“美”来概括,而这个“美”的内涵与外延又与柏拉图美学框架中的“美”相重合。正如王尔德自己所说的,是柏拉图“最早唤醒人们心中的渴望,使我们想要了解美和真理的联系,了解美在宇宙的伦理和理智秩序中的地位”.[6]397无疑,王尔德唯美主义框架中的“美”正是对柏拉图美学框架中的“美”的一种摹仿。
把王尔德的唯美主义与柏拉图的学说相互联系,并非牵强附会。事实上,王尔德对柏拉图一直抱有崇拜之心。在牛津大学读书时,他就沉醉于柏拉图的哲学中,当有人问他离开学校后有何打算时,他的回答是: “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何事? 柏拉图认为的凡人最高境界结局是什么? 就是坐着冥想美好的事物。或许我的结局也是这样。”[12]
1886 年,《帕拉玛尔报》开设了一个邀请“百位最优秀的评判员”评出“百部最佳的书”的专栏。应邀参加的王尔德没有像其他评论家那样直接给出答案,而是别出心裁地把书分成了三大类,“可读的书”“可一读再读的书”和“从来不读的书”.在这三类书中,第二类无疑是最为重要的---他在此所列举的就是“柏拉图和济慈的作品”.[13]对柏拉图的一往情深可见一斑。
在西方文学史上,王尔德是一位极为少见的个性独特而又复杂的文学艺术家。在现实生活中,他有游戏社会、事物、他人甚至自己的癖好,往往显得有些虚夸、漂浮,好像是个在世俗功利中如鱼得水的“现代人”.可与此同时,他对游玩于其中的这个现实世界并不认可,一再说: “在这动荡和纷乱的时代,在这纷争和绝望的可怕时刻,只有美的无忧的殿堂,可以使人忘却,使人欢乐。我们不去往美的殿堂还能去往何方呢……在那里一个人至少可以暂时摆脱尘世的纷扰与恐怖,也可以暂时逃避世俗的选择。”[2]27这种思想与行为上的矛盾表现在其理论文本中,就是其表层透露出世俗商业化的游乐气息,而其内核却没有偏离自柏拉图以来所建立起来的那个超验的理性王国。也正因如此,才使他的看上去一味在形式技巧上兜圈子的唯美主义保持了应有的精神深度。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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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英]奥斯卡·王尔德。 谎言的衰朽[M]/ /王尔德全集·评论随笔卷。 杨东霞,杨烈,等,译。 北 京: 中 国 文 学 出 版 社,2000:321-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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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英]奥斯卡·王尔德。 作为艺术家的批评家( 一) [M]/ /王尔德全集·评论随笔卷。杨东霞,杨烈,等,译。 北京: 中国文学出版社,2000: 382-418.
[7] 赵澧,徐京安。 唯美主义[M]. 北京: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 187-1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