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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光潜前期学术思想中的“有机体”概念

来源:学术堂 作者:姚老师
发布于:2015-01-27 共10251字
论文摘要

  前言

  “有机体”是朱光潜前期着述中经常出现的概念,从1927年的《谈中学生与社会运动》到1944年的《知识的有机化》,在前后约二十来年的时间里,朱光潜大量提到“有机体”及与此相关的“有机整体”、“有机观”等概念,对这些概念的使用也明显地烙下了朱光潜的治学观、人生观、艺术观及至世界观、宇宙观的印迹。朱光潜研究对这概念也早有涉足,如钱念孙、劳承万等,但这些研究几乎都是从一个较为狭窄的视角,即从朱光潜治学“博学守约”的角度指出朱光潜先生非常重视知识与人生的有机联系及精深与广博之间关系的处理,这固然是朱光潜研究的一个重要视角,但是仅仅从知识积累和学问方法的角度并不足以反映出“有机体”概念在朱光潜前期甚至是整个学术生涯中的重要性,本文试图通过对“有机体”概念在朱光潜前期着述中的考释,恢复“有机体”概念在朱光潜前期学术思想中应有的地位,希望可以通过对这个概念的初步研究,为朱光潜前期研究做一个基本定位,为朱光潜研究开启别一种视角。

  一

  “有机”本是自然科学中经常使用的名词,《现代汉语词典》中对“有机”以及“有机体”两个词语的解释也基于此。《现代汉语词典》中对“有机”这一词语的解释有两个义项:“1.原来指跟生物体有关的或从生物体来的(化合物),现在指除一氧化碳、二氧化碳、碳酸、碳酸盐、某些碳化物之外,含碳原子的(化合物);2.指事物构成的各部分互相关联协调,而具有不可分的统一性,就像一个生物体那样。”对“有机体”的解释是:“具有生命的个体的统称,包括植物和动物,例如最低等最原始的单细胞生物、最高等最复杂的人类。也叫机体”(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1401)。将“有机”或者“有机体”这两个自然科学中的概念移用到人文学科与社会学科中,当然是取其引申义,即首先将事物类比成一个有着鲜活生命、不断生长的个体,其次这个个体由若干个部分组成,更为关键的是组成这个个体的若干个部分之间、部分与整体之间,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也因此,“有机整体性”通常成为与“有机体”可以互相通用的词汇。就如人体四肢与人体的关系一般,四肢生长在身体之上是身体的一个部分,如果将四肢从身体上切割下来,就不能称之为四肢了,因为此时四肢对于整个身体来说已经丧失了其功能与意义,而且,即便四肢完好无损地安放在人类身体之上,但是四肢的任何动作也不是其自身能够完成的,它们需要身体其他部位的协调配合才能够完成。以“有机”或“有机体”隐喻社会或人文对象,为人熟悉的如“生命之树常青”等。

  维特根斯坦曾经说过,“想象一种语言就叫做想象一种生活方式”(11),一种新的语言的发现,“其实是发现了一种新的说话方式,一个新的比喻,甚至可以说,一种新感觉”(维特根斯坦142)。“有机体”概念从自然科学进入人文社会学科,不仅是一个新的喻词的使用,不仅是修辞学意义上人们用以描述这个世界的词汇发生了变化,而且同时也意味着人们观察和理解世界的眼光、方式发生了变化。同样,当我们发现朱光潜使用“有机体”这个在他之前的着述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而此后着作中反复出现的词汇时,我们同样也可以说,朱光潜其实是在以一种新的说话方式、新的比喻以至是一种新感觉来观察、理解和描述世界。

  二

  朱光潜以“有机体”及“有机整体”观观察社会、人生,始于1927年,在作于此年的《谈中学生与社会运动》一文中,朱光潜就提及:“我从前想,要改造中国,应由下而上,由地方而中央,由人民而政府,由部分而全体,近来觉得这种见解不甚精当,国家是一种有机体,全体与部分都息息相关,所以整顿中国,由中央而地方的改革,和由地方而中央的改革须得同时并进”(“给青年”22)。这表明:朱光潜写作此文前后思想有过一些变化,从前认为“要改造中国,应由下而上,由地方而中央,由人民而政府,由部分而全体”,近来思想的变化即是“这种见解不甚精当”,国家并非是由一个个纯粹的个体组织起来的混合物,而是“有机体”。在国家这种有机体当中,部分与全体的关系,并非是“由……而……”的递进层次关系,而是“全体与部分都息息相关”的有机关系,这是朱光潜首度采用“有机体”这一概念来陈述自己的思想,然而引文中更值得重视的是“我从前想”与“近来觉得”两语。朱光潜一生学术思想多有变化,通常以解放前后分为前期、后期,即朱光潜从解放前的一位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美学家转变成为解放后的一位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者。相对而言,对他前期思想转变的研究较为薄弱,特别是此处1927年朱光潜所说的“我从前想”到“近来觉得”的变化普遍被研究者忽略了。而在我看来,1927年朱光潜所说的这个由“从前”到“近来”的变化相当关键,对于理解朱光潜前期学术思想而言,这个关键的关键之处就是“有机体”这一概念开始进入朱光潜的视野,成为朱光潜思考国家、社会、人生、艺术与宇宙的重要标准。这表明,朱光潜开始由一位信奉原子式的个人主义者开始转为一位信奉“有机整体”的“有机主义者”。

  1927年是朱光潜整个学术生涯中非常值得关注的一年,除了《谈中学生与社会运动》一文之外,这个年度朱光潜还有另外一项非常重要的学术活动,正是这项活动,使他得到西方学术主流话语的认可,从而正式开始了自己中西合璧的学术生涯。是年,他在爱丁堡大学心理学研究小组讨论会上宣读了论文《论悲剧的快感》,论文得到了心理学系主任詹姆斯·竺来佛博士(Dr.JamesDrever)的认可,并且在他的建议下,朱光潜一度想把这篇论文扩展成一部论着。为此,他投入了一年(1927—1928)的时间进行研究,虽然后来朱光潜放弃了这个打算,但是事实上,从1928年至1933年,“最近五年来,我学习的各门课程都与悲剧有关”(“悲剧”5-6),而且以悲剧研究为基础完成了博士论文《悲剧心理学》。“《悲剧心理学》堪称朱光潜早年最为严谨的学术着作”(王攸欣117)。1933年,《悲剧心理学》通过博士学位答辩后,由斯特拉堡大学正式出版,这是朱光潜留学欧洲数年的一个学术成果,也是朱光潜唯一的一部英文着作。“这也是朱光潜以纯正的西方学术话语方式发出的声音,因此也是最为西方学术界认可的着作”(王攸欣125)。

  《悲剧心理学》的主题“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我们为什么会喜欢悲剧?”(“悲剧”7)。实际上,《悲剧心理学》研究的是悲剧研究中一个更小的即“悲剧快感”问题,诚如《悲剧心理学》的副标题“各种悲剧快感理论的批判研究”所示,朱光潜批判性地检查了西方理论史上各种着名的悲剧快感理论。他由方法论———萨利“原因的多样性”———入手,指出西方理论史上悲剧快感研究的一个失误是,不管是哲学家、文学批评家还是美学家,当他们提出一种对于悲剧快感进行解释的理论时,总是试图为悲剧产生的审美快感找到一个统一的或者是单一的原因,对其他原因往往视而不见。为此,他从“原因的多样性”这个方法入手,提倡“批判的和综合的,说坏一点,就是‘折衷’的”方法。然而,方法毕竟只是手段,方法背后隐藏的是对悲剧快感、悲剧及世界的看法,在批评柏拉图、休谟、叔本华、尼采等人“固执地”不承认“原因的多样性”时,朱光潜同时也提出了自己对于世界“有机整体”的看法:但不幸的是,在像我们这样的世界里,任何一件事情都错综复杂地和无数件别的事情相关联,整体总决定着局部,既没有彼此孤立的原因,也没有彼此孤立的结果。如果说物质世界的情形如此,精神世界的情形就更是如此了。

  孤立的原因和孤立的结果都是形式逻辑和原子论心理学虚构出来的幻影,在实际的精神生活中绝非不存在。(“悲剧”14-15)无论是柏拉图、霍布斯、康德、叔本华、柏格森还是弗洛伊德,都犯了同样的错误,他们忽略了“原因的多样性”和世界是错综复杂相互关联有机整体的特性。

  如果说,这里还没有明确提到“有机体”概念的话,那么在《悲剧心理学》的第二章,“有机体”概念就跃然纸上了。在《悲剧心理学》第二章“审美态度和应用于悲剧的‘心理距离’说”的第二小节中,朱光潜检讨了康德-克罗齐“形式主义”学派的贡献和弱点:“这种关于审美经验的形式主义观点永远不可能说服一个普通人。它尽管在逻辑上十分严密,却有一个内在的弱点”(“悲剧”26)。朱光潜给出这个“内在的弱点”的原因所在是:“它在抽象的形式中处理审美经验,把它从生活的整体联系中割裂出来,并通过严格的逻辑分析把它归并为最简单的要素。

  问题在于把审美经验这样简化之后,就几乎不可能把它再放进生活的联系中去。”“生活是一个有机整体,其中的整个部分纵横交错,分离出任何一部分都不可能不伤害其余的部分”(“悲剧”27)。我们现在无法确认《悲剧心理学》每一个章节的写作时间,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从1927年《论悲剧的快感》开始到1933年《悲剧心理学》的出版,从《谈中学生与社会运动》到《悲剧心理学》的部分章节,朱光潜已经开始形成了世界是有机整体、生活是有机整体、生活与艺术是有机体的观念,并且开始运用这一观念检查、批评各种学说、理论和观念的得失,进而进行自我理论体系的建构了。

  三

  1930年代,除了英文版的《悲剧心理学》之外,朱光潜还出版了另外几本着作,其中以《文艺心理学》和《谈美》最为着名,可以说,正是《文艺心理学》与《谈美》奠定了朱光潜中国现代美学家“美学的双峰”之一的地位。《文艺心理学》与《谈美》是姊妹篇,两者观点相近,内容相近,只是在具体的写作时间和写作方式上有差别。通过考察《文艺心理学》和《谈美》我们同样可以发现1930年代“有机体”这一概念在朱光潜学术思想中的重要性。

  除了1927年《谈中学生与社会运动》一文中,朱光潜阐述过“从前想[……]近来觉得[……]”思想的变迁之外,前期朱光潜至少还在另外一处主动谈到自己思想的变化,这即是为人所熟知的《文艺心理学》。在《文艺心理学》的“作者自白”中,朱光潜表明了自己在《文艺心理学》写作初稿与最终定稿之间的一个思想变迁:“我对于美学的意见和四年前写初稿时的相比,经过一个很重要的变迁”(“文艺”111)。这个变迁即是:从前,我受从康德到克罗齐一线相传的形式派美学的束缚,以为美感经验纯粹地是形象的直觉,在聚精会神中我们观赏一个孤立绝缘的意象,不旁迁他涉,所以抽象的思考、联想、道德观念等等都是美感范围以外的事。现在,我觉察人生是有机体;科学的、伦理的和美感的种种活动在理论上虽可分辨,在事实上却不可分割开来,使彼此互相绝缘。因此,我根本反对克罗齐派形式美学所根据的机械观,和所用的抽象的分析法。(朱光潜,“文艺”111)这段话经常被研究者所引,以用来说明朱光潜前期思想从对康德-克罗齐的服膺到批评、反省的变化。《文艺心理学》初稿于1932年即已经写好,并请1932年在伦敦的朱自清先生写好了序言,但是直到1936年才交由出版社出版,是因为“自己觉得有些地方还待修改”(“文艺”111),因此一下子就延期了四年,从作者的自白可以看出,《文艺心理学》初稿与《悲剧心理学》几乎差不多同时完成,但不同的是,《悲剧心理学》于1933年即已经出版,而《文艺心理学》直到1936年才出版,并且已经出版的定稿与初稿相比,增加了“第六、七、八、十、十一”五章与超过三分之一的篇幅。当然,这只是出版时间、书稿内容与篇幅的变化,具体到内容,除了“作者自白”这段内容外,在《文艺心理学》中我们还可以发现一些与《悲剧心理学》中相差无几的表述:由此可知艺术作品中些微部分都与全体息息相通,都受全体的限制。全体有一个生命一气贯注,内容尽管复杂,都被这一气贯注的生命化成单整。这就是艺术上的“寓杂多于整一”(varietyinunity)这条基本原理,也就是批评学家和心理学家所常争论的“想象”(imagination)和“幻想”(fancy)的区别。(“文艺”198-99)人在生理和心理一方面都是完整的有机体,其中部分与部分,以及部分与全体都息息相关,相依为命。我们固然可以指出某一器官与某另一器官的分别,但是不能把任何器官从全体宰割下来,而仍保保存它的原有的功能。我们不能把割碎的四肢五官堆砌成一块成为一个大活人,生命不是机械,部分之和不一定等于全体,因为此外还有全体所特有的属性。(“文艺”221-22)近代美学家可以粗略地分为“克罗齐派”与“非克罗齐派”。我们相信克罗齐派在大体上接近于真理,不过我们也很明白他们的缺点。在我们看,克罗齐美学有三个大毛病,第一是他的机械观,第二是他的关于“传达”的解释,第三是他的价值论。(“文艺”264)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的哲学和科学思潮有一个重要的区别,就时十九世纪的学者都偏重机械观,二十世纪的学者都偏重有机观。[……]现代学者所采取的是有机观,着重事物的有机性或完整性,所研究的对象不是单纯的元素,而是综合诸元素成为整体的关系。(“文艺”264-65)我们可以概括地说,现代学者多数都承认无论在物理方面或心理方面,有机观都较近于真理。形式派美学的弱点就在信任过去的机械观和分析法。(“文艺”265)这里所引的几段表述的意思与上文所引《悲剧心理学》的那几段几无二致。当然,《文艺心理学》在内容的阐述上更为详尽,在具体的批评上更为细致,而且与《悲剧心理学》中对“有机体”的理解相比,《文艺心理学》不仅是以一种自我观点的陈述,而且还力图将自己的发现贯彻进对西方学术思想史19到20世纪的演进当中去加以验证,这是朱光潜在为自己“有机体”、“完整性”的观点寻求学理上支撑的努力,这当然是一个前进。

  如果以1933年《悲剧心理学》的出版和1932年《文艺心理学》的初稿完成作一个时间上的联系的话,那么可以知道,至少从1932年起,朱光潜就已经开始试图用“有机体”及“有机整体”为基点,重新定位自己曾经深受其影响的康德-克罗齐学派了。他一方面认识到这个他称之为“形式主义”的学派甚至是从柏拉图到康德之间的西方理论,在方法上有固执、陷于一端的弊病,另一方面,也开始尝试用“有机体”这一概念将这一弊病纠正过来。因此,他注意梳理西方哲学、科学思潮19世纪到20世纪从“机械观”到“有机观”的变化,以及附着于观点之上方法论从“分析法”到“综合法”的变化,并且予有机观∕综合法以“二十世纪”和“现代”的肯定。由此我们可以说,从1932年到1936年的四年间,朱光潜在思想上是日益赞成“人生是有机体”的观点,并且力图将“有机体”作为史论的一条主线来建立起美学批评与研究体系的。因此,从1927年首次提到“有机体”到1933年《悲剧心理学》的完稿与出版再到1932、1936年《文艺心理学》初稿、定稿,实是朱光潜确立与巩固自己“有机体”思想的时期。

  四

  《文艺心理学》从初稿到定稿经历了一个长约四年的时间(1932—1936年),从1927年朱光潜首度提起自己思想变化,到1936年朱光潜再次提到思想的变迁,凡此两处,“有机体”都成为他解释自己思想变化的重要原因,因此,1927年至1936年这长约十年的时间可以看成是朱光潜确立“人生是有机体”和“生活是一个有机整体”观点并运用此种观点重新考察社会、人生和艺术的时期。从1927年的《谈中学生与社会运动》到1933年的《悲剧心理学》和1936年的《文艺心理学》,朱光潜“有机体”概念在反复使用的同时也发生了转移,从《谈中学生与社会运动》一文中指向社会、国家与政治,转到指向一个更为广阔的空间:生活、人生、宇宙、世界,“有机体”这一概念也因被延伸到生活观、人生观和艺术观上来从而拥有了更为开阔的外延。

  如果说《文艺心理学》是一部案头之作的话,那么《谈美》则是一部迷人的小书。因考虑到读者受众的区别,《谈美》在写法上有别于《文艺心理学》,但是,主要内容却是相当的,可以将《谈美》看成是《文艺心理学》初稿的精简版。除了《文艺心理学》初稿中的后三章(第十五章刚性美与柔性美、第十六章悲剧的喜感、第十七章笑与喜剧)和《谈美》的最后一章“‘慢慢走,欣赏啊!’———人生的艺术化”之外,《谈美》第一至第十四章几乎都是《文艺心理学》初稿的简写。当然《谈美》最为人注意的也就是最后一章《“‘慢慢走,欣赏啊!’———人生的艺术化”》,正是在这一章中,朱光潜提出了“人生艺术化”的美学主张,这一主张是“孟实先生自己最重要的理论”,“是其学说体系中最闪光的一维”(劳承万143)。“人生的艺术化”实际上就是朱光潜在历史地批评康德-克罗齐“形式主义”学派观点的基础上,运用批判-综合或者说“折衷”的方法,从“人生是有机体”出发,将“有机体”运用到艺术与人生关系的分析上来从而得出来烙有朱光潜印迹的关于艺术与人生的观点,这也是朱光潜建构自己艺术理论与美学体系的努力,“人生艺术化”从此成为朱光潜的一个标签。

  “人生艺术化”的主张认为:人生有“实际人生”和“整个人生”狭义与广义两种区别,艺术虽与实际人生有距离,但是与整个人生却没有隔阂。“离开人生便无所谓艺术,因为艺术是情趣的表现,而情趣的根源就在人生;反之,离开艺术也便无所谓人生,因为凡是创造和欣赏都是艺术的活动,无创造、无欣赏的人生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名词”,不仅艺术离不开人生,同时,“人生本来就是一种较广义的艺术。每个人的生命史就是他自己的作品。[……]
  
  知道生活的人就是艺术家,他的生活就是艺术作品”(朱光潜,《谈美》92)。读《谈美》第十五章,不难发现,这正是“有机体”观念的进一步发挥:“人生是多方面而却互相和谐的整体,把它分析开来看,我们说某部分是实用的活动,某部分是科学的活动,某部分是美感的活动,为正名析理起见,原应有此分别;但是我们不要忘记,完满的人生见于这三种活动的平均发展,它们虽是可分别的而却不是互相冲突的。‘实际人生’比整个人生的意义较为狭窄”(91)。“我们把实际生活看作整个人生之中的一片断,所以在肯定艺术与实际人生的距离时,并非肯定艺术与整个人生的隔阂”(92)。“一篇好文章一定是一个完整的有机体,其中全体与部分都息息相关,不能稍有移动或增减”(92)。“艺术家传达室事物的价值,全以它能否纳入和谐的整体为标准”(95)。“不但善与美是一体,真与美也没有隔阂”(97)。历来对“人生艺术化”观点批评诸多,最典型的莫过于“朱光潜的美学主张割断文学与现实人生的联系,提倡一种超然的无利害的静观态度”(旷新年200),这固然是看到朱光潜将人生分为“实际人生”与“整个人生”的“割断”,但同时也忽略了朱光潜这个“割断”背后蕴涵的双重努力,一方面,他要努力克服康德-克罗齐形式派将艺术与人生隔绝、将美感经验视为纯粹是形象的直觉的弊端,另一方面,他也不满意中国文学“文以载道”的传统和柏拉图、卢梭、托尔斯泰将文艺寓于道德的训诫。“有机体”观念中既重视构成整体的局部的存在权利,又注重局部构成整体的必要联系,以及部分与整体之间既有区别又双向互动的思想,在此刻就成为他这双重努力所倚重的一道理论光芒。

  无论是将人生分为实际人生、整个人生,还是将艺术视为人生化,人生视为艺术化,都是朱光潜运用“有机体”观念重新观察、思考社会、艺术、人生与世界的结果,从“有机体”出发,我们就很容易理解,他自1927年、1936年提出的两次思想转变,就能够理解他为什么要反思与批评康德-克罗齐学派,为什么要提倡“人生艺术化”等观点了。因为,他用“有机体”这样一种新的说话方式、新的比喻以至是一种新感觉来观察、理解和描述世界。虽然事实上,“有机体”这一概念既无法在理论上为其提供坚强有力的支撑,也无法在实际上将“为人生”和“为艺术”的两种观点进行实际有效的整合,但是,这是另外一个层面的问题,不能因此而否定朱光潜曾经进行过的探索与努力。

  五

  朱光潜前期至此只是到了1936年,因此,即便《给青年的十二封信》、《悲剧心理学》、《文艺心理学》、《谈美》是朱光潜前期的重要着述,也并不足以完全反映朱光潜在前期以“有机体”为基点观察、理解社会、人生、世界的全貌,不足以完全反映朱光潜前期以“有机体”为基点重新思考康德-克罗齐派学术观点的思想变化,不足以完全反映出朱光潜在思想变迁之后,用“有机体”构建以“人生艺术化”为核心内容的、独具特色的朱氏艺术、美学观的认识前提。事实上,除了上述几本着述外,朱光潜在其前期的其他着述中,同样留下了以“有机体”为基点思索人生与艺术的烙印。

  在落款是“民国三十一年冬在嘉定脱稿”的《谈修养·自序》中,朱光潜讲到:“我的先天的资禀与后天的陶冶所组成的人格是一个完整的有机体,我的每篇文章都是这有机体所放射的花花絮絮。我的个性就是这些文章的中心”(91)。这里用有机体来形容人格,说明自己的文章都是有机体结出的果实。其实,在收入《谈修养》的文章中,朱光潜不仅从文章-人格统一的角度将“有机体”理解成沟通文学与人格的通道,而且在《一番语重心长的话》一文中,也提到“我们必须痛改前非,把一切自私的动机痛痛快快地斩除干净,好好地在国家民族的大前提上做工夫。我们须知道,我们事事不如人,归根究竟,还是我们的人不如人。现在要抬高国家民族的地位,我们每个人必须培养健全的身体、优良的品格、高深的学术和熟练的技能,把自己造成社会中一个有力的分子”(《谈修养》97)。这虽未明确提到“有机体”概念,但是“有机整体”的观念依然清晰可辨。历史惊人地相似,早期朱光潜在其《中学生与社会运动》一文中,提及“有机体”即是从个人与国家、民族这一政治学角度来理解“有机体”这一概念的,而在将近朱光潜前期学术的末期,朱光潜仍旧秉持了视个人与国家为有机统一的“有机整体观”。

  《谈文学》收录的几篇文章中也经常出现“有机体”或“有机整体”的说法。在《资禀与修养》中提到“人是有机体,直觉与意志,艺术的活动与道德的活动恐怕都不能像克罗齐分得那样清楚”(《谈文学》168),将人本身视为不可分割的有机生物体;而在《文学上的低级趣味(上):关于作品内容》一节中,朱光潜认为,“本来文学之所以为文学,在内容与形式构成不可分拆的和谐的有机整体”,内容与形式不可偏废,“如果有人专从内容着眼或专从形式着眼去研究文学作品,他对于文学就不免是外行”(《谈文学》179)。同样,在《选择与安排》一节中,朱光潜讲到,作文在选择之外还要安排,就是摆阵势,它的特点是“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腹则首尾俱应”,并且引用亚里士多德对“完整”的强调,援引自己对艺术作品必须是有机整体的看法:“一个艺术品必须为完整的有机体,必须是一件有生命的东西。有生命的东西第一须有头有尾有中段,第二是头尾和中段各在必然的地位,第三是有一股生气贯注于全体,某一部分受影响,其余各部分不能麻木不仁。一个好的阵形应如此,一篇好的文章布局也应如此”(《谈文学》210-11)。

  在朱光潜解放前的着述中,最后一次出现“有机体”字面的是1944年的《知识的有机化》一文。这篇文章中,朱光潜提出“我们应该把自己的知识加以有机化,也就是说,要使它像一棵花,一只鸟或是一个人,成为一种活的东西。”朱光潜详细地分析了有机体的三大特征,并且认为,这三大特征实际上也是学问的特征,因此,“学问的生长是有机体的生长”,做学问如果“只强调记片断的事实,不能加以系统化或有机化,这种人,在学问上永不会成功。”既然学问有如有机体,所以“做学问第一要事就是把知识系统化,有机化,个性化”,“我们说‘知识的有机化’,其实也就是‘知识的问题化’”(《知识的有机化》113-19)。

  可见,1936年之后,在各类不同的着述中,“有机体”概念广泛涉及到文章做法、知识养成和人格修养等各个方面,这可看成是朱光潜已经能够纯熟运用“有机体”这一概念深入细致地描述自己的思想、表述自己的主张了。

  “知识的有机化”这一提法被朱光潜研究者广泛注意到了。钱念孙在其《朱光潜与中西文化》中就曾结合此文与《文艺心理学·作者自白》考察了朱光潜的有机知识观和“批判综合”的方法论(153-55),劳承万在其《朱光潜美学论纲》中也曾就此文谈到朱光潜“知识结构的塔状本体(博与约)和有机化(生命化)”的关联,并且将之上升为朱光潜“方法论系统与思维方式的变革”这一角度予以肯定(284-309)。但是,无论是钱念孙还是劳承万,都只是从方法论的角度提及“有机体”这一观念,而忽略了“有机体”自1927年起就在朱光潜前期思想中开始占有的重要位置,他们的提及,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是降低了“有机体”这一概念在朱光潜前期学术思想中应有的分量。

  余论

  朱光潜以“有机体”概念为核心,努力构建起人生和艺术有机整体的“人生艺术化”美学观,从而弥补他曾经服膺的康德-克罗齐学派形式主义的缺陷,意欲在“为艺术”与“为人生”两种极端之间搭建起一道桥梁,这是他一贯坚持的批判综合方法的体现,也是他这种方法论的理论基础,甚至也是他人生哲学的核心。

  历来论朱光潜思想影响的时候,大都集中在谁才是朱光潜最重要的影响者这一点上,包括朱光潜自己在内,或者认为是叔本华,或者认为是尼采,或者认为是康德,或者认为是克罗齐,这固然是问题的一方面,但是更不可忽略的是,自1932年之后,终其一生,朱光潜都在努力克服康德-克罗齐一派学术思想的弊端。朱光潜有着严格的自我批判精神,也有着非常严谨的学术态度,他的克服是建立在自己对康德-克罗齐学派的学理性的再认识之上的,机械论与分析法就是他概括的康德-克罗齐学派的两个最大的弊端,实际上这个弊端也是西方二千多年天人二分思维传统的体现。如何弥补?如何克服?后期的朱光潜固然在学习、接受了马克思主义之后走出了一条主客观统一与实践的道路,但是,这个弥补与克服的起点却必须追认到早期,追认到1932年甚至是1927年,而前期朱光潜对“有机体”的强调,即是他努力的开端,并且“有机体”也成为他努力的思想资源和理论基地,忽略了前期朱光潜对“有机体”概念的不断强调,其实就是忽略了他终其一生都要弥补与克服康德-克罗齐学派弊端的努力。

  早年学过教育学,做过生物实验,终生对心理学感兴趣,并且熟悉达尔文,熟悉英国浪漫主义、推崇华兹华斯、研究过柯勒律治,深入系统研究过西方哲学史、美学史的朱光潜,以“有机体”概念检讨自己的学术与思想,在词语的使用上自然没有问题,但是,在观念来源上我们还存在着一些疑问,这是朱光潜受西方自亚里士多德至浪漫主义就有的“有机”观念影响的结果,还是他受自小就被熏陶的中国传统文化中知行合一、天人合一的观念在中西碰撞中开出的花朵?实际上“有机体”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概念,朱光潜并没有在自己的着述中明确交待“有机体”这一词语∕概念∕观念的直接出处,那么朱光潜的“有机体”观念源自哪里?“有机体”作为自然学科中的一个概念,是如何从自然科学进入到人文与社会学科当中并且影响和改变了人文与社会学科观察、理解世界的方式的?

  “有机体”这一概念及围绕其建立起来的观念,在进入到人文与社会学科之后,是否经历了挑战?这种观念在人类学术思想史上的地位如何,现在的命运如何等等问题,朱光潜自然也没有深入追究,这虽是缺憾,但同时也为朱光潜研究留下了一片有待开垦的开阔地带,当然,这又是另外一些层面的问题,非本文篇幅所能完成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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