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使自己的文学作品新颖独特、别具一格、更有魅力,获得更多的读者,作家在创作时往往会运用陌生化手法。陌生化手法会使读者在审美接受活动中有更广阔的想象空间,在进行审美再造时也会获得更多的审美享受。文学陌生化理论是俄国文论家什克洛夫斯基在《作为技巧的艺术》中首先提出来的,他指出: “艺术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使人恢复对生活的感觉,就是为使人感受事物……艺术的技巧就是使对象陌生,使形式变得困难,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长度,因为感觉过程本身就是审美目的,必须设法延长。”
[1]陌生化手法使读者习以为常的事物或事件转变成审美对象,唤起读者对生活的原初感受,使读者心灵受到强烈的震撼,进而获得对事物新颖独特的审美感受。陌生化手法不仅运用在语言上,还运用在形象塑造、表现手法等方面。陌生化手法使读者积极主动参与文学的再创造活动,使文学接受活动变得丰富而生动。接受美学认为,文学作品是作者和读者共同创造完成的,文学作品是为阅读而创作的,如果没有读者的阅读,作品的社会意义和美学价值就不可能实现。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不仅仅是被动接受作品,还会积极主动参与作品的再创造。
经典作品之所以成为经典,与读者的阅读分不开。
克罗齐曾指出: “批评和认识某事物为美的那种判断的活动,与创造那美的活动是统一的,唯一的分别在情境不同,一个是审美的创造,一个是审美的再创造。”
[2]这就强调了文学接受活动中审美再创造的重要性。作家在进行创作时往往自觉或不自觉地运用陌生化手法进行创作,或打破日常语法结构规则,或词性活用,或巧用修辞,或省略句法成分,或用朦胧含蓄的语言,使语言陌生化; 或在意象、形象、主题思想等方面实现创新,在文本有限的语言篇幅中再现社会生活,表达作者对社会人生的审美评价和理性思考,展现无穷无尽的生活意蕴。由于文学陌生化手法的运用,作者在作品中总是留下许多空白点、未定点,让读者去填空补充。读者在阅读欣赏的过程中,在个人的生活经历、审美情趣、艺术修养的基础上,通过想象和联想,丰富、补充和扩大作品中的艺术形象,深化和拓展作品的主题思想,这一能动过程就叫做文学的审美再造。因此,文学接受的审美再造活动不仅与读者的生活经历、思想感情、文化水平、艺术修养、审美能力、兴趣爱好等主观条件有关,更与创作的陌生化手法有关。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是以语言为媒介来反映客观的社会现实生活、表现主体的思想情感的艺术。
高尔基说“文学的第一要素是语言”,作家对生活的体验、感悟要借助于语言,作家进行艺术思维、孕育艺术形象、构思故事情节也必须依赖语言。作家创作就是用语言符号把自己对社会人生的感悟、把体现自己思想感情的艺术形象物化为文学文本。读者阅读文学文本时,首先接触到的是语言符号,然后在头脑中呈现出体现作家思想感情的艺术形象,进而产生更多的想象与联想,心灵受到触动,引起感情共鸣,或喜或忧,或爱或恨,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实现对文学作品的再创造。索绪尔认为语言符号由“所指”( 义) 和“能指”( 音、形) 两个层面构成。“能指”不一定能反映“所指”,它们之间的差距、矛盾构成了创造的空间,语言环境、排列顺序不同,它们所表达的意思就不一样。因此,文学作品才能给人留下不尽的解读空间。汉字有丰富复杂的意义,既有本义又有引申义、比喻义,还有象征义等。“能指”虽然具有一定的可感性,但“能指”并不等于艺术形象,更何况其“所指”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如“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与“只是近黄昏,夕阳无限好”意思就大不一样,前一句表现的是一种消极的思想,一种无可奈何的态度,后一句则表现出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其实后一句就是前一句的陌生化用法。
“清晰透明的语句可能一点也不美,优美的诗歌( 文学) 语言往往蕴藉、陌生。”[3]苏轼的“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也是语言陌生化的表现,别人都是以美景喻美人,苏轼却以美人喻美景,生动形象,别开生面。由于陌生化手法的运用使得文学文本留下很多空白点和未定点,需要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去填空、补充,甚至拓展、延伸,与作者一道完成文学作品的创作。
中国传统的诗词语言讲究朦胧含蓄,追求意境美,这正是诗人运用陌生化手法创作的具体表现。
“填补空白”在诗歌鉴赏中经常遇到,因为诗歌本身的语言高度凝练,跳跃性大,必须靠再创造加以补充,才能构成完整的画面。如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诗中没有一字写到诗人的形象,没有一句提到诗人此时此刻的心情,但是读者却能通过想象和联想,在脑海中构建完整、清晰的画面: 诗人站立岸边,目送友人远去,直到友人所乘之船看不见了还舍不得离开,并真切地体会到诗人依依不舍的惜别之情。总之,艺术创作总是在有限的语言篇幅中表现无限的生活内容,深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
卡西尔说: “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如果不重复和重构一件艺术品藉以产生的那种创造过程,我们就不可能理解这件艺术品。”[4]读者阅读欣赏作品的语言符号的过程,同时也是“重复”和“重构”艺术画面和艺术形象的过程。“重复”就是要求读者对作品的语言符号进行解读,通过联想和想象,再现作者所描写的丰富、生动的社会生活画面。但是读者的阅读接受并不仅仅停留在对原作的重复,读者还需要对原作进行“重构”。文学是通过塑造艺术画面、人物形象来表现作家对社会、人生的体验和评价,但是无论作家的描写如何生动、形象和具体,读者阅读时都不可能直接看到具体的画面和形象。这就需要读者进行再创造,通过想象和联想甚至移情,将语言符号转变为艺术画面和形象,才能使人产生如临其境、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如历其事、如触其物的真切感受,这也就是艺术画面或艺术形象的重构的过程。
“重构”是根据读者自己的阅历、学识、审美经验等对作品进行新的创造、新的组合,创造出自己感受到和认识到的艺术画面或艺术形象。马致远的《秋思》就是成功运用陌生化手法的典范之作。“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短短的 28 个字,“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等十几个意象,有的句子只是名词的排列,给读者留下了很多空白点和未定点。
这些意象如果不与作者的时代背景及作者的生平思想联系起来,仅仅从物象的描述上看,那么只是一些客观存在的物体,是没有关联的一个个物象,谈不上艺术,更谈不上美,这时候便需要读者的“重构”。
而“重构”就是要从这些物象出发,联系作者所处的时代背景和人生际遇,借助读者的审美经验和人生阅历,把这些物象进行组合和构建,从而再创造出一个完美的艺术画面和崭新的艺术境界,挖掘出作品隐藏的深刻含义和价值。马致远生活的时代正是元朝取消科举制度的时代,中下层知识分子入仕无路、报国无门,很难实现建功立业的理想,对前途感到迷惘、彷徨,产生苦闷之情,发出愤慨之感。据此,读者就会明白这首小令是当时整个社会中下层知识分子的真实写照。
二、文学形象陌生化使读者再造出丰满的艺术形象
在叙述性文学作品中,人物形象的塑造是重要任务。优秀作家善于运用陌生化手法塑造艺术形象,使人物在语言、行动、心理、外貌等方面有着鲜明独特的个性特征,使之有别于其他同类人物形象,深深吸引着读者参与再创造。在文学鉴赏中,由于读者与作者的人生经历、审美情趣、文化层次、艺术修养的艺术画面和形象也不相同,对作者的创作意图和作品主旨的理解也不可能完全一致。另外,不同读者的生活阅历、审美经验和期待视野也各不相同,因而对同一艺术画面和形象也产生不同的理解和体悟,在对作品进行审美再造时就出现”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的情况。
读者的审美再创造是以作家的文本为前提和依据的,文本又是以语言符号的形式而存在的,而文学陌生化语言本身是具有模糊性和不确定性的特点,在这种情况下,读者需要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追寻作品的弦外之音,探求象外之象,体悟味外之旨,使形象变得清晰明确而丰满。海明威曾提出文学创作的“冰山”理论,他认为作家写出来的作品,语言只占八分之一,而蕴含在语言中的思想意蕴却占八分之七。因此,读者欣赏文学作品时要善于在文本有限的文字中发现空白点、未定点,充分挖掘作品中那些潜藏的元素,用想象去参与文本的再创造,再造出丰满的艺术形象。例如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形象,作者对其描写的语言是模糊不确定的,“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比比干多一窍,病如西施胜三分。”这段文字就给读者留下很多的空白点和未定点: 什么愁? 什么病? 怎样的娇花? 怎样的弱柳……不同的读者在阅读时调动各自的知识阅历、生活经验和审美能力,对作家所描写的形象进行想象和联想,使林黛玉的形象变得清晰丰满、具体可感。
聪明的作家往往只是平静地客观地叙述,或只提出问题而不回答问题,把问题留给读者,让读者自己去寻找答案。留下的这一问题便是留下的空白,这也是一种“召唤结构”,读者在这个召唤结构的激发和诱导之下,发挥各自的主观能动性,从自己的生活经历和文化修养出发,根据各自的审美标准和审美情趣,运用联想和想象,在这块空白之地进行再创作,使形象更加丰满,意蕴更加深厚。
三、原型意象陌生化使读者再创造出艺术新境界
千百年来,文学作品中的原型意象不知道被多少文人墨客吟咏,但是在不同作者的笔下原型意象的含义各不相同,这就是原型意象的陌生化。自然界中的名川大山、江河湖海、春花秋月等原型意象,向来是文人们钟情的对象,但是在不同的作品中相同的原型意象却传达出不同的意蕴。例如,李白《月下独酌》中的”月亮“意象与李煜《虞美人》中的“月亮”意象意义完全不同,李白诗中的月亮意象很好地表达了诗人的孤独寂寞的思想感情,而李煜词中的月亮意象却隐含着作者不尽的故国之思、亡国之痛。
陆游词《卜算子·咏梅》中的“梅花”意象与毛泽东词《卜算子·咏梅》中的“梅花”意象也完全不同,陆游词中的梅花意象表达的是一种孤芳自赏、寂寞悲观的思想感情,毛泽东词中的梅花意象却充满了自信和乐观的思想感情,具有强烈的时代气息,给人信心和勇气,使人获得独特的审美感受。原型意象所蕴含的情感和意义不是固定不变的,是随着社会生活的发展变化而发展变化的,原型意象内涵的丰富和发展的过程其实就是一个意象不断陌生化的过程,原型意象的陌生化之所以能使读者再造创造出不同的艺术新境界,是因为读者在进行审美再创造时不可能停留在作者所描写的语言层面,读者不会满足于对作品语表的具体性的感知,而是更注重对语里的多义性的理解,发掘作品深含的意蕴,获得更多的审美享受。再创造使读者突破作品中意象的浅层含义,更深入地探索作品的“景外之景”“象外之象”,体会其“弦外之音”“韵外之致”,创造出艺术新境界。原型意象陌生化使读者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进行深度挖掘,而这种挖掘是超越性的再创造,使读者超越眼前的画面,穿越时空与作者交流,体验作者创作时的情景,体悟诗中深层次的意蕴,创造出属于自己深层次的艺术空间,从而完成诗歌的新的艺术境界的创造。
四、文学陌生化手法使读者思想情感得到升化
不论是文学语言陌生化、文学形象陌生化还是文学意象陌生化,都可以使读者的感情得以陶冶、思想得到升华、灵魂经受洗礼。陌生化手法的运用使作品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既感同身受引起共鸣,又有新的思考和发现,获得新的感悟。作家所创造的文学形象或文学意象都饱含着作家的审美情感和审美评价,是新颖独特的“这一个”,读者必须凭自己的人生经验、审美情感去体验、感知、想象,达到与审美对象的默契共鸣,从中体味作品中所描述的种种人生经历,引发思考与情感的宣泄。因为文学陌生化手法的运用,作者的思想感情隐含或寄寓在艺术画面和艺术形象的描写之中,读者在鉴赏文学作品时只从语言表面是难以直接领悟到作家的思想感情的,必须要凭借再创造过程中的体验玩味、理解和领悟来完成。读者必须借助自己的审美经验,积极主动地全身心投入,才能调动生活中储存的情感记忆,复现记忆中情感元素,并将自己的情感与作者的情感比照进而交融,才能体会作者的情感经历,引起强烈的感情共鸣,或产生新的情感体验,获得新的情感升华。这种情感已经不是作者或读者的一己私情,而是带有普遍性的具有社会意义的全人类情感,是一种审美的情感。这些情感也许是超越的,也许是创新的,但无论如何都表明了读者已经获得更深层次的思想领悟,已经启用了自己的内化了的知识积累以及个人的观念,体验、玩味作品中的思想意蕴,在反复的审视和切磋中与作家的思想情感达成一致,或超越作家的情感,使个人的思想得到升华,从而完成读者对作品中的情感和思想的二次创造活动。尽管读者获得的思想、情感上的飞跃是以原作品的情感体验和思想体验为基础的,但读者是主动参与文学鉴赏活动的,是读者积极把自己的思想和情感投入其中的结果,是读者对作品进行的再创造。再创造使作者的思想感情内化为读者的思想观念,从而使读者的鉴赏带上浓厚的感情色彩,使读者的思想感情得到升华,也使审美的延伸性和超越性得到更大的发挥。
在文学创造的整体过程中,读者因素是不可忽视的,读者的审美接受活动不是消极被动的过程,而是一个积极发挥主观能动性和创造力参与文学作品的创作过程。作者运用陌生化手法对客观世界和社会生活进行艺术的反映,通过生动、具体的艺术形象来表现丰富复杂的社会生活内容,反映社会发展的本质和规律,读者从各自的生活阅历和审美经验出发,对作者塑造的艺术形象进行阅读鉴赏,了解社会生活,感悟人生哲理,提升思想感情,提高审美能力,也对作者的创作提出更高的要求。只有读者的接受和再创造活动才能将作品的内涵和外延拓展开来,并赋予它现实的生命,促进作者的创作。作者的创作如果沿袭老套,没有新颖独特之处,那么就不会吸引读者,如果没有读者的阅读,那么作者的文本就没有任何价值和意义。因此,文学创作的陌生化手法对文学接受的审美再造有着重要的意义,作家创作时陌生化水平越高,读者再造时获得的审美享受就越多,读者获得的审美享受越多,对作家创作的促进也越大。
参考文献:
[1][俄]什克洛夫斯基. 作为技巧的艺术[C]/ /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 方珊,等,译. 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6 -7.
[2][意]克罗齐. 美学原理 [M]. 朱光潜,译. 北京: 外国文学出版社,1983:131.
[3]吴培显. 陌生化程序与语言的张力[J]. 齐鲁学刊,1994,( 2) :42.
[4][德]恩斯特·卡西尔. 论人[M]. 甘阳,译. 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1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