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声是多能型艺术创造者, 能书善画、诗文兼工。多年来, 在各类艺术的浸润与实践中, 他不仅对艺术创作活动规律有所把握, 还摸索出自己独有的艺术表现方式, 积累了丰富的艺术体验, 并在此基础上逐渐形成了自己对艺术的理解与认识, 这是林声艺术成就中极为重要的一部分。在《晚霞阁新吟》中, 作者以诗意化的语言, 表现了自己对文学艺术的总体性认识, 形成了关于文艺之美的独到体会。
一、“诗心千古总源情”——“有情成诗”的艺术本体观
“诗为余事, 情乃本真”是作者为《晚霞阁新吟》写的后记的题目, 既是一个事实的描述, 也表达了他对艺术的基本看法。
林声不是专业的艺术工作者, 写诗作画对他来说并非当行本色。现实生活中, 他有自己的本位, 自己的工作。然而, 当他一旦进入艺术天地, 一切都不同了, 不再是正务与余事之分, 而是红尘与真境之别。这是诗人的感悟:“尘缘苦短, 繁华瞬间。绚丽至极, 归于平淡。” (《题感悟图》) 尘缘与繁华对于生命来说是短暂的、外在的, 而那更为永久的, 是超脱于尘世喧嚣之外的至简与平淡。正因为有这样的感悟, 艺事与人生才格外接近:“红尘难本色, 书画颐养人。” (《题寿菊》) 俗事弄人巧, 艺术养本真, 可以说是诗人发自内心的感慨。作家苏叔阳这样评价林声:“他的本色更近乎诗人。一个朴实、淳厚、不乏天真的诗人。”可谓知人之论。
有着这样的天性, 就可以理解他的诗与画乃“真情”之流露, 乃“本真”之体现, 完全是自然而然的。在诗集的后记中, 他写道:“诗为余事, 情乃本真, 诗心千古总源情。能不能写出好诗, 关键是有没有情。有情则有诗, 有真情才有好诗”, “只要把自己的真情写进去, 以情见长, 表现个性, 基本可以交卷。”
“有情”是他对诗歌艺术根本属性的体认。他也借诗的方式, 表达这种看法“千针万线秀生命, 美在多姿情当家” (《题辽绣》) , 万物之美来自于多姿的物态,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情当家”;“风动千树雪, 含情独得春” (《北镇梨花节即兴》) , 春风摇树, 积雪难留, 万情蓄心, 春在枝头。“霜醉秋老情不老, 老树著花无丑枝” (《观红论画》) , 人生过秋, 霜打叶老, 但只要春情在心, 老树著花, 无枝不美;“水上灯火船上歌, 笔传画艺涌情河” (《涅瓦河上中俄文化交流船》) , 绚烂的灯火, 荡漾的船歌, 灯光水影交相辉映, 洋溢在河上的异国友情, 才使得这一切充满了诗情画意;“放眼大潮去, 情泻沧海流” (《大连疗养院题诗》) , 人生潮来潮往, 正如眼前的沧海横流, 何处无诗?“满怀三春句, 情荡寸草中” (《贺温义权〈寸草吟〉诗集问世》) , 只要内心怀着不尽的情愫感动, 那只花寸草都是诗。这些化在诗句当中的艺术体验和艺术理解, 透露了他的“有情成诗”的诗艺观。
艺术理论家布洛克说:“情感乃是人类从一个特殊的角度观看世界的方式。”除了科学的视角, “还有另一种为人类所称誉的观察世界的角度, 这就是艺术家所选择的那种探索世界的角度。每一种这样的观察都揭示出世界的一个不同的性质或方面——正如康定斯基所说, 每一个这样的新的方面或性质都是由艺术家首先‘瞥见’的”。这种诗艺观在无形中支配着诗人的创作。林声是用这“有情”的眼, 去抓取那一个个动情的时刻。如《探望老友宫原安次先生》:“应是老梅铁骨姿, 慰君东渡恨来迟。欲知无尽感伤处, 都在相逢不语时。”
老友重聚, 却又相对无言。把长久的思念、无尽的感伤、些许的愧疚、硬朗下的柔情, 都凝聚在这无语沉默的顷刻, 多么丰富而又内涵深蕴的一刻!在诗集中, 我们可以读到怀旧之温情, 家庭之亲情、革命之豪情、诚挚之友情等这些平凡生活之常情;也可以读到思古之幽情, 聚游之畅情, 自在之闲情, 山水之忘情等这解脱自我的雅情, 所有这些都化成了翩然动人的诗情。
二、“人间绝笔在天然”——“天地有大美”的艺术创造论
人作为世间的一个存在, 也是万物的一部分, 应时而动也是它的自然。所以, 才会有人与万物的和应, “遵四时以叹逝, 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 喜柔条于芳春”, 陆机《文赋》是把这种应和作为文学创作活动的起点。四时的更替, 万物的消长, 会使人的情绪情感跟着变化, 也点燃了诗人们诗情。林声在自己的艺术实践中, 深深地感受到这一点, 他说:“山水有清音, 古迹延文脉, 我与天地同在, 山川同醉, 向大自然寻求心灵的慰藉和共鸣。”
在他的诗集中, 记游访古之作占绝大部分篇幅, 像“皖行吟草”“晋中行”“江南畅游”“秦岭访古”“北国游”“台湾行”“杭沪行”“天府神游”“广东海南行”等, 在行游当中, 人暂时脱离开眼前纷乱的生活事项, 在自然山水的明净中, 感受另一种人生, 正所谓:“赤松黄石深道眼, 紫柏清风脱俗心。” (《谒张良庙》) “静心相印天池月, 清闲自在兰谷风。” (《黄昏颂》) 。“诗浸茶里多禅意, 人在藤下花气深。” (《金银花会》)
歌德说:“自然只是存在于她的儿女身上, 但这位为母亲究竟在哪里呢?她是举止无双的艺术家——她用最简单的材料造出了一个大千世界, 真正是:无斧凿痕, 美奂美轮, 巧夺天工, 且霓裳羽衣, 袅袅轻装。”林声对此感触尤为深, “走近大峡谷, 惊面萧森图。峭壁深千仞, 奇景画不如” (《游长白山大峡谷》) , 实乃“鬼斧仙女会, 佳人窈窕躯”, 自然里有最高的创造, 所谓“天地有大美” (《题五岳魂》) , 自然是最高的艺术家, 艺术创作追慕的就是妙造自然的化工。所以看到人间仙境的九寨胜景, 他不禁吟道:“一缸蓝色泼山间, 照海野花水色鲜。若问丹青谁出手, 人间绝笔在天然。” (《九寨蓝海》) 这样, “自然”效果也便成为艺术创造的目标, “戏墨山水放狂笔, 不经意处得自然” (《题叠峰古刹》) , “自然”虽不是刻意的效果, 却是最高妙的艺术呈现。
自然不仅是艺术表现的至高目标, 也是艺术创作动力、灵感的无尽来源。他说:“行吟于大山名川之间, 寓情于景, 景生情, 情生景, 情景交融, 感悟到山水的大气、清气、文气和静气, 和自己的内心情感相融合, 将视角上的具象景物转化为自己的内心情思, 见景生情, 有感而发, 随时随地即兴成诗。”外物与内心、景与情、自然与艺术就这样完满地合为一体, 在林声的艺术创造中, 它们是那样的相依相契:“叶醉人亦醉, 是画也是诗” (《关门山观红》) “又是层林尽染时, 观红悟画山为师” (《观红论画》) “花魂亦画魂, 又闻天外绝唱音” (《自度曲》) 。自然与人是互通的, 叶醉即人醉, 花魂即画魂, 万山红遍人醉其中, 仿佛红叶摇动着醉意;人在花中寄托情思, 仿佛花儿有心。自然诱发了人的诗情, 而诗情又让自然染上情的色彩。
它们也是自然造景与人生境遇的艺术契合:“雁来红本色, 老菊晚节香。” (《题色香寿三有图》) 以自然界的变化来提示人生时序, 以自然来引导人生, 这便是作家的自然创造论。
三、“岚象变换山外山”——亦幻亦真的艺术表现论
自然虽然是创造之师, 但林声的诗歌绝不亦步亦趋地模仿自然, 而是有自己的艺术追求。艺术就是艺术, 总非实有, 要创造生活中所没有的, 超越普通生活, 又要不脱离生活之源。因此, 艺术的创造似乎就在有与无、实与虚之间, 这也是艺术表现的高妙之地。清末诗人朱庭珍说:“诗以超妙为贵, 最忌拘滞呆板。故东坡云:‘赋诗必此诗, 定非知诗人。’谓诗之妙谛, 在不即不离, 若远若近, 似乎可解不可解之间。”严羽讲盛唐之诗“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 都指出了艺术的非实有性, 强调艺术与生活的距离。
林声深谙艺术表现之道, 他既表现自然之境, 也有理想之寄托。在艺术表现上, 他用“云”“烟”“雾”“影”“镜”“梦”笼罩于景物, 创造如幻似梦的意境, 这样的诗句在诗集中比比皆是:“山色空蒙翠镜如, 黄山秀影倩平湖” (《游黄山情侣湖》) , “振风塔影秀, 千古耸桅新” (《题安庆迎江寺》) , “车流窗外立交横, 雾起城河倒映灯” (《莫斯科宾馆晨景》) , “放眼芬兰天尽处, 无边秋色树含烟” (《维堡远眺》) , “飞练千丈龙影幻, 灵岩白霓佛光玄” (《游雁荡灵岩峰》) , “梦绕蓝湖月, 心飞故园楼” (《归国之夜》) , “喷泉柱共梧桐影, 都入皇城暮霭中” (《秋游夏宫花园》) , “秋月一轮沈水上, 长留无限梦中思” (《少年同窗相聚沈城》) 。“幻姿寒冰雪, 魂梦拥醉看” (《题玉兰》) , “重雾山如醉, 万象化山云” (《题五岳魂》) , 等等, 既似实境, 又与现实保持距离, 形成了林声诗亦幻亦真的表现特色。比如《秀湖落霞》, “半湖桃色满湖翠, 倒影黄山隐荡舟。迷眼残霞坐万象, 岛呈八卦幻云楼。”诗人荡舟黄山脚下, 山岚在水中投下斑驳的倒影, 星罗棋布的小岛仿佛八卦图一般, 在落日余晖中, 呈现出海市蜃楼般的图景。这一幕景致, 看似诗人对湖景的实描, 但这山影、云霞之下的, 难道不是诗人瑰丽的想象世界吗?最有代表性的可算这首《蓝湖秋色》:“寒浸镜中蓝, 湖光半隐山。天边熔落日, 景色画中看。”通过镜中、湖光、落晖、画中的作用, 产生出画框效应、光色晕染、影像成形等效果, 是实境, 也是虚境, 是幻境, 也是真境, 是现实与想象、真实与虚拟、主观与客观, 自然与理想的统一。
这种幻化的艺术追求与“情真”不仅不矛盾, 而且相互制约, 形成了独有的表现风格。他追求率真自然的情感表现, 但绝不声嘶力竭, 绝不一览无余, 而是含蓄充盈, 秉承温柔敦厚之旨。如《醉吟舟头》:“湖光迷翡翠, 岚影叠青幽”, 写湖水的可爱, 从如翡翠般的幽蓝平滑的光色上来感受, 写山姿的妖娆, 从水中幽幽的倒影中来体会, 有含蓄之旨。而后边两句“山水移舟幻, 谈诗茶唱酬”, 移舟山水间, 仿佛行在令人沉迷的幻境中, 即使是品茶吟诗也会让人醉倒啊!似乎很夸张, 但又让人感到极为自然妥帖。
四、“百家流派一字新”——以诗论诗的诗歌批评
这本诗集, 既是林声的诗歌艺术创造, 也是他的艺术思想的一个展示窗口。不过他并不是为写思想而写诗, 而是在以诗感物的过程中, 沉淀出艺术之思。
林声用诗来抒情, 也用诗来明理。“雁来红本色, 老菊晚来香” (《题色香寿三有图》) , “逆境松骨立, 顺时荡菊风” (《题松菊图》) , “红尘难本色, 书画颐养人” (《题寿菊》) 等。他注重在对自然与生活的体会中感悟人生之理, 所谓“身临其境悟其道” (《初访圣彼得堡》) 。在《黄昏三香》中, 他在人生的黄昏有三乐:书画、读书与品茶, 他称之为“三香”。墨香之中, 可“听香千秋一脉, 五色气韵神法”, 可以“静入元气氤氲境界”;书香之中, 可以跨越时空, “得与古人对乐”;茶香之中, 可静心清神, “品茶即悟道, 近茶即近禅”。书香、墨香、茶香, 既是他的养生之道, 也是他感悟人生的一个通道。
当然, 这其中也少不了用诗来论诗、论艺, 表现出他对诗歌创造的基本要求与标准。比如他的《题静和图》:
学习屺老悟其道, 皈依艺术先做人。色彩强烈厚朴拙, 苍劲平淡出天真。遗貌取神难求简, 大智若愚力创新。
诗中以对现代画坛前辈朱屺瞻绘画艺术成就的高度概括, 总结了自己对艺术活动的基本判断, 其中包含着关于对艺术创造主体的要求 (学艺术学学做人) , 关于艺术创造的原则 (重神、求简、创新) , 推崇的艺术风格 (朴拙、平淡、天真) 。
这首诗基本代表了他对诗画等艺术的基本看法, 这些看法也散见于其他诗中, 如:
对艺术创新的推重:
学写牡丹空灵悟, 百家流派一字新。 (《题牡丹》)
对超越技法的艺术体悟的看重:
无花更比有花艳, 悟到灵通自任毫。 (《题荷塘鱼戏》)
对神韵表现的要求:
遗貌取神写花鸟, 似与不似为上识。无意娇艳唯骨气, 功丰内涵味耐思。 (《杭州再读黄宾虹》)
笔恣墨纵无定法, 外示粗疏内蕴浑。 (《安吉拜读吴昌硕》)
对平淡自然之风的推崇:
又有凝重空灵处, 放眼自然野色宽。 (《题山水图》)
戏墨山水放狂笔, 不经意处得自然。 (《题叠峰古刹》)
朴拙得美趣, 平淡天真情。 (《除夕写山水》)
这些见解与看法, 表明林声对于诗歌与书画艺术创造的自觉意识, 我们从中也依稀可以看到他正在形成着的艺术思想体系的萌芽。这既是一位执着的艺术创造者可贵的艺术探索的一部分, 也是一位人生智者从艺术角度对生命斑斓色彩的深深体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