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世界文学理论与系统论、世界体系理论。
总体看来,近年来关于世界文学理论的主要动向都明显受到系统论的影响。阿普特一针见血地指出: “源于文艺复兴的人文主义、黑格尔派美学、歌德的世界文学主张、马克思主义文学的‘因特纳雄奈尔’、最近聚焦于超经典与反经典循环的跨国以及后殖民理论作品、翻译市场、阅读模式和世界文学等概念本质上都是‘系统性’的概念”( “文学的世界体系”,148) .这主要是受益于自然科学系统论波及的社会科学体系论,特别是历史与经济研究中的世界体系理论的影响而产生的新趋势。
早在 20 世纪 30 年代,加拿大籍的奥地利理论生物学家博塔兰菲( Ludwig von Bertalanffy) 提出了系统论,但迟至1968 年才出版他的专着: 《普通系统论---基础、发展和应用》( General SystemTheory: Foundations, Development, Applications ) .
虽然之后的系统论从自然科学领域延续发展出了控制论、系统工程等多个综合领域,但是他们大多都没有摆脱自然科学方法的价值中立立场,直到社会历史学家沃勒斯坦( Immanuel Wallerstein) 提出世界体系理论。
沃勒斯坦从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分析吸取营养,用资本主义的霸权理论分析与批判了世界体系中存在的不平等。正是在这一点上,世界文学理论的系统论倾向与沃勒斯坦更为接近,而不是博塔兰菲。沃勒斯坦的“世界体系”理论最初用于分析以近代欧洲为中心的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它的核心原则包括整体性、有机开放性以及结构上的等级性等方面; 自 20 世纪 70 年代在美国形成以来,已经大大超出了单纯的历史、社会、文化的研究应用范畴。
不过,为了区分自己的“世界文学空间”与沃勒斯坦的“世界体系”以及布罗代尔的“世界经济”概念,帕斯卡尔·卡萨诺瓦用卡西尔( E·Cassirer) 的“象征形式”( Symbolic Forms) 看待“世界文学空间”,将“世界文学空间”的结构想象成是世界经济、文化、地理等流通模式。虽然卡萨诺瓦特别指出她不使用“世界文学体系”的原因是:
“体系”主要指每种因素与观点的直接的相互联系,它的结构特征是侧重客观关系,可以在直接的互动之外运作( 卡萨诺瓦 114) .她认为沃勒斯坦的“体系”将“内”与“外”划分的很明确,可能会无法涵盖世界文学空间在很多领域中的矛盾、模糊与复杂。不过在这一点上,卡萨诺瓦片面理解了沃勒斯坦的“世界体系”概念。
沃勒斯坦的理论广泛受益于历史学、经济学、系统论等诸家观点,也历经多次修正、补充。90年代在《地缘政治与地缘文化》( Geopolitics andGeoculture) 中,他在这一“体系”中增加了“核心”( core) 、“边缘”( periphery) 和“半边缘”( semi-periphery) 概念; 2004 年的书中他又特别强调world-system 中间的连字符,目的是强调他所关注的“问题不是全世界的体系、经济或者帝国,而是由 体 系、经 济 或 帝 国 自 身 形 成 的 世 界 ”( Wallerstein 16) .正是这些修正避免了卡萨诺瓦的担忧: 过去以单一机械模式为驱动( 最初主要是市场) 的体系理论,转向难以清晰界定的全球化网状体系,强调了复杂的网状关系中的模糊、多元与矛盾在体系中的相互作用。
莫莱蒂从小说史研究出发,他的一系列成果都与世界体系论关系明确,从名字看就可见一斑:《现代史诗: 从歌德到马尔克斯的世界体系》( TheModern Epic: The World-System from Goethe toMarquez,1996 年) ,他还有一篇文章干脆命名为《进化、世界体系、世界文学》,文中认为所谓“世界文学”事实上存在两种: “第一种世界文学( Weltliteratur) 是地方文化的马赛克拼贴,它的性质由强大的内部多样性决定,新形式主要产生差异性,最好的解释是用进化论式的。而第二个世界文学( Weltliteratur,我宁愿称其为世界文学体系: world literature system) 是被世界文学市场所联结起来的”( 407) .③《世界文学猜想》一文也和世界体系论关系密切: 他的主要论据和论述对象是世界文学中的“小说”,特别是“现代小说”的形成与流通。莫莱蒂也承认这一归类的准确,但他的这个理论猜想也希望填入更多细节。针对此文引起的讨论和激烈的批评,2003 年,莫莱蒂写作了《世界文学猜想续篇》,文章补充说,他知道小说“虽然不代表整个体系,但却代表最易变的层次,如果只着重关注这些层次,我们可能夸大世界文学的易变性”( 137) ,因此作者也希望在戏剧、诗歌领域其他研究者能提供更多的研究例证。他委婉承认“猜想”一文虽然可能过分强调了世界文学体系中的某些因素,例如政治,或者中心文学的自治范畴,但是这一体系的“规划”和背景的关系却站得住脚,也对未来的文学研究有重要意义( 142) .
此外,帕斯卡尔·卡萨诺瓦的理论也是希望开辟一条既是内在又是外在的批评方法,在强调文学的独特价值同时,容纳外在批评的成果,因为她认为“世界文学”作为一个空间是可以进行系统解释的。建构一个世界文学体系,旨在说明文类地位的变化、小说形式与审美的形成、各个国别文学身份的排定,即与文学本身有关,也和政治、经济和社会历史相联系。至于大卫·达姆罗什,他早在2006 年由苏源熙主编的《全球化时代的比较文学》一书中,就提出了他对世界文学构成的新层次说。他认为当前世界文学由过去的“大作家”和“小作家”构成的两层体系变成了三层体系: “超经典”( hyper canon,指过去一直独领风骚的大作家) 、“反经典”( counter canon,指的是在语言或文学传统上属于非主流和有争议的作家) 和“影子经典”( shadow canon,指越来越隐退的“小作家”) ( 44) .这种对经典的历史化描述、层级化分类以及动态性把握本身都是世界体系理论的核心特征。
综合看来,文学研究从自然科学的系统概念受益,前景广阔。在为莫莱蒂的新书《文学史的曲线、地图、谱系》所写的后记中,进化论的生物学家阿尔贝托·皮亚兹探索了语言学和 DNA 代码的实际类比可能性,指出“文学写作”可以理解为一个系统,它并不受自身创造的特定手段的限制,因此能够在若干知识系统内形成新的隐喻和含混性( Piazza 104) .当代世界文学理论直接或间接都与系统论相关,但是这一倾向的理论意义如何呢?
三、理论意义与问题。
新世纪以来关于世界文学理论探讨的系统论倾向代表了一种试图超越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范式的努力; 它重续了被后现代阻断的人文主义的血脉,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
首先,对世界文学理论的系统性思考展示了一种以比较文学为代表的文学研究在经历长久的后现代的磨难之后,试图冲破文学性缺失、价值与意义失落的魔咒,试图重新向系统性和整体性靠近的努力。
这一轮具有系统化特征的讨论,在比较文学领域并非凌空出世,因为它的结构化特征向上可以追溯到俄国形式主义④以及捷克的结构主义,向下可以追溯到对后现代主义混乱无效性的不满。后现代理论最初起源于人文学科,后来逐渐波及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它的基本起因是对现代理性原则和规范性组织系统的挑战,因此具有鲜明的碎片化、断裂化和无中心、非体系的特征,“这种思潮怀疑在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以及文学与艺术、文化与日常等一切人类所从事的每一个领域之间都不存在明确学科划分的可能性”( Forsdick 68) .在这一思潮的部分影响下,最初比较文学的跨学科研究热衷于打破壁垒,冲破学科界限。及至上世纪 90 年代,以文化研究为代表的跨学科研究也的确极大拓展和深化了比较文学研究,但也付出了几乎丧失文学性的代价。
无论是系统论还是世界文学体系理论都建立在一种可以进行整体化思维的假设上,或者至少表明一种构建宏观系统化的雄心。这不仅是世界文学研究的新变化,也预示了以比较文学为代表的文学研究在经历了后现代的断裂和破碎之后,重拾整体性的信心。因为“具有现代信念的人们试图先设法分离诸因素,再揭示其相互关系,最后予以系统整合; 后现代主义者的做法恰恰相反”( 罗斯诺 9) .
其次,世界文学理论的系统论倾向对唯一中心的拒绝也让它区别于现代主义的统一性。最突出的一点是它们虽然有整体性的倾向,但是也受到后现代多元化的影响而不再强调单一核心的绝对主义,这主要体现为世界文学体系论对西方中心主义的警觉和批判,特别是对“双重性”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