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文学研究中的本质主义思维不能形成一种开放的、多元的视域,相反,有可能作为禁锢文学发展的窠臼。我们虽然承认文学有客观存在的本质,但并不意味着我们认可静止的、固化不变的文学本质。因为,数千年以来,文学无论从内容、形式还是文本、载体上都是发展变化的,文学的本质毫无疑问也是不断嬗变的,至少是在不断地充实着新的内涵。“相信文学有使自身成其为文学的稳定不变的质素或者本体”[6]的设定,是简单和幼稚的。中国文学从“诗言志”“文以载道”“缘情”“美刺”等至五四发生根本变化,已经不是一种说法可以言尽的了。
可以说,五四之后的中国文学与传统文学相比全面变脸,甚至可以称之为西方文学在中国的翻版。什么是中国文学的本质? 而西方文学的发展又是沿着另一种路径滑行的,西方文学形态存在的本质显然与中国文学存在着区别,我们能够穿越古今、中外拿出一个通解文学现象的本质吗? 这显然也是困难的。现在我们能够做到的是什么? 是立足于中国的文学现实,还是立足于西方的文学实际?
理解中国文学,或者说建构中国的文学理解方式,当然要立足于中国文学。如果必须以学理的方法或学科思辨的逻辑对文学进行界定,我们仍然没有能力列出一个完全属于文学本质的表达方式( 公式) ,我们能够做到的是,可以找到文学不是政治、经济、哲学、历史等等的理由、证据和特征,因为文学不需要像政治那样严酷、强制,也不需要像经济那样实用、势利,不需要像哲学那样宏观、解释一切,更不需要像历史那样准确、真实。文学就是跟随着人类的生存实践、生活感受,经酝酿而呈现于人们思维空间的“映像”,它不是高度过滤之后的抽象之物,而是沾满人的生活气息、生存片段、智慧花瓣的形象之物。所以,当谈到“文学生命说”时,我们不否认文学中表达过人的不同的生命状态,甚至一个完整的生命经历,但文学不是研究生命起源、生命成长、生命发展、生命终结等现象的学问。考辨“文学是人学”,它具有部分的正确性,因为文学的确表达的是人的生活、人的思想情感、人的悲欢离合、人的喜怒哀乐等等,但文学不会去探讨人的生理现象、生命规律等问题。关于“文学是意识形态”的命题,显然在其内涵和外延上都存在龃龉。意识形态主要表现为思想观念、思想意识等特征的抽象的精神形态,而文学则是具有丰富形象性的精神存在,文学在某些时候、某些作品中表现过意识形态的内容,这是文学反映人的生活、思想时自然携带的成分和痕迹,它们肯定不能成为文学等同于意识形态的充要条件。至于给“意识形态”加一个“审美”的修饰词作为文学本质的一种解说,并没有修补好以上命题存在的漏洞。
因为人们正确高尚的思想观念、思想意识可能就具有正义性,但它不等于文学; 相反,某些错误的、庸俗的思想意识不具有正义性,但却可能成为文学作品的组成部分。无论是“审美意识形态”还是非审美的意识形态,都不能成为文学的本质。
所以,我们并不渴求一种对文学准确无误、放之1多姿多态,体裁和题材多样,内容和内涵多义,存在对文学的多种理解和阐释是符合文学实际的。可行的做法是,放弃文学的“本质主义”持守和非此即彼的思维,允许对文学的多种理解和阐释的存在,让文学的生存领域更加多元、开放。
三、实践价值意义上的文学
既然在理性的意义上仍然难以给文学框定个子丑寅卯,那么,不如完全回复到文学生长的原态中去。其实,文学压根没有现代专家、学者尊奉的那么专业,那么高不可攀。文学始终是与人的生活相伴随的一种非物质存在,是人的生活的附属产物。文学最早是从民间产生的,也就是说,最早的“作家”是普通的劳动人民。文学是在他们劳动之余,根据自己的经验和感受萌生( 或曰“创作”) 的调剂生活和情绪的乐子、段子,也许就是一些有点趣味、幽默感的语言形式或游戏。后来这些语言形式或游戏被那些识文断句、有文化的文人雅士发现,其中的趣味、魅力也被他们发掘,予以整理、记录,甚至加工,成为规范性的所谓的“文学”.文学由“自发”转向“自觉”.“诗三百”大部分是纯粹的民间文学作品,而《诗经》后来则成为中国主要文学种类诗歌的源头,无论是四言诗、五言诗还是七言诗,甚至辞赋的产生和发展,都不能说与《诗经》没有直接的关系。
乐府诗主要是民歌,其中精华也是民歌。乐府诗中的民歌对后来的歌行体诗歌产生了重要影响。中国古代长期实行的采诗制度,说明民间文学异常活跃。
而小说在成为文学的宠儿之前一直是民间的产物,从话本、传奇到“小说”的漫长的成长过程中,得到了民间智慧的长期滋养。可见,文学在成为文人的擅长之物之前,一直是劳动人民的专利。
劳动人民为什么是文学的主体? 说明文学一直是人们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也就是说,文学是人们的生活之所需。而这种“生活之所需”是指对人的有用性而非实用性,即于人有价值而非实用价值。
从根本上说,文学既非人生规划,亦非工作计划、建构设计,它不可能为人或社会提供生活模本和发展蓝图,人们不可能亦步亦趋地按照文学叙事的样子去生活,文学叙事不一定能够转化为人们的真实生活。但是,文学表达了人们的愿望、渴求、理想、旨趣,这些因素不一定是现实的,但却是人的一种真实需要,只要人类还生存着就须臾不可缺少。这就是为什么劳动人民不由自主地创造了“文学”的原因。
人是一种能动性、丰富性、社会性的动物,存在着动物本能之外的其他需求。人不仅需要生理上的满足,而且需要心理上、精神上的满足。也就是说,人在实现了生理上的存在之后,还要看到生存的乐趣、动力,以便找到持续生存的理由。富足容易产生虚无,贫困易于让人失望悲观,无论是富足还是穷苦都需要发掘持续生存的动力和乐趣。特别是劳动人民,生活的艰辛已经让他们生理上非常疲惫、困厄,心理上、精神上的慰藉、补偿就成为继续生存下去的重要支柱。
当然,能够给予人们精神支撑的不仅仅只有文学,譬如政治、哲学、历史、宗教等学说都能给予人们精神上某种支持。然而,对于未受专门教化、朴素的劳动人民来说,那些抽象的教条、艰深的理论难以通晓,难以接受,因而将其转化为精神支撑是困难的。
文学叙事是对人的生活形态全方位虚构、描摹,甚至是生活图景的模拟,近似真实,枝叶丰满,情态丰富。
它主要不以说理教导让人明白是非曲直,而是让人物的活动轨迹、行为方式、故事演变的结果等内化为人们的思维活动,引起人们的兴趣和欲望,让人们在感受和体验中自我辨别善恶对错。在文学中,人们的愿望、渴求、理想、旨趣隐涵,寄予在人物、故事、情节等展开的逻辑之中,生活的肌理、价值、意义和人们的基本诉求也蕴含于文学叙事之中。虽然文学虚构的生活图景并非人的真实生活,虽然文学展现的“生活图景”并不能让人们按图索骥地重复,但文学让人们在“虚构生活”中近乎真实地看到了对象化的自我,并可能从中回味出生活的乐趣和动力。文学叙事高于平凡的生活,甚至是理想化的乌托邦,但在文学的修辞手法、多种表现手段构筑下可能美轮美奂,楚楚动人,引起人们极大的冲动和向往。所以,对于文学而言,不在于人们是否能够完全按照文学的描绘生活,而在于能够激起人们多少冲动和向往。因为人类最早创造文学的时候根本就不是出于实用的目的,初衷可能是在疲劳、痛苦、无聊之时玩笑、娱乐、虚化一下自己,甚至是进行一次自我开涮。
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学叙事就是一种虚幻,就是让人的生活由实向虚的一种转化,而人们在许多情景中常常向往虚幻。当人们的实在生活出现矛盾、困境时,以虚化的图景予以调和、润滑、昭示,困厄也许就细而无声地度过。文学就是要构筑一种“逼真”的“非现实的生活”,而且这种“非现实的生活”还是人们极力憧憬和向往的,是人类发自内心的一种需求。
文学虽然不能规划和设计社会生活,却能辅助、引领、指导人们的生活,让人们的生活充满空灵、清幽、诗意,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渴望,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样惬意,展现“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娴静,产生“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去还复来”的豪放,甚至生发出对阿Q“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慨叹。由此可见,文学的作用在于引导人们诗意地生活。
文学作为人类创造的一种精神存在或者文化存在,是有价值的,这种价值实际上就是文学的作用或者有用性。文学的有用性并非对人们物质生活的实用性,而主要是对于人的精神发展的有用性。人的精神发展呈现两个路径: 一种是理性思维及其产生的成果,如政治、哲学、宗教等,抽象高深,远离人的生活; 二是形象思维( 感性思维) 及其产生的成果,如文学艺术,直观、形象、生动,相似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这种“高于生活”的本质特征是审美,也就是说,文学给我们提供的“生活”是审美的生活。文学给我们提供了一种新的感受、体验、参悟生活的方式。它让人抛开冗繁,以文学的修辞、形象、故事、意境等对人的生活进行审美性创造,从中发现生活的意义和价值,并在这种“审美性生活”的熏染、启迪、昭示下,树立和坚定生活的信念,开创人的实践意义上的新的美好生活。就此意义而言,文学是人们的一种审美生活方式。
参考文献:
[1] 吴 炫。 论文学的“中国式现代理解”---穿越本质和反本质主义[J]. 文艺争鸣,2009,(3) : 6-18.
[2] 陈望衡。 中国古典美学史[M]. 长沙: 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
[3] 王 弼。 周易略例·明象[M]. 北京: 中华书局,1980.
[4] 老子·诸子集成(3) [M]. 上海: 上海书店,1986.
[5] 庄子·诸子集成(3) [M]. 上海: 上海书店,1986.
[6] 汤拥华。 文学何以本质[J]. 文艺争鸣,2009,(3) : 19-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