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克莱齐奥是法国当代作家,200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他23岁时出版的第一部小说《诉讼笔录》荣获法国雷诺多文学大奖,至今已经出版包括小说、短篇小说、散文、诗歌、戏剧和翻译等在内的多体裁作品四十余部。他的作品被译为至少17种语言,在世界范围内产生巨大影响。勒克莱齐奥的作品从反映当下年轻人的个体焦虑、考量现代西方社会,到追寻家族源头,关怀边缘人群、边缘文明和自然,表现出对当前世界全球化、多元化、复杂化的前瞻性。近二十年来,国内外对勒克莱齐奥的研究不断深入,但对其文学观的思考观点不一。本文尝试从文学本质、文学功能和文学创新3个方面入手,结合勒克莱齐奥在其文学作品、散论和访谈中表达的有关文学的思考,探讨勒克莱齐奥的文学观。
1文学历险与本质之问
勒克莱齐奥在多次访谈中直言,文学是一种历险。在2011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脚的故事》的末篇中,勒克莱齐奥提到叔本华在《文学的悲哀》中提到的3类作家。他青睐的作家是如同印第安猎人一般的冒险猎手,将阅读和写作视为“一种快乐的必要的游戏”,在其中发现“奇遇”(勒克莱齐奥2013:293)。勒克莱齐奥对于文学的这一看法类似于诗意的表述,暗含其对文学本质的拷问,并且经历从个体感受到集体意识的演变,最终从异质文学中找到体现文学本质的途径。
勒克莱齐奥在早期作品中主要表达个体的焦虑与对死亡的恐惧,种种不适在个体被封闭的条件下急剧恶化。这些消极情绪均起源于现代都市空间,是消费社会、机械社会及西方形而上语言传统引发的生存危机,人丧失自我主体,成为他者的奴隶。因此,勒克莱齐奥选择孤独,也就是在文学历险中探索存在之真。然而,语言是文学的载体,作家“只有用它们(词语)充当工具,来与它们作斗争”(LeClézio1967:224-225)。勒克莱齐奥常常质疑以语言为基本单位的文学,认为它是谎言的策源地,文学本身也站不住脚,写作或是以金钱崇拜为特征,或是一种受理性和逻辑控制的实践。《逃之书》中与小说主线交错出现的章节“自我批评”中,作者以愤怒加讽刺的口吻批判心理小说、爱情小说、武侠小说和现实主义小说等,揭示各种体裁的功利性与无用性,甚至指责自己心仪的多位作家是“撒谎者”,如乔伊斯、普鲁斯特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等(勒克莱齐奥2012:52),并检讨自己的写作过程和作品思路。另外,在“文学的伟大城市”一文中,勒克莱齐奥用文学构建一座现代城市,以黑色幽默的方式将文学与商品对等:莎士比亚沿街叫卖华夫饼、陀思妥耶夫斯基站在棉花糖背后和福克纳站在柜台后等待顾客;城市的道路均以作家命名:但丁街、雨果街、布莱克街、加缪大道、波德莱尔大道、左拉广场、帕索斯散步大道、海明威巷、莫拉维亚巷、沃尔夫山和贝克特公园;城市街区则以阶层划分:新街区漂亮宽敞,有现实主义者、超现实主义者、后现实主义者,还有新现实主义者;富人区里,大商店将无用的词句卖给能付得起账的人;工业街区满布悲剧和叫喊,而红灯区则充斥着色情画面;最后是贫民区,故事也不尽相同,讲述跟神一样美丽的被遗弃的公主和孤儿。同时,作者发现自己变成一个跟其他人一样的卖家。在文学现代都市的隐喻中,勒克莱齐奥一方面试图表达突破文学局限和自我局限的困难,即词语、想象和视角均“没有任何新意,再也没有任何创新”(LeClézio1971:5)。正如他在《逃之书》中所言,写作的本质就是“我依照给我的旧体系去重复”(勒克莱齐奥2012:251)。另一方面,他也揭露出当代文学的商业化与阶级本质:作品成为商品,经历生产、流通和消费的过程,而内容体现的无非就是现代消费社会的资产阶级价值观。因此,文学在个体的“一怀愁绪”和集体的消费狂欢中原地踏步。
勒克莱齐奥认为,“小说的确是一种资产阶级体裁”(Chanda2001)。他年轻时期大量阅读法国经典文学和英美文学,深知从文艺复兴到贵族社会,再到资本主义社会,小说本质上是社会上层阶级的活动,所以他特别强调有必要突破小说的这种局限性。早在20世纪60年代的作品中,他已经清醒地认识到,随着大众群体的崛起,与精英文化、精英艺术、精英文学相对的大众文化、大众艺术与大众文学也应运而生,如同“野蛮人入侵”一般闯入神圣宫殿的大门,夺走圣物。在“没有灵魂的面孔”一文中,勒克莱齐奥讨论艺术与非艺术(non-art)的关系,不无讽刺地颂扬电视、电影、摄影、报纸、时尚杂志、碟片和连环画等艺术形式对精英文化的冲击,并将精英文化对大众文化的接受表述为“老贵族”艺术家为了驯服野蛮人而将其文化占为己有的过程,其结果却与其预期完全相反,前者在后者中发现自己忽略的真相---人数的众多(multitude)。在勒克莱齐奥看来,这并非是“阶级的区别”,而是“个体与集体的1”(LeClézio1969:25)。而大众的表达形式作为美学的新发现,打开一个比精神分析更为深刻的探索空间。也正是因此,勒克莱齐奥的写作句句不离生活,不离日常:“文学与生活如此接近”,它们是“同一个行为的两个形态”(同上:28)。在此意义上,平凡才是真实,物质才能引起迷醉,所以他要成为“独一无二的物质作家”(Dugast2009:58)。要为大众写作,使用平凡的语言,写普通的人和事,并且采用大众化的表达形式。因此,勒克莱齐奥提出“读莎士比亚和认识沟口健二同样重要”,正好反映出他对文学本质的理解和为大众创作的文学观(LeClézio1967: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