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着名女作家简·奥斯汀的《曼斯菲尔德庄园》出版于 1814 年,引起了相当大的争议.女主人公范妮·普莱斯因家庭贫困且人口众多,在十岁时被曼斯菲尔德庄园的姨父姨妈托马斯·伯特伦爵士夫妇收养,和表哥表姐一起长大.在庄园里,只有埃德蒙表哥对她关心照顾,众人对她除了疏忽便是责难.害羞、胆怯、忠诚、顺从的范妮在十八岁时经历了一系列的波折之后终于和自己深爱多年的埃德蒙表哥成婚.基于此,这部作品被认为讲述了一个经典的灰姑娘主题的故事.奥斯汀的作品中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尤其是女性人物形象,争议最大的也许就是范妮了,多数评论家认为她是奥斯汀的女性人物中最平凡、最不出彩的一个,甚至对她的顺从大加贬斥,比如美国几位颇有名气的女权主义批评家认为"范妮像白雪公主一样被动消极……显得无法充分实现真实的自我"[1].对此,笔者有不同的看法.
一、从传统灰姑娘到另类灰姑娘---范妮的抗争
从范妮的成长历程来看,可以说这是奥斯汀作品中最典型的一个灰姑娘故事,不同的是,这个灰姑娘与传统的灰姑娘相比有其不同凡响和另类的一面.说起来,更像另一个版本的灰姑娘.
美国着名女作家及儿童文学家朱迪思·维奥斯特(Judith Viorst)于1972 年出版的一首短诗是这样写的:
当王子跪下来给灰姑娘试穿玻璃鞋的时候,维奥斯特写道:"我真的没有注意到他长了一个滑稽的鼻子,和舞会那个晚上比起来,他远没有那时身着华服的样子更帅气、更吸引人,所以我觉得我还是假装这双鞋子太紧了点儿"[2].维奥斯特的灰姑娘与传统的灰姑娘不同的是,她没有在王子为她穿上玻璃鞋时欣然允婚,而是重新审视眼前这个人,然后再为自己的命运和未来做出选择,一个不同的选择.
如此看来,范妮更像维奥斯特的灰姑娘.她们在日常生活中都是纯真善良的人,任劳任怨,但是重要的是她们在关键时刻能够挺身而出,与男性权威进行对抗,为了自己的命运而奋争.如伍尔夫所说,"她们耳边,时时听到别人的教训---你不可以做这,你也没能力做那---需要去抗争,去辩驳"[3](页365).范妮耳边也充斥着诸如此类的责难,但是她对托马斯爵士家人的日常照顾仍然无微不至,仍然服从两位姨妈和表哥表姐的诸多要求,这些都是她善良本质的体现,在关键时刻,当某些事情违反她---作为一位女性---的处事原则时,她则会适时地反抗.比如,"戏剧表演"的时候,只有她和埃德蒙一起表示反抗---家里不应该排演道德如此低劣的戏剧,或者说压根儿不该排演任何的戏剧;而她抗争的高潮发生在拒绝克劳福德先生求婚后.
当托马斯爵士得知她拒绝了求婚时,冷冰冰地说,"我原以为你一点独立个性都没有,如今还就流行这种独立个性,甚至在年轻女人中也很流行,这格外令人讨厌,令人反感"[4](页273).平日麻木迟钝的伯特伦姨妈给了她八年半中唯一的忠告:"接受这么一门完美无缺的亲事,是每个年轻女子的责任"[4](页285).就连埃德蒙表哥 也 认 为 她 应 该 成 为"一 个 完 美 的 妇 女 典型"[4](页295).一向温顺的范妮竟然随便拒绝了这么如意、体面、高贵、也许不会再有第二次的亲事,她顿时成了一个任性、倔强、自行其是的"独立女性".我们且来看看范妮的辩解:"一个男人即使人人都说好,至少会有某个女人不答应他,不爱他.即使他把世界上的可爱之处都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我想他也不应该就此认为,他自己想爱谁谁就一定会答应他"[4](页303).就像维奥斯特的灰姑娘一样,她在王子要给她穿上玻璃鞋时,发出了不同的声音,宣称鞋子不合适.在女性主义者眼中,"声音"即是女性表达地位和权力的能指,用以消解男权话语霸权的逻各斯中心,能够发出"声音"就意味着女性个人或群体作为实体的话语存在[5].当范妮面对众人反对的声音时,她成功地发出了自己的声音,而且让众人听到和听从了这个声音,使之发挥了必要的作用.就连女权主义的权威代表人物弗吉尼亚·伍尔夫对这种现象也发出了感叹:在一个纯粹的父权制社会中,面对所有这些讥弹,需要怎样的天才,怎样的诚实,才能毫不畏缩地坚持自己的主见[3](页379).
二、从白色阁楼到东屋---范妮的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
在吴尔夫眼里,"是否有自己的起居室"[3](页360)对于一个女性是很重要的,不管她将要成为一个女诗人还是女作家,抑或只是一个普通的女性,但是拥有自己的起居室并非是一件易事."即使到十九世纪初,拥有一间自己的房间,且不说一间安静的房间,隔音的房间,就想也不要去想,除非她生于大富大贵人家."[3](页364)尽管范妮不是生在大富大贵人家,但她幸运地长在大富大贵人家,所以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一间起居室.
传统童话故事中的灰姑娘在家庭里的活动范围仅限于炉灶前,整天被弄得灰突突的,这也是她得名"灰姑娘"的原因.但是范妮就不同了,她在庄园不仅仅有自己居住的白色小阁楼,还有一间被称之为"东屋"的起居室.这个房间改自于姑娘们小时候学习的教室,两位表姐看不上它,便慢慢地归了范妮所有.对范妮来讲,这个房间是弥足珍贵的.她在这里养花、做手工活、看书、踱步和思考.当她空闲的时候,她会来这间东屋打理花草和书籍;当她难过的时候,她也会来这个安乐窝寻求慰藉,或者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吸取一点精神力量"[4](页133).同时,她也在这个房间里接待自己的朋友,如埃德蒙表哥和克劳福德小姐;也正是在这个房间,范妮经过多年的读书和思考,形成了极高的洞察世事的能力.
以克劳福德兄妹为例.他们来到曼斯菲尔德庄园以后,和庄园的兄弟姐妹之间发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克劳福德先生首先和两位小姐之间有所暧昧、后来却又转而对范妮表示喜欢继而求婚;克劳福德小姐对埃德蒙的态度则是取决于埃德蒙职业和地位的转变,对此,范妮可谓是洞若神明."妹妹冷酷无情,野心勃勃;哥哥损人利己,图谋虚荣"[4](页374)是范妮对这对兄妹的评价,可谓一针见血.当众人为排演哪部戏剧而争论的时候,"范妮在一旁看着、听着,眼见他们一个个全都那么自私,却又程度不同地加以掩饰,不免感到有些好笑,心想不知他们会怎么收场"[4](页115 -116).
范妮以旁观者的身份冷眼看透诸事,让我们对她的洞察力不得不叹为观止.也正因为此,范妮面对埃德蒙表哥对克劳福德小姐的爱慕感到焦虑和痛苦,面对克劳福德先生的求婚而坚持拒绝.
当和范妮同龄的女性都在为自己的婚姻倍感焦虑、用尽心机的时候,范妮能有属于自己的一间房间用于读书、思考和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可谓是难能可贵.
同时,这也有很重要的社会意义.和传统的灰姑娘不同的是,范妮不甘于生活在心灵、思想和欲望备受压抑的白色小阁楼,而是以寄人篱下的养女且地位低于两位小姐的身份在庄园里又拥有了一间起居室---东屋.从白色阁楼到东屋,是范妮思想觉醒的开始,正如维奥斯特的灰姑娘一样,她清醒地意识到了自己的个人情感和欲望,而且要实现它们.东屋正是梦想生成的地方,也将是梦想实现的必经之路.范妮的坚持,反映了她的主观能动性,随之成就了她的梦想,如此她成了一位主动追求自己幸福的新女性.
三、从边缘到中心---范妮的归家之旅
范妮归家,起源于她的拒婚,托马斯爵士劝说无果后认为"外甥女现在肯定是头脑出了毛病"[4](页317).换言之,在他眼里,范妮已经从一个纯洁顺从的"天使"变成了一个独断专行的"疯女人".为此,她遭到了被"流放"的命运.朴次茅斯之行是托马斯爵士为了治疗她"头脑出的毛病"提出的一项治疗方案,意在让她在朴次茅斯父母的家里进行反思,重新获得比较和鉴别好坏的能力,变得更聪明,明白有钱的重要性.
正是这次范妮的离开,让众人对她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和感受.伯特伦姨妈觉得"她是一个非常可贵的伙伴……她现在对我们也十分重要"[4](页243).她在给范妮的信里写得很清楚:"真诚地希望你再也不要离家这么久了"[4](页369).让范妮更欣慰的是埃德蒙信中写的"家里非常需要你"[4](页362)以及"他(托马斯爵士)要我写信叫你回家"[4](页380).无意识中,大家早已不约而同地把庄园当成了范妮的家.
仅仅把庄园当成范妮的家还远远不是这次归家之旅最重要的意义.尽管范妮从十岁开始便生活在庄园,却和这里的公子小姐处于不完全平等的地位.入住庄园之前,托马斯爵士便思考:"她们还不能完全是同等人.她们的身份、财产、权力和前程,永远是不同的"[4](页9).如此一来,范妮到了庄园以后,便被这种男性家长的权威置于边缘的地位.社交季节的各种活动没有她的份儿;任何事情也没有人肯来征求她的意见;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她受人冷落、无足轻重、微不足道;只有当其他人都离家了,她才成为伯特伦姨妈须臾难离的伙伴,一个有用之人.范妮地位的变化有如下几个转折点:第一是大表姐玛丽亚成婚后带妹妹一起离开庄园,范妮从原来一直不起眼的老三一跃成了客厅里唯一的年轻女子(见上文);第二是回朴次茅斯暂住期间,尤其是两位小姐私奔、大公子病重时,留在庄园里的人终于体会到范妮的好处(见上文);第三对于范妮本身来讲是最重要的,她从范妮表妹、普莱斯小姐、庄园不起眼的老三变成了牧师住宅的埃德蒙·伯特伦夫人! 这甚至是托马斯爵士早就有的一个意愿,彼时范妮已经成了他眼中的无价之宝,正是他所需要的那种儿媳.至此,灰姑娘变成了公主---范妮终于由最初的边缘地带走到了中心.
范妮从边缘到中心的跨越对应的是托马斯爵士和埃德蒙男性权威的坍塌.在这一过程中,托马斯爵士发现的不仅仅是自己作为父亲的失败,即使身为"养父",他对养女最初的计划也完全以失败告终.范妮"拒婚事件"中,他真正生气的不仅仅是范妮拒婚本身,更是范妮的不顺从.在他心目中,年轻女性绝不该有独立的思想,而最终,正是有独立思想的范妮真正赢得了他的心,成了符合他标准的儿媳.埃德蒙亦如此.直到最后他才发现自己完全被一直喜欢的克劳福德小姐欺骗了,自己的洞察力远不如范妮的更深刻透彻.
在这场公主与灰姑娘的对峙中,公主赢得了"每一场战役",灰姑娘"却赢得了整场战争".至此,埃德蒙所谓的"妇女典型"也被瓦解.刘慧英在《走出男权传统的樊篱》一书中讲道:"在几千年的男权社会中,男人在女人心目中的地位犹如上帝在人们心中一样,是绝对权威的象征---女人必须崇拜、服从和依附于男人,女人对男人的背叛或忤逆被看作与亵渎上帝是同样严重的不轨."[6]
与此相反,范妮以自己坚定的意志和独立的思想征服了曼斯菲尔德庄园男权的象征---托马斯爵士父子,同时,她勇于追求自己幸福的决心也赢得了他们的赏识.
四、结语
"生活对于男女两性都不容易,充满艰辛,是一场无休无止的拼搏.人必须要有巨大的勇气和力量."[3]正是这种勇气和力量,使维奥斯特的灰姑娘敢于正视求婚的王子,做出一个不同的选择;也正是这种勇气和力量,使奥斯汀的灰姑娘敢于直面男性权威,为自己的幸福抗争.传统的灰姑娘一直处于夹缝中生存的困境,没有做出任何自主的反抗,只是任劳任怨、以德报怨,等待王子的搭救,完全处于一种被动的地位.
但是,童话中的消极和谦卑到了奥斯汀笔下的范妮这里成就了一种女性的独立和自强.自始至终,范妮有自己独立的思想,当大家被某个人或某件事所蒙蔽的时候,她始终保持头脑清醒,及时地扞卫自己的自尊.
她的性格呈现了一定的复杂性,一面是善良、温顺、诚恳、责任心,另一面是勇敢、自强、尊重别人、适时的反抗.尽管范妮最终还是嫁给埃德蒙成了一个妻子,我们可以看到其反抗性的"话语"最终颠覆了托马斯爵士父子身上所体现的传统的权力关系,颠覆了传统中的灰姑娘形象,从而为我们塑造了一个全新的另类灰姑娘.
参考文献:
[1]耿力平. 从对《曼斯菲尔德庄园》的贬责看简·奥斯汀的辩证小说艺术[J]. 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11,(2).
[2]Bressler,Charles E. 文学批评[M]. 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142.
[3][英]弗吉尼亚·伍尔夫. 伍尔夫读本[M]. 吴钧燮,马爱农译.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4][英]简·奥斯汀. 曼斯菲尔德庄园[M]. 孙致礼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
[5]黄必康. 建构叙述声音的女性主义理论[J]. 国外文学(季刊),2001,(2).
[6]肖英. 试论男权语境下的灰姑娘童话[J]. 作家,2010,(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