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色, “是故意使用与实际情况不相称的词语,改变词语原有的感情或语体等色彩。”[1]易色修辞格是中国式的幽默在语言修辞上的表现,是中国人放松心理调侃社会人生的一种方式。易色的表现方式是多种多样的,这里我们分析四种主要表现:
第一种易色,是把严重说得轻松,使严重事情造成的紧张气氛或紧张心理得到暂时的放松,达到缓和气氛或缓解心理压力的修辞效果。例如:
①而最宽仁的王化政策,要算广西对付瑶民的办法。据 《大晚报》载,这种 “宽仁政策”是在三万瑶民之中杀死三千人,派了三架飞机到瑶洞里去 “下蛋”,使他们 “惊诧为天神天将而不战自降”.事后,还要挑选瑶民代表到外埠来观光,叫他们看看上国的文化,例如马路上,红头阿三的威武之类。 ( 鲁迅《鲁迅全集·伪自由书·王化》)
把飞机投炸弹炸死平民百姓这样严重的事情说成是 “下蛋”,表面显得轻松,其实却隐藏着极度的蔑视与愤怒。
第二种易色,是把轻松说得严重。这种易色方式运用,如同滑稽表演中的小丑戴王冠、执权杖,会令人忍俊不禁。例如:
②美猴王问他: “你见我何干?”鬼王道:“久闻大王招贤,无由得见。今见大王授了天禄,得意荣归,特献赭黄袍一件,与大王称庆。肯不弃鄙贱,收纳小人,亦得效犬马之劳。”猴王大喜,将赭黄袍穿起,众等欣然排班朝拜,即将鬼王封为前部总督先锋。 ( 吴承恩 《西游记》第四回)
把本属花果山群猴戏耍轻松的事,说得如君臣朝班,赐封加爵一样庄严隆重,其中幽默读者自然心领神会。
第三种易色,是把庄重说得调侃。这是一种精神上对庄重的超越造成的幽默感。例如:
③我们全党全民要把这个雄心壮志牢固地树立起来,扭着不放,“顽固”一点,毫不动摇。( 邓小平 《目前的形势和任务》)树立全党全民的搞社会主义现代化的雄心壮志是何等庄重的事业? 但作者却用 “顽固”来表明毫不动摇的决心,说得调侃,不失幽默。
第四种易色,是把调侃说得庄重。把本是调侃的内容,突然用庄重的词语表达出来,会加深调侃的效果,使调侃更具幽默感。例如:
④故跖之徒问于跖曰: “盗亦有道乎?”跖曰: “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 入先,勇也; 出后,义也; 知可否,知也; 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 《庄子·胠箧》)
庄子在本来是调侃盗贼的内容中,引入了“圣”“勇”“义”“知”“仁”,用人们推崇的庄重的道德标准来评价盗的行为,把调侃说得庄重,加深了调侃的感染力。
易色修辞格是中国式的幽默一种特殊的表达方式。它的形成与传统中国人的文化精神人生哲学有着密切的联系。
一、追求精神的高蹈超越,形成中国人调侃社会人生的心理优势,这是易色格产生的社会心理基础
中华民族追求精神高蹈与超越是有历史渊源的。孔子提倡: “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2]就是说对仁的精神坚守,是可以以生命为代价的。他盛赞自己的弟子颜回: “贤哉,回也!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3]极力赞赏颜回贫贱不移其志的精神追求。孟子则提出: “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谓之大丈夫。”[4]强调人格精神超越,不为身外的名利所左右。孟子又说: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 天下无道,以身殉道; 未闻以道殉乎人者也。”[5]他还主张“舍生取义”,认为人的生命诚然可贵,但决不能为了生命而放弃自己的原则和尊严。
庄子则从反对 “人为物役”角度提出精神超越的重要性。庄子所处的时代正是一个大动荡、大分化、大变革的时代,旧有的社会秩序 ( 奴隶制社会) 正在分崩离析,而新秩序正在萌动,还没有形成稳固的地位。社会生产的发展为人们提供了比以往多得多的财富,社会的剥削、倾轧、掠夺开始大规模产生。人为 “物役”的趋势,使 “物”越来越成为人的强大的异己力量,控制、支配、主宰着人们的内心。庄子是第一个认识到这种异化力量的强大威压,发出第一声呐喊的哲学家。他抗议“人为物役”,他要求 “不役于物”而恢复和回到人的 “本性”.他历数个体的存在由于受 “物役”而不自由:
“故尝试论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于残生伤性均也”[6]. “今世俗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岂不悲哉。”[7]不管是大夫还是小人,不管是匹夫还是圣贤,他们整日忙忙碌碌,或为利,或为名,或为家,或为国而殉身; 他们在残害自己个体生命,损害自己个体的自然 “本性”来说是相同的。庄子所推崇的正是超迈这种社会化各种异己力量的存在,实现一种精神超越。庄子的理想人生是: “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土。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8]这种不受任何客观环境束缚的自由人生,自然是一种理想状态,表现庄子精神高蹈与超越的一面。这种高蹈而超越的精神世界,为汉语修辞调侃社会人生的易色格提供了精神支持。如,睢景臣 [般涉调·哨遍]《高祖还乡》就是以易色格对封建社会至高无上的皇权进行的调侃嘲弄:
⑤[耍孩儿] 瞎王留引定火乔男女,胡踢蹬吹笛擂鼓。见一彪人马到庄门,匹头里几面旗舒。一面旗白胡阑套住个迎霜兔,一面旗红曲连打着个毕月乌,一面旗鸡学舞,一面旗狗生双翅,一面旗蛇缠葫芦。
[五煞] 红漆了叉,银铮了斧,甜瓜苦瓜黄金镀。明晃晃马蹬枪尖上挑,白雪雪鹅毛扇上铺。这几个乔人物,拿着些不曾见的器仗,穿着些大作怪的衣服。
这里记载的是一个大事件---汉高祖还乡。《史记》 《汉书》都有明文记载。汉高祖衣锦还乡是何等庄重的事情,可是作者却借一个乡下农民的口说出了他的幽默与调侃。把神圣仪仗旗帜上的仙禽瑞兽易色为 “迎霜兔” “毕月乌”; 把凤旗易色为 “鸡学舞”,把飞虎旗易色成 “狗生双翅”,把龙戏珠旗易色成 “蛇缠葫芦”,而那些侍卫们则“穿了些大作怪的衣服”.这种通篇易色,使汉高祖的庄重威仪全无,活生生衍化成一场闹剧。敢于这样使用易色修辞格的心理基础是精神上的高蹈与超越,面对威仪万千的皇权依仗,作者不是匍伏在地,山呼万岁,而是以超越皇权崇拜的眼光去调侃它,戏谑它。这是生存不为物役,精神超越名利,生命自在本真的表现。
二、中国人的祸福相依、祸福互化观念,可以使易色修辞格超越生死祸福,淡定地挥洒幽默
祸福相依,是中华民族充满辩证智慧的一个命题。早在春秋时期,中国古代哲学家老子就指出:“祸兮,福之所倚; 福兮,祸之所伏。”[9]他从事物矛盾的普遍性出发,认为祸与福是矛盾的两个方面,处于对立统一之中,是相互联系,相互依存的, “祸”紧依着 “福”, “福”之中又潜伏着“祸”.因此,没有离开福的祸,也没有离开祸的福。这种矛盾的普遍存在的认识,对中华民族的祸福观念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它一方面启发人们不能孤立地看待祸与福,而应把两者放在矛盾的统一体中,寻求祸福相互转化的途径。另一方面,又提醒人们应平静地对待祸福。人生有顺利时的 “达”,也有不顺利时的 “穷”,都是人生无法回避的,“穷”也好, “达”也好,都是生活的必然法则;生活中祸福总是相互依存的,只求福不可得,只求祸也是办不到的。福也好,祸也好,都是生活必不可少的成分。因此,只有超然于 “穷” “达”“祸” “福”之上,把它们都看成人生、生活的必然,才能培养出理想的人格。
与祸福相依的观念紧密相连,是中国古人祸福转化的观念,这一观点带有古代人本主义思想的痕迹。祸与福共同存在于矛盾的对立统一体之中,它不是孤立的僵化不变的,而是在一定的条件下相互转化。中国古人非常重视祸福转化过程中人谋的作用,这一点在上古神学气氛氤氲时代,应该说是难能可贵的。如何创造这个祸福转化的条件呢? 老子强调要 “守雌”“贵柔”.“反者道之动”[10]
是老子的着名哲学观点。他认为事物矛盾转化是一个普遍的法则,否定是事物发展的必然环节,任何事物都向自己的反面转化---即自我否定。他从自然界“物壮则老”[11]推导出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坚强处下,柔弱处上。”[12]
老子认为人与万物草木初生虽然柔弱,但生机勃勃,活力充盈,可是一旦壮大或坚强了,便会逐渐走向衰老和死亡,这是符合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的。这种充满理性的思辨精神养育了中国人韬光养晦、以曲求伸一类的智慧。为了促进祸福转化,人可以制怒、去情。当然制怒并非无怒,去情亦非无情,而是为了更加深远宏大的目的,用强大的意志去克制情感冲动,寂然待机,志定如山,虽心有狂涛巨澜,却神色淡定自若; 虽泰山崩于前,却面色平静似水; 惟其是抑而近于无,所以它能出奇的冷静、客观,精思唯一。
一旦获得机遇,便会跃然而起,一击而中。此所谓其静如山,其动如虎。所以, “忍”并不是就此罢休,它有意志坚绵,寂然待机、以柔克刚、循势而动的含义; 也包含了中国人洞观利害、预知祸福、谋求蓄势、东山再起的人生智慧。张公百忍、韩信受胯下之辱、越王卧薪尝胆,刘备用韬晦之计,都是成功地使用忍术的范例。由此而引发的普遍的社会行为是君子隐忍而行,文人保命全生,达者激流勇退,智者含而不露,这些都成为中国智慧的一个非常突出的特色。这是以人谋创造祸福转化的条件,表现出中国古人对人在社会生活中的主导、能动作用的高度重视[13].祸福相依、祸福互化观念使中国人面对世道不公、困厄遭际有着达观的态度。
南宋着名爱国词人辛弃疾一生为收复北方失地而奋斗呼号。年轻时在金人统治区揭竿起义,南归后又一直积极主张抗击金人,收复失地,却因南宋朝廷的内部矛盾,他几度被起用,又几度被搁置。仕途偃蹇、命途多舛。但他并没有就此消沉,而是把满腔的爱国热忱倾注诗词创作,成为千古不朽的爱国主义词人。 《永遇乐·戏赋辛字送十二弟赴都》易色修辞格的使用,可以看出他超越祸福生死,超越荣通困厄的达观精神:
⑥烈日秋霜,忠肝义胆,千载家谱。得姓何年,细参辛字,一笑君听取。艰辛做就,悲辛滋味,总是辛酸辛苦。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捣残堪吐。世间就有,芳甘浓美,不到吾家门户。比着儿曹,累累却有,金印光垂组。付君此事,从今直上,休忆对床风雨。但赢得,靴纹皱面,记余戏语。( 辛弃疾 《永遇乐·戏赋辛字送十二弟赴都》)
本来要以忠义家风教育弟弟,倾吐自己被罢官后效忠义而无门的辛酸与愤懑,但他却豁达地把姓氏中的 “辛”字易色为 “艰辛”“悲辛”“辛辣”“辛酸辛苦”,戏说自己因为姓辛,才造成一生辛苦,并且祝愿弟弟也辛苦到满脸长出靴子面儿一样的皱纹。没有坦然面对 “穷” “达” “祸” “福”的精神,是无法把话说得如此轻松而调侃的。
除了祸福相依,祸福互化观念外,还有类似的“舍得观”,“吃亏是福”观,“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观,“知足常乐”观等一系列的思辨命题,培养了中国人达观与乐天的民族性格。在一切困难与厄运面前,都不会失去信心,都会相信 “希望还在,明天会好”.这种辩证思维,给中国式的幽默提供了思想方法。中国人几乎在任何场合,任何时间都能找到幽默素材,大到皇帝老儿,小到平民百姓,都可以幽他一默。几乎任何一种表达方式,任何一种行为习惯中都可以找到表达幽默的途径。高雅如各种艺术,平凡如日常生活,都不难找到易色格带来的调侃与戏谑。国学大师启功先生晚年多病,但他并不为病所困,而是达观面对:
⑦旧病重来,依样葫芦,地复天翻。怪非观珍宝,眼球震颤; 未逢国色,魂魄拘挛。郑重要求,“病魔足下,可否虚衷听一言? 亲爱的,你何时与我,永断牵缠?”多蒙好友相怜,劝努力精心治一番。只向南行半里,首都医院,纵无特效,姑且周旋。奇事惊人,大夫高叫: “现有磷酸组织胺。别害怕,虽药称剧毒,管保平安。( 启功 《沁园春·病》)
能把对病魔的称呼易色为 ”足下“”亲爱的“,没有超越祸福生死的达观精神,如何做到如此淡定幽默? 这种豁朗的胸襟,旷达的气度,足见启功先生对中国人的生死祸福观念的把握是何等的深入骨髓,何等的幽渺精纯!
易色修辞格虽然定格的时间并不长,但它的使用古已有之,从上文的部分例证中可见。易色格与中国式的幽默有着极密切的关系,但汉语修辞格中表达幽默的辞格不止易色一格,还有如讽喻、仿拟、飞白等等都体现了这种幽默。所以,易色格只是我们认识中国式幽默的一个窗口。窗口外面的世界要广大得多、丰富得多、高远得多。
参考文献:
[1] 吴士文。 修辞格论析 [M]. 上海: 上海教育出版社,1986: 70.
[2][周] 孔子。 论语·卫灵公 [M]. 北京: 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79.
[3][周] 孔子。 论语·雍也 [M]. 北京: 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26.
[4][周] 孟子。 孟子·滕文公 [M]. 北京: 中国戏剧出版社,2008: 129.
[5][周] 孟子。 孟子·尽心 [M]. 西安: 三秦出版社,1990: 444.
[6][周] 庄子。 庄子·骈拇 [M]. 北京: 中国戏剧出版社,2008: 267.
[7][周] 庄子。 庄子·让王 [M]. 北京: 中国戏剧出版社,2008: 396.
[8][周] 庄子。 庄子·大宗师 [M]. 北京: 中国戏剧出版社,2008: 228.
[9][周] 老子。 老子·五十八章 [M]. 北京: 中国戏剧出版社,2008: 101.
[10][周] 老子。 老子·四十章 [M]. 北京: 中国戏剧出版社,2008: 72.
[11][周] 老子。 老子·五十五章 [M]. 北京: 中国戏剧出版社,2008: 96.
[12][周] 老子。 老子·七十六章 [M]. 北京: 中国戏剧出版社,2008: 131.
[13] 杨荣祥。 与圣人私语 [M]. 北京: 作家出版社,2011: 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