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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涉身假设的提出、内涵及研究前景的考察

来源:学术堂 作者:姚老师
发布于:2014-08-25 共13189字
论文摘要

  1. 引言

  “涉身假设”(the Embodiment Hypothesis) 是认知语言学的一个核心命题,代表着语言学家、哲学家、认知科学家对传统的“心身”、“心脑”问题的新诠释。

  客观主义哲学符号表征论(symbolic representationlisttheories) 认为,心灵与身体分属两个不同本体论实体,认知与语言“建立在有机体心灵内部用以指称外部世界物理事物的那些符号表征之上”(Johnson & Rohrer,2007: 17) ,因而与身体无关。与此相反,涉身假设则强调心、身不可分,身体塑造了心灵与认知,也塑造了语言。所谓“身体”与“心灵”,仅仅是识别时刻发生的有机体—环境互动的诸方面的“简便方式”(convenient shorthand ways) 而已(Johnson & Ro-hrer,2007: 17) ,纯属主观划分。Rohrer(2007: 27) 从最广泛的意义上概括了涉身假设的基本含义: 涉身假设是这样一种主张,即认为“人类物理的、认知的和社会的涉身性为我们的概念系统和语言系统提供了基础”。Bergen(2007: 277)也扼要指出: “认知的诸方面非得参照于其所内嵌于其中的诸系统的诸方面———包括所内嵌的有机体生物机制(含大脑及身体其余部分) 以及有机体所在的物理和社会环境———才能获得理解。”

  尽管对于涉身假设的上述基本含义我们并不陌生,但有关涉身假设的提出过程、思想渊源、丰富内涵、研究前景等,尚未发现有系统梳理与论述,本文拟对此做一探讨。

  2. 涉身假设缘起

  最早将涉身主题(the embodiment thesis) 引入认知语言学的是 Lakoff 和 Johnson(下称 L. & J. ) (Zouhair,2007) 。在1980 年出版的 Metaphors We Live By 一书中,L. & J. 提出,我们用以描述各种经验的日常语言建筑在一些概念隐喻之上,而概念隐喻投射存在一种单向性限制(directionality con-straint) ,人们常常是通过投射一个单向地来自更加涉身的始源域的“知识意象图式模式”(image-schematic patterns ofknowledge) 来理解一个不那么容易理解的目标域,而不是相反。他们认为,始源域与目标域各个元素之间的每一个映射都是单向的,意象图式的逻辑总是从始源域投向目标域,而不从目标域投向始源域。用 L. & J. (1980: 112) 自己的话来说,“首先,我们提出隐喻存在单向性,即我们通过一个概念来理解另一个概念。具体而言,我们倾向于用更加具体的、在我们经验中得到更加清晰描绘的概念,来组织不那么具体、根本上比较模糊的概念(如情绪概念) 。”L. & J. 还确定了具体概念所依赖的三种自然的经验来源,即身体的经验、人与物理环境互动产生的物理环境经验以及人与文化中的其他人互动产生的文化经验,以此来解决“概念隐喻接地”(the grounding of conceptual metaphors) 的问题。L. &J. 对“隐喻投射单向性”(directionality of metaphorical map-ping) 的概括被视作是涉身假设的最初形式。

  之后,Lakoff 在其1987 年出版的 Women,Fire,and Dan-gerous Things: What Categories Reveal about the Mind 一书中明确提出了“体验主义(experientialism) ”或“体验实在论(experiential realism) ”。他将“体验主义”的意旨概括为:“构成有机体个体或有机体群落现实经验或潜在经验的一切东西———不仅指感知、运动动作等,更包括有机体通过遗传获得的内部构造以及有机体在物理环境和社会环境中互动的性质。”(Lakoff,1987: xv) 体验主义强调人的身体感知运动系统、生理构造以及人在社会文化环境的活动经验对于认知和语言的基础性作用,它直接针对西方客观主义理性观。后者主张,有意义的思维与理性是以与客观现实相符合的方式对符号的操作,而客观现实是独立于有机体的特定涉身方式的(Rohrer,2007: 34 -35) 。体验主义构成了当今涉身认知思想的核心内容,被视作是对“涉身假设”比较完整、正式的表述。

  涉身假设自 20 世纪 80 年代提出后,逐渐形成了一种跨学科、跨领域的涉身认知运动,迄今为止,其内涵已大大拓展。下面先讨论涉身假设的西方思想史渊源,再讨论其内涵。

  3. 涉身假设的思想渊源

  涉身假设赋予身体在认知与语言中以基础性地位,这是与西方长期存在的抑身扬心的传统背道而驰的。可以说,正是由于这一假设反拨了西方“抑身扬心”、“漠视身体”的传统,该假设才格外引人关注。

  3. 1 西方的抑身扬心传统

  在西方文化学术传统中,身体作为与意识相对立的存在,长期遭到压制与贬斥。居支配地位的看法是,真理、知识与科学发明主要依靠人心灵(大脑) 的思考和理性的推算,而与充满欲望、本能、烦恼、疾病、恐惧、冲动等感性的非逻辑的身体无关。在古希腊,柏拉图(2000) 就曾公开宣称:“我们要接近知识只有一个办法,我们除非万不得已,得尽量不和肉体交往,不沾染肉体的情欲,保持自身的纯洁”(p. 17) ,因为“带着肉体去探索任何事物,灵魂显然是要上当的”(p. 15) 。

  到了 17 世纪,法国唯理主义哲学家笛卡尔明确提出了身心二元论。他认为,世界是由物质和精神两种实体构成的,人既拥有物质实体的身体,也拥有属于精神实体的心灵(而动物只有身体没有心灵) 。心灵和身体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 心灵是纯粹意识,代表着精神和活力,产生意识、自由选择和理想; 身体则是纯粹生理的东西,是机械性和无生机的东西。在笛卡尔看来,人主要属于思维、心灵、精神的范畴,身体及其周遭环境只有从属的意义。这样,身体与心灵被彻底地割裂开来,身体再无关于心灵,处于长期被心灵主宰的位置。美国精神分析学家诺尔曼·布朗(1994) 就曾以讥刺的口吻指出: “把人的身体想象为排泄物,要求人进行升华,把整个宇宙想象为‘低级物质’的混合体,把天地当作一个巨大的宇宙升华的蒸馏器,这一切都可以追溯到柏拉图。”

  时至 19 世纪,身体被漠视、诘难的情况开始发生改变。

  德国哲学家尼采对理性展开了批判,他将身体作为哲学的中心,提出了将生命意志置于理性之上的强力意志说。尼采的口号是“一切从身体出发”,他赋予身体以前所未有的绝对主体性,他说: “我完完全全是身体,此外无有,灵魂不过是身体上某物的称呼。”(尼采,1997: 27) 尼采重视身体的学说后来被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 、巴塔耶(GeorgesBataille) 、德勒支(Gilles Deleuze) 、福柯等学者进一步阐释和发展,慢慢地,哲学研究领域发生了“身体转向”(BodyTurn) ,承载着人类各种感性(如愉悦、欢乐、苦痛、悲伤等)的肉体及其感知的身体逐渐在西方学界的言说中拥有了正面的意义。正是在此背景下,人们开始将身体与认知联系起来,思考身体在认知中的作用。

  3. 2 欧洲大陆现象学中的涉身认知思想

  19 世纪末 20 世纪初,欧洲大陆产生了现象学哲学流派,这一流派重视身体的作用,将人的身体与人的感知行为联系起来。现象学创始人胡塞尔提出了身体本体论地位主张。他指出: “所有物体,它们只能在我对面(mir gegebüber) ,在那儿,惟独我自己的身体,永远在这儿。”(胡塞尔,1997: 157) 。

  胡塞尔认识到,感知和身体运动的统一在认识活动中具有基础作用,精神现实建立在身体物质之上。人的身体不仅是人的意志的载体,是人的运动机能的寓所,是人作用于世界和物体的工具,它还伴随着人的全部感知行为。用他自己的话说,“首先肉体是任何感知的手段”(胡塞尔,1997:145) ,人的视觉、触觉和听觉都要通过身体而发挥作用,没有身体的中介,空间中任何进入人的意识的可感知之物,包括可视、可触摸、可听觉之物,都不可能为人所知。也就是说,物体有血有肉的呈现是以人的血肉之躯的到场为条件的。

  除胡塞尔之外,现象学的另一位重要人物海德格尔提出了日常认知观。他认为人类个体在世界中与周围事物最初的关系是一种“用我们的身体以合适的方式熟练地掌控事物”的状态,是一种遭遇或“上手状态”(zuhanden) 。所谓“上手状态”是指一种对“物我无分,物我一体”的审美状态和“行先于知,知来自行”的认知状态的描述。海德格尔在阐释人与物、环境的关系时,区分了“应手之物”与“现成在手之物”,其应手之物就是“上手状态”。举例来说,一个人在全神贯注地写字时,笔在手里,并不感到它的存在。这时,人和这支笔就处于一种“上手状态”的关系; 而一旦笔坏了,或墨水用完了,写字人就会马上意识到这支笔的存在。

  这意味着这支笔从写字人先前全神贯注地写字活动中“分离”了出来,成为让人“凝视”或“打量”的对象。可见,海德格尔的日常认知观根本上将(日常) 认知视作一种“流畅应付”(smooth coping) 活动。作为针对感官刺激产生灵活反应的一种实时互动过程,日常认知不是基于表征或基于推理的,认知主体的内在状态与过程不能脱离身体与环境之间的复杂互动。海德格尔的日常认知观与目前强调身体、环境及其交互性的涉身认知观的理论联系,可见一斑。实际上,涉身认知取向的人工智能科学家 Brooks(1999: 38) 就指出: “我们的研究的确与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所激发的某些研究具有某种相似性。”

  继胡塞尔和海德格尔之后,20 世纪法国现象学哲学家梅洛-庞蒂开展了知觉现象学(也称身体现象学) 研究。他从身体的角度来解释知觉认知活动,提出了现象学身体观。

  梅洛-庞蒂认为,在现实世界当中,人总是通过躯体,通过触摸或凝视,通过姿态,通过言说等多种方式从事文化交流活动,使人由客体成为主体,并由主体成为主体之间的“真正主体”。梅洛-庞蒂区分了客观身体(objective body) 和现象学身体(phenomenal body) 。客观身体是指作为生理实体的身体,而现象学身体则不仅是特定的生理实体,而且是作为我(你) 体验的我的(或你的) 身体。他把知觉当作认识的起点,认为人们在认识客体的时候,有两种方法,一是体验的方法,也就是现象学的方法; 另一种是客观思维的方法,就是用已经掌握的知识和科学去进行认识的方法,比如,心理学家用视觉规律来解释人如何产生深度知觉。客观思维的方法在科学研究中很常用,但知觉认识主要靠体验的或现象学的方法。例如,熟练的汽车驾驶员不需要比较路的宽度和车身的宽度就能知道自己驾驶的汽车是否能通过; 人们在通过房门的时候,也不必比较房门的宽度和身体的宽度。体验的方法是以身体为基础的。人的知觉在认识客体的同时,总是试图把客体同化到主体中,把客体变成我们的身体的一部分。梅洛-庞蒂用盲人手杖之于盲人的关系来论述他的这一观点: “盲人的手杖对盲人来说不再是一件物体,手杖不再为手杖本身而被感知,手杖的尖端已转变成有感觉能力的区域,成了视觉的同功器官。”(梅洛-庞蒂,2001:78) 可见,在梅洛-庞蒂的身体现象学中,身体是作为一个重要的切入点来理解意识(认知) 的。正是通过对身体的现象学解读,梅洛-庞蒂将人类意识现象归结为介入于环境中的身体活动。怪不得哲学家 Clark(1998: 36) 说: “对身体、环境等因素在认知中作用的系统论述,最早可以追溯至梅洛-庞蒂 1942 年的《行为结构》。”

  3. 3 美国实用主义哲学中的涉身认知思想

  除欧洲大陆的现象学家外,美国早期实用主义哲学家詹姆斯和杜威也认识到了身体与环境在人认识活动中的作用。他们认为,一切我们可以归结为心灵的东西,如知觉、概念化、想像、推理、指望、意愿、梦想,都是作为有机体为求得在各种处境中生存、增长和繁荣过程的一部分而出现并发展的。对心灵本质和运作机理的任何解释,即使是最抽象的概念化和推理过程,都必须到有机体的知觉、感觉、客体操作和肉体的运动能力中去寻根。他们认为,“认知即行动”(cognition is action) ,因为“认知是有机体在置身多变的环境中为采取相对稳定的模式而不断调试自我的涉身过程中产生的”(Johnson & Rohrer,2007: 4) 。一个完全的关于人的认知理论有三个要素必不可少:

  (1) 对有重要意义的有机体—环境交互模式(patterns oforganism-environment interactions) 或感知运动经验模式的出现和发展过程做出解释,并将其与有机体在环境中存活的意图联系起来。

  (2) 对人如何利用感知和运动反应能力进行抽象思维的机理做出解释,它包括: (a) 从进化与生理的角度,对成年人如何利用大脑的感知和运动系统进行抽象推理的过程做出解释; (b) 从个体发展和人类学的角度,对社会和文化行为如何塑造儿童的感知运动系统使他们最终获得讲话和抽象推理能力的过程做出解释。

  (3) 对处于生生不辍的行为活动中的有机体的行为价值观和行为动机的产生过程做出解释,具体包括: (a) 有机体的物理和社会构成,(b) 情感反应的本质,(c) 所栖居的物质、社会、文化等环境。詹姆斯和杜威反对经典认知观。后者认为,认知在本质上是对制约“内部”心理符号操作方式的普适性逻辑规则的应用,而这些心理符号被认为表征了“外部”世界的事件状态。Fodor(1987: 16 -17) 如此概括经典认知理论: “我在兜售的是‘心灵表征理论’(Representational Theory of Mind)……这个理论的核心是假定一种思维语言: 一套无限的、既充当命题态度的即时对象,又可充当心理过程的发生域的‘心理表征’。”对此,詹姆斯针锋相对地指出: “对心理事实的研究无法脱离他们所关注的物理环境。传统的理性心理学的最大问题在于它试图将灵魂设置为一个具有自己特定官能的绝对精神存在,并且仅仅凭借这些官能就对记忆、设想、推理、意愿等活动做出解释,而几乎不参照这些活动所应对的世界的特性。”(James,1900: 3) 。

  事实上,Johnson & Rohrer(2007: 2) 就明确指出,当今的涉身理论继承了实用主义哲学的关于认知的以下几个重要观点:(1) 涉身认知是变异、变化和选择等进化过程的产物;(2) 涉身认知处于有机体—环境之间的动态、连续的关系之中;(3) 涉身认知以问题为中心,参照有机体的需求、兴趣和价值观来运作;(4) 涉身认知并不致力于寻找问题的完美解决方案,而只是寻找一个相对目前情境足够好的解决方案;(5) 涉身认知经常是社会性的,靠不止一个单独的有机体的协作来实现。Lakoff & Johnson (1999: XI) 也明确把“梅洛-庞蒂”和“杜威”列为两位“最伟大的涉身心灵哲学家”,认为他们两人都看到“我们的身体体验是我们所有意义、思想、知识以及交流的原初基础”。

  3. 4 涉身认知思想的其它渊源

  除欧洲现象学哲学家和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家外,其它一些领域的学者也较早涉及了涉身认知的思想。德国生物学家乌克斯库尔(von Uexküll) 在 1928 年提出了体现涉身思想的身体观念(Chrisley & Ziemke,2000) 。

  他认识到,知觉系统以及被知觉的环境随着不同生物体的身体设计(body design) 而变化。例如,青蛙知觉的世界就不同于人类知觉的世界。即使是在特定的身体设计中,知觉的最佳模式也随着感官模式以及实践目的而变化(Gallag-her,2005: 140) 。

  瑞士儿童心理学家皮亚杰提出了强调感知运动基础作用的动作智慧理论———发生认识论。皮亚杰认为,心理、智力、思维,既不是起源于先天的成熟,也不是起源于后天的经验,而是起源于主体的动作。这种动作的本质是主体对客体的适应。主体通过动作对客体的适应,促成了儿童心理的发展。

  同一时期,苏联心理学家维果茨基提出了强调认知的社会嵌入性(social embedding) 的历史文化学说。维果茨基认为,人的低级心理机能是自然的发展结果,高级心理机能则是在人际交往活动的过程中产生和发展起来的。他提出了人的心理发展的两条规律: (1) 人所特有的被中介的心理机能不是从内部自发产生的,它们只能产生于人们的协同活动和人与人的交往之中; (2) 人所特有的新的心理过程结构最初必须在人的外部活动中形成,随后才可能转移至内部,成为人的内部心理过程的结构。

  在科学上较为全面地表述涉身思想的是心理学家吉布森(Gibson) 。在其1979 年出版的《视知觉的生态学进路》一书中,吉布森主张用知觉的生态心理学研究来替代二元论哲学框架下的传统知觉研究。生态心理学重视知觉过程中的身体运动、生态处境的基础作用,强调环境或背景性因素的重要性,反对脱离环境孤立地研究有机体的心理或行为。

  它认为,知觉活动是有机体身体与外部环境间的多样和实时调整的不断协同过程。吉布森生态心理学理论的核心概念是“物用性”(affordance) 。他说: “环境的物用性就是环境对动物没有好坏的、自然的供给(offers) 、提供(provides)或者供养(furnishes) 。”(Gibson,1979: 127) 通过新创这一概念,吉布森旨在说明动物和环境之间的互补状态,直接针对的是传统知觉研究轻视环境的“孤立主义”(isolationism) ,因为孤立主义把环境仅仅看作是认知的输入源和输出场所,而把身体仅仅看作是(认知过程中) 接受输入和施加输入(行动) 的器官。

  概言之,涉身认知的思想在西方由来已久,涉身假设是在西方哲学出现“身体转向”、涉身认知思想大量萌发的背景下提出的,其直接针对对象是非涉身的经典认知观。

  4. 涉身假设的跨学科发展与内涵

  涉身假设自 20 世纪 80 年代提出后,它通过与认知科学各分支学科的不断对话、交互与演进,逐渐形成了遍及整个认知科学的一种思潮和运动,促生了涉身心智、涉身智能、涉身行动、涉身认知、涉身人工智能、涉身认知科学、处境涉身性、机械涉身性、现象涉身性、自然涉身性、自然主义涉身性、社会涉身性等大量概念(Ziemke,2003: 1305) ,获得了广阔的内涵。

  4. 1 涉身假设的跨学科发展

  首先,在语言学领域,L. & J. 1999) 继 L. & J. (1987) 之后,引证了大量有关心理旋转和心理意象、意象图式、表意动作、手势语言、颜色词、概念隐喻等方面的涉身效应证据,对人特异性的感知结构如何塑造了人的概念结构和语言结构进行了深入阐释。他们认为,涉身假设的一个应有之义是: 思维规律是隐喻的而非逻辑的,真理并不依赖于任何物理科学或宗教所追求的那种“基础本体论”(foundation ontol-ogy) ,相反,它很可能是从取自我们身体体验的隐喻出发的。

  这就是说,真理是一种隐喻构造而非客观现实的一种特征。

  与此同时,L. & J. (1999) 在 L. & J. (1987) 强调体验涉身性(embodiment as broadly experiential) 的基础上,又从身体基质(bodily substrate) 如何塑造语言的角度对渉身假设做了新阐述。他们认为,人的高级认知与较低级的感知活动共享许多生理的、神经生理的“身体次过程(bodily subprocesses) ”,负责低层次活动(如感知、运动等) 的神经机制对于高层次的认知能力(如推理和概念化) ! 来说是根本的。比如,Ko-sslyn et al. (1995) 就发现,被试完成一个“自上而下”的诸如视觉化的心理意象(mental imagery) 意志任务所使用的次过程,与一个“自下而上”的视觉感知任务是相同的。以此类推,可以说: “就像视觉意象共享大脑和身体用以感知视觉意象的心理过程并建立在这些过程之上一样,概念结构一般也共享感知过程并建立在这些感知过程之上”(Rohrer,2007: 38) L. & J. (1999: 37 - 38) 明确指出: “涉身心智假设……激进地消弭感性/知性(perception/conception) 之间的区别。在涉身心智中,假定从事知觉(或肉体运动) 的神经系统在思构中也发挥着核心作用这一看法不是不可思议的。

  也就是说,负责知觉、运动和物体操作的相同机制可能也负责概念化和推理是可能的。”换言之,L. & J. 最近更加关注涉身性的身体基质内涵(embodiment as the bodily substrate) 。

  在心智哲学领域,产生了实景认知(situated cognition)和外在主义(externalism) 两种物理主义(physicalism) 认知观。实景认知假定,所有知识都发生于与社会、文化和物理语境紧密相连的活动之中(Greeno & Moore,1993) ,“知(knowing) ”与“行(doing) ”是不可分割的(Brown,Collins &Duguid,1989) ; 在根本上,认知无法分离于其所在的语境,“知”存在于“实景”(in situ) 中,与语境、活动、人、文化和语言须臾不离。一个人的所知是由主体(agent) 和语境共同决定的,学习过程与其说是知识的积累,毋宁说是在不同情境下个体行为表现效率的逐步递增。实景认知所提出的知识和学习模型也要求一种实时思维(thinking on the fly) ,而非概念性知识的存储和提取。与实景认知论类似,外在主义认知观主张心智不限于脑或脑的活动,认为心智不仅是神经系统(大脑) 内部活动的结果,更是发生或存在于主体之外的活动事件的结果,它坚决反对内在主义关于“心智不过是神经活动浮现物”的主张。外在主义还从寻求心智过程与物理过程等同的方面出发,将“心智过程完全重置于神经领域之外(a total re-localization of mental processes out of theneural domain) ”(Clark,1997,2008; Wilson,2002) ,被认为比涉身心智观更加激进。

  在神经生物学领域,一些学者提出了“生成论”(enactiv-ism) (Maturana et al. ,1987; Varela et al. ,1991: 8) 。生成论从有机体和人类心智在与环境互动中的自组织方式的角度来理解认知,它反对认知主义、计算主义的心智表征观(即认为) 和笛卡尔心智二元论,强调认知的涉身特征和行动特征。Varela et al. (1991) 如此描述“生成”(enaction) 的含义:“……生成的进路由两点构成: (1) 知觉存在于由知觉导引的行动(action) ; (2) 认知结构出自循环的感知运动模式,它能够使得行动被知觉地导引。”(p. 139) 此处,“行动”一词意在强调感知与运动、知觉与行动对于实时(lived) 认知的不可分离性。Varela et al. (1991: 8) 一再指出,他们使用“生成的”(enactive) 这一术语旨在强调一个日益增长的信念: “认知不是一个既定心灵对既定世界的表征,它毋宁是‘在世存在’(being in the world) 所施行的多样性动作之历史基础上的世界和心智的生成”。生成论明确质疑计算主义主导的认知表征假设,即: 认知是由世界的表征构成的,该表征通过一个独立于世界而存在的认知系统而独立于我们的知觉和认知能力。此外,Patricia Carpenter 等人还提出了分形催化模型(the Fractal Catalytic Model”) ,试图从生物接地的角度解释认知(Davia,2010) 。

  在机器人学(robotics) 领域,一些学者(Brooks,1999;Pfeifer,2001) 提出,真正的人工智能只能凭借拥有感知和运动技能且通过身体与外部世界相连的机器才能实现。例如,Brooks(1999) 就主张,所有的自治主体(autonomous a-gents) 都需要同时是涉身的和实景的(both embodied and sit-uated. ) ,我们应当尽可能减少机器人的“思维”(计划或加工) 和“感知”(perception) ,对其智力的设计应当以让其尽可能少地以所需处理的信息为导向,只要能保证其做出合适的、满足制造者期望的行为即可。只有这样,才可能达到强人工智能(strong AI) 。机器人学领域对认知所需身体类型的探讨从一个独特的侧面拓展了涉身假设的内涵。

  在神经心理学领域,Liberman 和他的同事们(如 Galan-tucci,Fowler & Turvey,2006) 基于 20 世纪 50 年代以来在哈斯金实验室开展的研究,提出了言语感知的肌动理论。该理论认为,口头言语依靠发声系统的姿势而非言语产生的语音模式来识别,言语肌动系统(the speech motor system) 不仅“产出(produce) ”言语发声(speech articulations) 而且也用于“侦测(detect) ”言语发声。最近,研究人员发现了镜像神经元(mirror neurons) ,该神经元将包括声带系统产生的动作在内的运动动作的产生与感知联系在一起。这就是说,语词的识别涉身于语词产生过程所涉及的肉体运动的感知。

  此外,Edelman(2004) 、Damásio(1999) 以及其他学者探讨了身体、大脑个体结构与意识、情绪、自我意识、意志等心灵诸方面存在的密切联系; Rohrer (2005) 探讨了人的神经与发展涉身性对人的心灵和语言范畴化能力的塑造; Eldelman(1987) 借鉴达尔文的自然选择学说,提出了神经达尔文主义(也称‘神经元群选择理论’) ,试图从生物进化的连续性来认识人类理性、心智及语言的涉身性。

  简而言之,涉身假设自提出后,在语言学、人工智能与机器人学、神经科学与生物学、哲学等广阔领域兴起了广泛的涉身认知运动,赋予了该假设广阔的内涵。

  4. 2 涉身假设的内涵

  Wilson (2002) 从对涉身认知理解的角度概括了涉身假设的六项基本含义:

  (1) 认知是情境的(situated) 。认知活动发生于“真实—世界环境的语境”(the context of a real-world environ-ment) 之中,并且内在地涉及到感知和行动。

  (2) 认知是具有时间压力的(time-pressured) 。心智是“活生生的心智”(mind on the hoof) ,必须从真实环境互动压力下的认知表现来理解认知,才能真正理解认知。

  (3) 认知卸载于(off-load onto) 环境之中。由于信息加工能力(如注意、工作记忆等) 的限制,人将大部分信息储存于环境中以减轻认知负荷,只有在为实时认知所需时才获取那些信息。

  (4) 环境是认知系统的一部分。环境与世界之间连续而稠密的信息流动,决定了心灵本身不足以成为有意义的分析单元,必须将环境纳入其中。

  (5) 认知以行动为导向(Cognition is for action) 。诸如感知、记忆等认知机制,必须根据它们在产生切合特定情境的行为过程中的作用来理解。

  (6) 离线认知是基于身体的(body-based) 。即便“去耦于”(decoupled from) 环境时,心智活动也离不开认知主体在与环境长期交互过程中所演化出的感觉处理和运动控制机制。

  与 Wilson (2002) 类似,Ziemke (2003) 也总结出了六种涉身假设的内涵,但他是从认知如何建构身体(即不同认知类型对不同身体类型要求) 的角度做出的:

  (1) 作为结构耦合的涉身性(Embodiment as StructuralCoupling) : 身体在认知系统及其环境之间发挥着结构耦合作用。

  (2) 历史涉身性(historical embodiment) : 身体不仅仅是一种认知系统与当下环境的结构耦合,该结构耦合还具有时间性、进化性、顺应性和历史性。

  (3) 物理涉身性(physical embodiment) : 身体并非一种装置软件的单纯惰性机器,而是一种自身具有感官和运动装置的能动机器。

  (4) 类有机体涉身性(organismoid embodiment) : 身体是具有与有机体(如人或老鼠) 完全相同的或类似的身体形式和感官运动能力的物理身体。

  (5) 有机体涉身性(organismic embodiment) : 身体是具有自主性和自生成性(automonous and autopoietic) 特征的活的、有机体身体的身体。

  (6) 社会涉身性(social embodiment) : 诸如姿势、胳膊运动以及面部表情等人身体的诸多状态,是在社会交往过程中出现的,因而在社会信息处理过程中发挥着中心作用。

  除 Wilson 和 Ziemke 之外,Rohrer (2007: 28 -31) 还从历时的角度将涉身假设内涵概括为 12 项含义,本文将其列表如下:

 论文摘要

  上表的最大特点是,比较全面地涵盖了涉身假设从早 期“广义体验涉身性”到后来“身体基质涉身性”的种种含义(分别为含义 3 -6 和含义 8 -12) ,同时也很好地纳进了涉身假设的个体发展性变化含义(含义 7) 和种系演进性变化含义(含义 8) 。但是,Rohrer(2007) 的含义清单过分遵从时间先后,显得有几分“全而细”,对重点含义突出不够。

  我们认为,涉身假设的内涵应紧紧围绕“身体”、“环境”、“身体—环境交互”三个认知核心生成要素来探讨,具体可表述为“身体之于认知”、“环境之于认知”、“身体与环境交互之于认知”。就“身体之于认知”命题而论,从认知科学的相关研究文献出发,它又可细分为“类型学的身体之于认知”、“感知运动系统的身体之于认知”以及“神经生理的身体之于认知”; “环境之于认知”的命题也可细分为“自然环境之于认知”、“社会文化环境之于认知”。换个角度看,涉身假设至少包含了“心理涉身假设”、“神经生理涉身假设”和“文化涉身假设”三个假设所内蕴的全部含义。基于此,我们将涉身假设的内涵用下图来概括(姜孟、邬德平,2011) :

 论文摘要

  (1) 人的身体外形和结构紧密相连于人的认知,对表征人的内在思想和语言至关重要;(2) 人身体的感知运动在人的认知(包括语言) 中发挥着基础作用,是认知的一个“中心装置”(central devices) 而非“边缘装置”(peripheral devices) ;(3) 人大脑的神经生理结构支撑这人认知活动的方式和结果,在感知运动中起作用的神经生理机制在概念、推理、记忆、语言等高级认知活动中也起着相同的作用;(4) 自然物理环境和社会文化情境均为认知的基础构成成分,两者一道建构了各种当下的在线认知形式和更加抽象、复杂的离线认知形式;(5) 人的身体与环境(包括自然物理环境和社会文化情境) 之间的互动是人的一切认知之源。

  5. 涉身假设研究展望

  涉身假设作为包括认知语言学在内的整个涉身认知科学的总纲,对其复杂、广阔的内涵开展同步研究,不仅需要跨学科、跨领域、跨方法的合作,更需要建立一个有广泛统摄力的总体研究框架。L. & J. (1999) 曾提出了一个包含认知、神经计算和神经生物三个层面的涉身假设研究方案,但是他们的方案过分阈于他们的“语言神经理论”(the neuraltheory of language) 研究项目,使其普遍有用性大打折扣。下面着重对美国俄勒冈大学心理学系的 Rohrer(2007) 提出的方案进行介绍,该方案被认为是一个“应用于认知语言学的认知科学涉身假设理论框架”(Theoretical framework for theembodiment hypothesis in cogntive science as applied to Cogni-tive Linguistics) 。

  Rohrer(2007) 的方案参照了 Posner & Raichle(1994) 所提出的认知科学研究层次构架,从身体、大脑和文化的交互关系出发,按照认知过程所处的高低、宏微观层级位置,将对语言涉身性问题的研究划分为六个层面,分别是: 交际文化系统、表现域(performance level) 、神经系统、神经解剖学、神经细胞系统(neurocellular systems) 和亚细胞系统(subcel-lular systems) 。每一个层面又根据所对应的语言现象的物理尺度(physical size) 、生理结构、调查层面、认知语言学理论解释典型任务、操作性理论构念实例(sample operative the-oretical constructs) 、研究方法实例(sample methods of study)等划分为六个维度(详见下表) 。

  以第一个层面“交际文化系统”为例。该层面对交际双方的语言使用现象进行研究,研究现象所属的物理尺度为“1 米及以上”(因为一般的交际互动距离大概如此) ,所对应的生理结构为“多重中枢神经系统”,所属的具体调查层次为“人类学、语言、科学及哲学中的交际和文化系统”,研究所面临的典型的认知语言学理论解释任务为“人际交流中广泛使用的文化隐喻; 句法和语义变化”,通常所采用的理论构念为“复杂概念隐喻、概念合成、逆类比、主观化”,所采用的常规方法为“语言分析、跨语言类型学、话语分析、认知人类学”。第二、三、四、五、六层面的情况也类似,只是研究现象所属的物理尺度由“0. 5 - 2 米”逐步缩小为 10- 6以下,所对应的生理结构由比较宏观的“中枢神经系统”逐步缩小到比较微观的“神经递质、离子通道、突触”,研究所面临的典型的认知语言学理论解释任务、所涉及的操作性理论构念以及研究方法等也发生了相应变化。

  遵照此理论框架,假定我们要对某一隐喻现象展开研究。在交际、文化和社会层面上,可以运用观察的方法,采用录像或录音的手段,获取言谈双方交际中出现的目标隐喻现象,然后进行考察与分析; 在身体表现层面上,可以让被试阅读一例情感特征突显(emotionally salient) 的隐喻,在此同时测量其各种身体指标,如他完成任务的反应时、皮肤电反应等; 在神经(生理) 层面上,则可以设计一项实验,测量被试在对上述语言任务做出反应时,其神经解剖区域活动情况及单细胞活动情况。至于如何在神经层面以下的神经解剖学、神经细胞系统以及次细胞系统等层面来开展相应研究,还是今后的努力方向。

  适用于认知语言学的认知科学涉身假设理论框架(Ro-hrer,2007: 41 - 42) 见下表:

  论文摘要

  尽管以上分层研究框架对认知语言学来说还有几分陌生,但在认知科学许多领域已经是“家常便饭”(fairly com-mon) (Rohrer,2007: 40) 。也正是由于认知语言学尚缺乏这样一个有统摄力的理论框架,致使该领域在研究实践中一直存在一个对不同层次的研究无法从理论上合理定位并协调的问题。上述研究框架的优势在于,它既从方法论的角度将认知语言学感兴趣的各种话题(如隐喻、心理意象、范畴化、参照框架、情感等) 都置于合适的位置,既突显了涉身假设研究中容易忽视的社会文化维度,还另辟蹊径,让我们重新审视、阐释当前涉身假设研究中所发生的一些争论。

  试以对“生气涉身性”(the embodiment of anger) 研究为例。K?vecse(1995) 认为,概念隐喻“ANGER IS THE HEATOF A FLUID IN A CONTAINER”是以人生气时皮肤温度升高(Ekman 1999) 等普世性的身体经验为生理基础的。然而,Geeraerts & Grondelaer(1995) 则从历史词典学(historicallexicography) 的角度提出了一种历史文化涉身性的解释。他们认为,生气的概念隐喻是在继承中世纪西方科学中的体液理论(the humoral theory) 的基础上产生的。为此,他们批评 K?vecse 的研究“罔顾历史事实和文化事实”(ahistoricaland acultural) 。但是,对一些非印欧语言中的生气隐喻所作的跨文化分析,比如 Matsuki(1995) 对日语所作的分析,也发现了类似的“热流体”(HEATED FLUID) 隐喻。由此出现了类似于哲学上有关客观性的“普遍主义—相对主义者”之争。

  然而,从 Rohrer 的框架出发,上述争论完全可以看作是从不同维度对同一问题的研究,两者间的差异可能纯属研究层面上的差异。在肉体的表现层面上,我们可以设计出合适的认知心理实验,通过测量被试的反应时、心率以及皮肤温度等,来验证日语本族语者与印欧语本族语者在面对不同的“生气隐喻”时是否有相似的生理反应。当然,也可以设计实验,对刚学过“体液理论”的被试在阅读包含不同“生气隐喻”的段落时在理解速度上的变化进行测量。在交际与文化层面上,我们可以对以下的问题展开研究: 体液理论是否是基于生理理据提出的? 是否有生气隐喻在体液理论出现之前就在印欧语中存在的语言学证据? 日语中的生气隐喻是在与西方的接触中出现的还是独立出现的? 日语的概念化在多大程度上依赖了像 THE BODY IS A CON-TAINER 这种共享的底层概念隐喻? 总之,涉身假设的很多问题可能并非一个简单的“是与否”(“either-or”) 的问题,多数争论的实质可能在于人们在研究“人类涉身性”(humanembodiment) 时测量了同等重要但彼此不相同的一些维度。

  因此,在对涉身假设的研究中,可取的做法是合理定位我们的研究问题,准确界定我们调查的范围和规模,避免“无谓”的争论。Rohrer 提出的上述分层框架无疑就是这样一种努力。

  6. 结语

  涉身假设是方兴未艾的涉身认知运动广浩的思想、立场、观点的缩影,厘清该假设的思想源头、提出过程、发展内涵以及未来研究框架,不仅有利于克服当前认知语言学研究偏重语言涉身构造机制,而忽视语言涉身理解机制、语言涉身产出机制以及语言涉身习得机制之不足,更有利于廓清整个涉身认知科学研究的理论前景,并以此为观照,开辟认知语言学研究的新路径、新方法和新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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