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族史诗《亚鲁王》讲述了英雄亚鲁一生的非凡功绩，亚鲁建立宫室、环征土地、开辟集市，为族人创造富足的生活条件，由于获得龙心之事被兄长赛阳、赛霸所知，在遭遇兄长攻打时亚鲁带领族人迁徙，最终用智谋夺取土地，族人因此过上安定生活。史诗文本中，亚鲁的英雄功绩通过与对手的较量得到体现。
文章以英雄对手母题为切入点，探寻史诗内蕴的苗族历史文化。
一、英雄对手母题
英雄对手母题在《民间文学母题索引》①一书中属Z类中的Z200－Z299型。从史诗中英雄的对手来看，在紫云县流传的《亚鲁王》②和《亚鲁传说》［1］中英雄对手为亚鲁的兄弟，而流传于安顺市的《迁徙的传说》③《古博阳娄》［2］240－258《龙心歌》［3］143－151以及流传于毕节地区赫章、威宁一带的《直米利地战火起》［3］67－80、大方县的《战争与迁徙》［2］175－218中英雄对手则为汉族首领、汉族人或异族首领。
流传在紫云县四大寨乡的《亚鲁传说》讲述:亚鲁家有四兄弟，亚鲁、幺鲁、黑家长和杨新朵。黑家长和杨新朵出门去了，只剩亚鲁和幺鲁在家，由于母亲的偏心，亚鲁和幺鲁产生了矛盾。一次偶然的机会亚鲁将一只长得像母猪的怪物射杀死，获得了龙心。亚鲁与幺鲁抢盐巴生意，挑起了事端，幺鲁带人来打亚鲁，亚鲁便用龙心来抵挡获得胜利，幺鲁心生好奇派人来打探，从亚鲁的两个女儿④那里骗取了龙心，没有了龙心的亚鲁敌不住幺鲁只好带领全家逃跑。
《亚鲁王》史诗中讲述:亚鲁有六兄弟，大王子赛鲁、二王子赛斐、三王子赛阳、四王子赛霸、五王子亚鹊、亚鲁为最小的六王子。亚鲁从小就有非凡的能力，在他建立宫室称王纳妃之后便开始征战四方，在一次怪物侵犯中，亚鲁杀死怪物获得龙心，婉和偌⑤告诉亚鲁将龙心挂在宫梁上能保护部族平安，于是亚鲁回家将龙心挂上宫梁，结果他的哥哥们知道了此事，哥哥赛阳、赛霸嫉妒，想要来抢夺龙心，但因龙心威力大未能得逞，后来赛阳、赛霸施计夺得龙心，亚鲁失去龙心后战败迁徙。
《古博阳娄》中讲述:阳娄家金银财宝满仓、人强马壮。博沙、尤沙见了眼红嫉妒。阳娄家的庄稼种在宅溪坝上，母猪龙躲藏在茶葫芦山上，趁阳娄做生意不在家，就去糟蹋他的羊毛谷子，阳娄生气便杀死了母猪龙。尤沙与阳娄是干亲家，尤沙建议抬去吃肉补气，人太多肉太少，干亲家没有分得肉汤喝便率兵来攻打。阳娄便用那颗煮不烂的黑龙心放在缸子里，龙心发威，尤沙攻不下。后尤沙用计谋骗走了阳娄的龙心，阳娄战败不得不带领族人往西走。
《直米利地战火起》中讲述:格蚩爷老、格娄爷老在直米利地开山种田，高粱、稻谷堆满仓。沙蹈爵氐敖良心歹毒，看见格蚩爷老和格娄爷老生活富裕便起了坏心思，想要挑起战争。因有龙心的保护，沙蹈爵氐敖没能攻下直米利地。沙敖心不甘，用计骗取了龙心，杀死了格蚩爷老和格娄爷老，最终嘎骚卯碧率领族人离开了直米利地。
《迁徙的传说》中讲述:古博杨鲁从南京来，会打仗、会做庄稼、会做生意，其他部落的人都眼红他，汉族部落的首领都务暗地里想要来吞并格罗格桑，于是战争就这样开始了，都务率兵来攻打杨鲁，杨鲁用母猪龙的心脏即独龙宝打败了都务，都务不甘心，化装成一个货郎客将真的独龙宝换走了，都务得到了独龙宝，又兴兵来犯，没有了独龙宝的杨鲁败下阵来，都务趁机杀了杨鲁的大将祝迪龙，杨鲁得到祝迪龙牺牲的消息后，伤心悲痛，为祝迪龙做了七天的道场之后，杨鲁带着部族子孙离开了格罗格桑往西迁徙。
《龙心歌》讲到:沙蹈爵氐敖十分的凶恶，常常攻打阿卯的地方，格诺爷老和爷觉毕考用龙心来辨敌军，打得敌人溃败不成军，沙蹈爵氐敖的野心不得逞，返回来继续疯狂的进攻，格诺爷老和爷觉毕考善用龙心奋力抵抗，将沙蹈爵氐敖的兵将打得仓皇而逃。胜利的喜悦，让格诺爷老们放松了警惕，沙蹈爵氐敖派兵前来打探，将龙心偷走。偷走了龙心，沙蹈爵氐敖趁夜里就来砍杀阿卯，失去了龙心的格诺爷老和爷觉毕考没了法，从此以后失去了良田好地和金银城池。
《战争与迁徙》传说中讲述:尤娄与沙陡开亲，沙陡杀猪来祭祖，请尤娄来掌堂，沙陡家抬砂锅来煮肉，搬鼎罐来熬汤。猪心粘在锅底上，猪肝粘在了罐底里。祭祖时间到了，沙陡找不到猪心和猪肝，就说是尤娄的儿女把猪心和猪肝偷吃了，尤娄气不过，杀掉了自己的儿女刨开肚子来看，猪心猪肝不是儿女偷吃的，尤娄悲痛不已砸开了砂锅和鼎罐，原来猪心猪肝在锅底，尤娄气不过，决心要和沙陡开战，尤娄和沙陡的仗打了好几年，最终尤娄和沙陡都被战死，尤娄的子孙因抵不过沙陡子孙，最终丢掉了美丽的家园，逃去了深山老林里生活。
通过对几篇异文的解读，归纳整理其英雄对手母题如下:(1)战争原因———心(2)战争原因———嫉妒(3)英雄对手———英雄兄弟(同族)(4)英雄对手———其他民族(异族)(5)战争结果———英雄失败根据英雄对手身份的不同，几篇异文可以分为同族型与异族型两类，同族型的母题链结构有:A．(1)+(3)+(5)(《亚鲁王》);B．(2)+(3)+(5)(《亚鲁传说》)。异族型的母题链结构有:A．(2)+(4)+(5)(《迁徙的传说》《龙心歌》《直米利地战火起》《古博阳娄》);B．(1)+(4)+(5)(《战争与迁徙》)。从两类母题链结构来看，英雄对手身份是异文中的核心母题要素。不同文本中，英雄亚鲁的对手及其身份均不同，分别有:幺鲁、赛阳赛霸、尤沙、沙蹈爵氐敖、都务、沙蹈爵氐敖、沙陡。
二、英雄对手母题解读
从《亚鲁王》英雄对手身份来看，主要有两类，一类是同族人，一类是异族人(或为汉族首领，或为他民族首领)。通过结合田野调查所获取的第一手资料与苗族史料进行整体性分析，探索英雄对手母题的深层次内涵，认为在麻山地区的流传文本中英雄对手身份相同的原因为麻山苗族传统的“人类同源”的思想观念，同时，比较分析亚鲁及其对手形象，旨在探索麻山苗族独特的英雄崇拜意识。
(一)麻山苗族“天人同一”中人类同源的思想观念
作者在麻山摆通村做田野调查时访问了村里有名的东郎韦老王，在还未开始访谈，韦老王就问及我们是否是从“那边”来的⑥，正当我们莫名时，杨正江告诉我们:在麻山地区，苗族人民认为天下人皆为一家，没有民族之别，也无种族之分。就如史诗所描述的，他们从富庶的东方迁徙而来，各个兄弟的族人分散而居，于是把居住地之外的人们也都认为是共祖的亲人⑦。在麻山目前的丧葬仪式中，有很多都会参杂一些汉族丧葬中的某些程序，例如在麻山的部分丧葬仪式中，送灵仪式⑧会有孝子沿路抛洒“买路钱”，事实上麻山传统的送灵仪式并无此环节，因为在麻山苗族的认识里自己所居住的地方是祖先亚鲁通过征战所得，自己是居住地的主人，所以不用抛洒“买路钱”(即纸钱)，因此，麻山葬礼中的这一仪式融入了汉族丧葬仪式的内容。
其在宗地乡的表哥韦广云家举行的韦金德的葬礼是汉族的道士先生和苗族《亚鲁王》两种仪式并用。于2011年3月，在堂外公韦定荣的葬礼上也存在汉族道士先生与苗族《亚鲁王》两种仪式并用的情况。
对于这种苗族丧葬中参杂汉族丧葬仪式的情况，东郎韦老王是这样说明的:“我们都是一家人，要是觉得他们的(丧事)做得好，我们就拿来用，其实都是一样的，都是为亡灵办事嘛，是好的都可以用。”⑩在《苗族古歌》中的《人类起源歌》中对于人类和动物的起源有着这样的描述:“来看妹榜留，古时老妈妈，怀十二个蛋，生十二个宝。来唱十二蛋，来赞十二宝。白的什么蛋?黄的什么宝?白的雷公蛋，黄的姜央宝。花的什么蛋?长的什么宝?花的老虎蛋，长的水龙宝。黑的什么蛋?灰的什么宝?黑的水牛蛋，灰的大象宝。红的什么蛋?蓝的什么宝?红的蜈蚣蛋，蓝的老蛇宝。”［4］由此可知，苗族先民们认为万物出自同一本源，并且各类物种都存在血缘联系。他们认为姜央是人类的始祖或者蝴蝶妈妈是人类的始祖，这是世界同源性中人类同源的体现。关于这类思想在史诗《亚鲁王》中也有体现，《亚鲁祖源》一节中就描述了董冬穹如何创造了人类的过程。
在《亚鲁王》和《亚鲁的传说》中，英雄亚鲁的对手分别是亚鲁的哥哥赛阳和赛霸、亚鲁的第二个弟弟幺鲁，而这两篇故事都是流传于安顺市紫云苗族布依族自治县内，故事中英雄对手与英雄同祖同源的观念继承了苗族先民人类同源的思想，其原因是麻山地处偏僻，与外界联系不紧密，其思想意识相对来说受外界的影响也较小。而《迁徙的传说》及《直米利地战火起》中英雄对手的身份变成了异族人的事实，则是因为在大方、威宁一带因地理环境的原因，民族之间交流、沟通较多，民族杂居的情况比较普遍，所以人们具有较强的族群意识。
(二)苗族社会的部落战争
在传说《战争与迁徙》中，英雄尤娄(尤娄:亚鲁的音译)的对手沙陡释为异族头领;《古博阳娄》里面英雄阳娄(亚鲁的音译)的对手尤沙释为汉族老公公;《迁徙的传说》中古博杨鲁的对手都务也是汉族部落的首领。可见，在苗族的历史记忆当中存在着苗族先民曾经参与部落纷争的历史史实。在汉籍记载的苗族历史中，苗族与汉族的首次战役就是蚩尤与黄帝的战役，蚩尤被黄帝部落打败之后便开始了苗族的首次迁徙，《周书·尝夏》:“蚩尤乃逐帝(赤帝)，战于涿鹿之阿，九隅无遗，赤帝大慑，乃说于黄帝，执蚩尤杀之于中冀”［5］22。到奴隶社会时期，苗族因阶级压迫和剥削与夏禹对抗，遭到了夏禹毁灭性的屠杀，进而向西向南迁徙。“济济多士，咸听朕命!蠡兹有苗，昏迷不恭，侮慢自闲，反道败德，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民弃不保。肆予以尔众士，奉辞伐罪，尔尚一乃心力，有克其勋”［5］44。秦汉时期封建王朝因为政策原因与苗族产生了分歧，使得苗族人民不得不再一次迁徙，《后汉书·南蛮传》:“秦昭王使白起伐楚，略侵南夷，始置黔中郡。汉兴，改为武陵郡”［5］47。
结合苗族的民间传说故事和汉籍典籍记载的历史，可以认为这并非偶合，而是苗族在部落纷争中处于弱势地位的史实。
(三)英雄崇拜
史诗《亚鲁王》将亚鲁与其对手赛阳赛霸(幺鲁、都务、尤沙、沙蹈爵氐敖、沙陡)的争斗作为主线，刻画了一位与对手形成鲜明对比的，不以战争为喜好的，着重于为族人谋求发展、有勇有谋的文化英雄形象。
而英雄的对手们，则是善于挑起斗争，好嫉妒，具有强烈的攻击性和抢夺性且狡猾多端的负面形象。关于亚鲁的这些叙述无不是麻山苗族对亚鲁的崇拜和敬仰，史诗中关于亚鲁具有神力的叙述，更是人们崇拜英雄的夸张表现手法。
一是英雄亚鲁被赋予的各种神力以及其为族人谋福利的种种功绩均是苗族先民英雄崇拜的体现。
《亚鲁王》中年幼的亚鲁就有着非凡的功绩:“山风一阵阵狂吹，树木呼啦啦折断，亚鲁翻身跳起，亚鲁跃身而立。一头好大的野物，一头凶猛的雄狮，张开嘴如黢黑的岩洞，撑开掌像一只大簸箕，雄狮晃动身子，身过处大树呼啦啦倒地。亚鲁拉起弓箭，亚鲁挥动梭镖。雄狮闪身从上方来，亚鲁一镖刺向雄狮大腿。雄狮回身从下方来，亚鲁一镖刺中雄狮肚脐。雄狮大吼回望，雄狮怒眼相对。亚鲁一箭射进雄狮大嘴，亚鲁一箭射中雄狮脖颈。山山岭岭的人都来看，坡坡坎坎的人都来望。人人都在传，这个王射倒一条龙，这大王射中一只兔”。史诗通过英雄亚鲁与其对手的强烈对比，突出英雄亚鲁对亚鲁部族族人的重要性，展示了亚鲁卓越的领导才能和军事才能，并凸显亚鲁部族渴望和平不愿战争的核心思想。
二是英雄亚鲁人物形象的塑造受祖先崇拜影响。
“亚鲁”是麻山次方言苗族的祖先，在很多传说故事中都有其踪迹，虽有“杨鲁”、“尤娄”、“阳鲁”、“亚鲁”等称呼，但这种称呼差异是由于语音语调的不一致造成的，实际上均为英雄亚鲁。“亚鲁”是苗语“Yangbluf”音译的词汇，在苗语里面是“爷爷”的意思，《亚鲁王》的翻译者杨正江说，“在演唱《亚鲁王》的时候，也有这种类似的现象，亚鲁王有许多儿子，其中一个是耶，一个是梭，在演唱的时候，经常出现‘耶亚鲁’、‘梭亚鲁’这样的提法，在这里，‘亚鲁’便应当解释为‘爷爷’”［6］。在安顺花苗中流传的《迁徙的传说》中的开头也注明了:他们最早来贵州的始祖叫古博杨鲁，当时的古博杨鲁是一个部落的首领。史诗《亚鲁王》是在苗族在丧葬祭祀中进行唱诵的，其内容主要为歌颂祖先亚鲁的伟大功绩，包括了祖先亚鲁一生创业———征战———迁徙的过程。葬礼是严肃、神圣的场域，麻山苗族将史诗《亚鲁王》置于葬礼之中，可见他们对祖先的尊重与崇拜。苗族人认为人的灵魂是不灭的，祖先的灵魂和生前同样具有超自然的能力，能给人们带来祸福，只有祭祀了祖先才会得到祖先神灵的庇佑。
所以，史诗《亚鲁王》中不仅体现了人们对幸福美满生活的向往，更是对祖先英勇睿智的崇拜。史诗《亚鲁王》中亚鲁的形象是苗族英雄与祖先的结合，是集苗族人民英雄崇拜与祖先崇拜为一体的象征性人物。
三、结语
梳理不同文本的英雄对手身份，能够更深刻的还原英雄形象。从前文论述可知，英雄亚鲁的对手身份以麻山为分割点分为两种类型，麻山以内区域流传的文本中，亚鲁的对手是他的兄弟，也可以认为是同族人;而麻山以外区域流传的文本中，亚鲁的对手是异族人。因此，可以认为在麻山地区，“天人同一”的思想影响仍然广泛，人类同源的思想仍是主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