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东北民间故事对阶级差异的复杂心态
一般来讲,民间故事总是将穷人塑造成勤劳、勇敢、聪明、善良的角色,而拥有现实财富的人则往往被嘲讽和捉弄。中国民间故事批判、讽刺的对象,“绝大部分是统治阶级中的各类人物:皇帝、国王、各级官员、财主、喇嘛、巫婆、伪善者、守财奴。这种讽刺总是强烈、尖锐、不可调和的”[4].在东北民间故事当中,褒贫贬富的故事数量众多,相关的田野调查与文本研究工作取得了大量的成果,因此不必赘述。值得注意的是,仍有一些民间故事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这种阶级意识的局限,认为帮助的对象应该不局限于穷苦民众,而要以人伦为重;在肯定善行的时候,也并不回避主人公财富阶层的身份地位,认为不拘贫富,行善为要。
辽宁省喀左县流传蒙古族民间故事《朝鲁和状元》[5],其中有这样的情节:
有一个人叫朝鲁,在王爷府给王爷当马倌,到年底挣了五十两银子,急着往家里赶。半路上他遇见一户人家,婆媳俩欠下财主家五十两银子的债务,儿媳就要被带走当奴隶抵债,朝鲁很同情她们,就把五十两银子送给了她们。朝鲁继续往家走,路上遇见了胡子,非逼着他入伙,朝鲁只好同意,胡子领着他去砸一家财主的明火,进屋一看,炕上一个姑娘受了惊吓,朝鲁见墙上挂着一个大蒸笼,就取下来扣在姑娘身上,踩在上面喊:“快走,有人来啦!”吓得胡子都逃走了。
辽宁省庄河市流传《踩地理》[5]872故事,讲述的是一个风水先生落难,被一个姓于的财主搭救,为了报恩,领着于财主去找风水宝地。先后选了几个绝佳的地点,分别能带来财富、官运和子孙,可是财主都摇头,理由是自己家里的财产已经不少了,这样好的地方还是留给穷苦人,不愿意让儿子当官,当了官会心术不正,自己家儿女双全,不必再求更多的子孙后代。风水先生很生气,就指了一块河滩地给他,财主很高兴,说河滩地不能种庄稼,没什么用,正好埋死人。过了几年,风水先生回到这个地方,见到财主的家业更大了,两个儿子都中举做了知县,原来财主挖河滩地挖出了金子,儿子赶考顺利地获取了功名,发洪水的时候河流改了道,河滩地变成了果园。风水先生感慨地说:
“东家,看来日子过得穷和富,家里能不能出当官儿的,不是坟茔地管啊,还是看人的品行好坏。你就是心地善良,又知勤劳、节俭,感动了天地,才善有善报啊!”
与其他民间故事里财主“贪得无厌”、“欺压穷人”、“一边吃斋念佛一边作恶乡里”、“失德败财”等贬损性的情节相比,《踩地理》的故事情节有着新的特点:“财主行善”在保存下来的民间故事文本当中是不多见的,这一则故事当中没有出现对“富人”的成见。“于财主”在旁人有难的时候能够扶危济困,不吝钱财,在选坟地的一路上则表现出对财富的知足和“让利于人”的态度和立场,在谈及官位权势的时候,又以率直的言语表示对权势的轻视与不满,谈及子孙绵延的话题,同样有“适可而止”的观点;“踩地理”的“老头儿”这一角色则起到了反衬的作用,他显然不是大量财富的持有者,也不属于特权阶层,虽然深谙风水,却没有富贵的生活,有知恩图报之心,见识却相对短浅,他和财主的态度和观点一直相左,在最后才被财主的处世之道所感化,醒悟过来,放弃了看风水的本行。
在他人遇到危难的时候不袖手旁观,谓之“仗义”;不看重金钱,是为“疏财”;不慕权势,是为“淡泊”;不妄求财富与后代,是为“本分”;珍视土地,认为好的土地应该用于耕种,则体现出对农业生产的倚重,这些品质恰恰体现了农业社会的正统思想,是为乡土社会中难以动摇的道德观念。民间对于“道德”的理解往往是感性的、笼统的,乡土道德观念意味着乡土社会所公认的合理的思想和行为准则。故事向听众传达这样一种思想:要遵从乡土道德这一特殊的精神法律,因为“遵从”是富贵与福寿的来源和保障。可以发现,民众对于财富和权力并没有绝对的反感,甚至存在着强烈的向往,对于财富和权力的持有者也并不是彻底的否定,更多时候是以“道义”为评价的准绳。
在另一则故事《守誓言的人》[1]326中,同样能够说明“道义”的规定大于阶级的规定。故事讲述的是有个穷苦人,自幼给财主家扛活,发誓说如果自己将来能做东家的话,扛活的乐意干啥就干啥,不干活就歇着,自己不会说个“不”字。后来他真的有了两垧地,来了两个书生要给他扛活,他就答应了。这两个书生到了耕种的时候东游西逛不干活,每天晚上又点灯熬油,谷草刚刚几寸高就被他们收割了。穷苦人心里叫苦,但是为了守住誓言,始终一声不吭。结果到了收获的时候,书生交给穷苦人满仓的粮食,留下了四句话:“麻烦你一场,敬赠万石粮,房后两垛草,皇银一万两。”后来武则天生下驴头太子,谷草正是太子的食粮,原来两个书生是袁天罡和李淳风。勤劳、守信的穷苦人最终获得了大量的财富,这正是普通民众理想愿望的写照。我们看到,故事中致富的途径除了劳作,还有时运,而时运的到来正与“起誓”和“守誓”相关。诚实守信是道义的重要构成内容,在故事当中,“东家”与“长工”之间的矛盾虽然尖锐,却是暂时的,两者之间的对立终因“道义”而化解,双方因“道义”达成了一致,因此,“道义”思想的持有者和维护者不仅仅限于某一个特定的阶层,而是突破了阶级的局限。
三、结语
“民间故事无疑是切入民间思维和民间精神最直接的文本,是社会底层文化的风向标”[6].东北民间故事是黑土地上特殊的精神作物,蕴涵着东北民间久远的文化记忆。民间故事的外在形式是朴素而单纯的,内里却有着无限丰富的褶皱,东北民间故事对于超现实力量的理解并不是单一的,对财富及其持有者的态度也并非一味嘲讽贬损,乡土精神世界的广阔与复杂也由此得到体现。事实上,个别的、有限的民间故事文本很难将民众的情感与观念表述得全面完整,正因为如此,在民间文学的后集成时期,更需要民间故事的研究者重新深入到真正的民间,以实证为原则,用科学的态度和方法采集最鲜活的民间故事文本,才能够触摸到民间最生动的脉搏。
[参考文献]
[1]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吉林卷编辑委员会。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吉林卷[C].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2:327.
[2]公主岭市民间文学集成编辑委员会。吉林省民间文学集成·公主岭市卷[C].内部印刷,1988:442.
[3]亚·泰纳谢。文化与宗教[M].张伟达,杨雅彬,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19.
[4]天鹰。中国民间故事初探[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157.
[5]中国民间故事集成辽宁卷编辑委员会。中国民间故事集成·辽宁卷[C].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4:864.
[6]黄轶。论民间故事中“反智主义”的生成动因[J].黄河科技大学学报,2007(6):30-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