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世纪下半叶,受后结构主义思潮、工人阶级结构变化和现实社会主义国家中极权主义色彩浓厚等影响,一些马克思主义学者逐渐放弃了革命的理想,更倾向于通过拓展资本主义的民主形式实现社会主义.为了打破这一幻想,艾伦·伍德以历史唯物主义为理论武器对民主含义的变迁和资本主义民主与古代民主、社会主义民主之间的区别进行了辨析.她对资产阶级民主进行了激烈的批判,并以此为参照系展望了社会主义民主的特征.在资产阶级民主横行全球之时,伍德的民主思想对于我们认清它的本质有着重要的意义.但从总体上看,目前国内对艾伦·伍德思想的研究聚焦于其阶级观、帝国主义思想等问题上,而缺乏对其民主思想的总体性研究和界定,这正是本文的研究价值所在.
一、历史视域下古代民主与资本主义民主的意涵演变
艾伦·伍德认为,对于理论概念的考察存在两种截然不同的路径和方法: 一种是非历史的观点,它只从静态上陈述而拒斥概念的运动与变迁,这种观点往往认为,概念一旦形成就具有恒定性;另一种是历史的观点,它将结构的理论概念置于历史视野之内并经受历史过程的考查,这种观念强调不同历史环境下每一个理论概念意涵的特殊性.伍德倾向于后一种观点,所以她从历史的角度审视民主概念的流变,详细探查古代民主与资本主义民主两种不同民主形式的差异.
伍德认为,民主的原意是指作为社会下层的平民直接统治国家,但这种蕴含着人民权力的民主是资产阶级所厌恶的,譬如美国的开国之父们就并不像人们所想象的那样对民主充满憧憬,与之相反,他们极为惧怕民主,因为"对他们来说,这一字眼与其在希腊语中的意思是一样的,即由人民直接统治"[1]66.如果严格按照这一标准来界定美国的共和制度,那么它显然与民主风马牛不相及.然而,伴随着风起云涌的大西洋民主革命,"民主"从其作为人民权力的意义中剥离了出来.民主的内涵发生了蜕变,沦为"与人民权力的实质无关,却与某种程序性形式以及市民自由有关"[1]67.因此,出现了滑稽的一幕: 按照新的标准,美国成了地球上最民主的国家并且代表了民主的完美理想,而人民权力的直接运用却被视为"反民主".为什么民主会发生如此天翻地覆般的变化? 在伍德看来: "民主思想本身及其意义的不断变化的深刻根源在于特定的社会关系."[1]68资本主义民主与古代民主在含义上的天壤之别,与资产阶级学者玩弄民主话语有关,但主要还是由它们所处的社会关系所决定的.
在伍德看来,古代民主植根于政治权力与经济权力一体的前资本主义社会,这一社会"以超经济的剩余榨取、政治的、法律的或军事的强制、传统的纽带或义务等形式为特征"[2]29,统治阶级完全占有政治权力是维系该社会运作的基础.在剩余劳动的占有上,它借助政治权力而产生财产的"超经济"强制,即通过劳役、租金、税收等手段将剩余劳动转移到私人地主或国家手中.被统治阶级的反抗也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他们自己的政治力量,例如,"当农民通过扩大村落社会的权限来获得一定程度的政治独立( 例如,推行他们自己的宪章或者用它们自己的地方官员取代地主代表) 时,农民也在扩大其经济占有权,提高其抵抗剥削的能力"[2]206.所以,在前资本主义的社会关系中,被统治阶级从统治阶级手中所争取到的政治权利的多寡与他们在多大程度上免于超经济的剥削呈正相关.
反观资本主义民主,它生成于政治权力与经济权力相分离的资本主义社会,在这一新的社会关系中,起支配作用的经济权力私有化并由占有者阶级牢牢控制,而由国家掌控的政治权力,在维护资产阶级剥削权力的前提下,向被统治阶级大幅转移,呈现它"公共性"的一面.与前资本主义社会不同,资本家对剩余劳动的占有是通过"经济"手段在"经济"领域发生的,"资本家当然需要国家的支持,而且工厂当然也需要按照等级和强制的方式组织起来; 但是工人受制于纯粹的经济强制,因为他们必须为了工资而出卖劳动力以获得劳动资料和维持生存"[3].也就是说,尽管"政治"领域的强制力量仍然有存在的必要,但经济需求提供了直接和足够的强制,迫使工人将剩余劳动转交给资本家.在资本主义社会,"政治"因素与"经济"因素的分离意味着,"一方面,公民权不是由社会经济地位决定的---在这个意义上,资本主义能够与形式民主共存---另一方面,公民平等不会直接影响阶级不平等,形式民主没有从根本上触动剥削"[2]198.所以,资产阶级尽管不再像古代民主形式那样垄断政治权力,但他们没有失去对整个社会的控制; 工人阶级尽管享有了公民权,但没有改变他们屈从的命运.总之,资本主义社会用形式民主代替直接民主,用单纯的政治自由替代前资本主义社会经济与政治一体的民主,民主由此完成了一次"华丽的转身",由统治阶级眼中面目狰狞的毒蛇猛兽摇身变为奉若神明的"进步标记".
二、用资本主义民主反对资本主义: 一种新的乌托邦
在伍德看来,一些左翼学者放弃阶级斗争而幻想通过拓展民主形式来摆脱资本主义自身的限制,进而走向社会主义社会,不啻为一种新的乌托邦.因为资本主义民主深深地镶嵌于资本主义社会关系之中,充当着资本主义剥削制度的帮凶.
资本主义民主表面上看起来再光鲜,也掩盖不住它维护资产阶级占有剩余劳动的邪恶本质.艾伦·伍德对资本主义民主的批判可以概括为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资本主义社会关系导致公民权的贬值.在资本主义社会,个人从前资本主义社会的传统束缚中解放出来,成为独立自主的个体并组成公民共同体,每个个体都因此拥有基本的公民权.
尽管公民权的获得赋予了自由平等的个体以新的力量、公正和权利,但伍德提醒道: "如果我们忘记了他们公民权的历史前提是政治领域的贬值,是削减了公民权并将其原有的一些特权转给了私人财产与市场的纯经济领域( 在那里,纯经济优势已经取代了司法特权和政治垄断) 的'经济'与'政治'之间的新关系,我们就不能估量他们的得失"[2]208.资本主义"经济"因素与"政治"因素的分离在资本主义民主中表现为公民权和阶级地位的分离,后者的分离意味着对工人阶级而言,公民权的获得丝毫改变不了他们处于被剥削阶级地位的事实,"劳资之间的阶级关系即使在具有司法平等和普选权的情况下也能够继续存在"[2]209.公民权最终沦为被资产阶级拿来到处贩卖的廉价品,由公民权所带来的政治平等不仅无法撼动社会经济不平等的残酷现实,而且还充当着维持社会经济不平等的帮凶.
其次,形式民主取代实质民主成为民主的"真正化身".伍德指出: "资本主义使得'形式民主'的想象成为可能,这种形式民主是一种能够与社会不平等同时存在,并且能够维持原有的'精英'与'劳动大众'之间经济关系的公民平等形式."[2]210资本主义的形式民主是一种代议制民主,经过资产阶级学者的巧妙设计,它变成了一个既体现大众权力而同时又剥夺大众权力的复合体.在伍德看来,以代表制为其特征的形式民主并不是一种实现民主的方式,而是一种消除民主或至少部分地废止民主的方式,人民名义上将自己的权力让渡给人民代表而由后者代替人民行使权力,但实际上是统治阶级通过这种方式剥夺了人民的权力,从而消解了本真意义上的民主,使得形式民主成为民主的代名词.
第三,资产阶级借用自由主义替代民主,妄图转移人民对最初的、字面意义上的民主的追求.伍德认为,资产阶级学者将自由包装成民主的替代品,把民主简化为自由主义,结果是,"我们现在已经非常习惯于很少根据民众的统治或大众的力量来界定民主,而是更多地根据公民自由,言论、新闻和结社自由,信仰自由,私人领域的保护,反国家的个人与( 或者) '公民社会'的防御等等来界定民主"[2]228.资本主义之所以使对民主的重新界定和对自由主义的简化变成可能,主要是由资本主义"政治"因素与"经济"因素分离的特殊性决定的,"一方面,目前存在一个独立的政治领域,其中'超经济'的( 政治的、司法的或者军事的) 地位与经济权、占有权、剥削和分配之间并不存在直接的关联.另一方面,目前存在一个经济领域,该领域有其自身的、不依赖于司法和政治特权的权力关系"[2]230.在伍德看来,打着自由主义幌子的资产阶级民主与资本主义社会是相融共通的,前者不仅将人们的注意力引向对各种"自由毒品"的向往上,从而瓦解人们对真正的民主的向往,而且它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基础和核心( 市场经济权力) 不是限制而是加以放纵.
第四,公民社会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掩饰形式.伍德认为,尽管公民社会在扞卫人类自由和反对国家压迫方面可能富有建设性作用,但它却日趋陷入沦为资本主义辩护词的危险境地.公民社会倡导"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的二元结构,抵制公共领域对私人空间的干涉,强调私人领域的相对独立和不可侵犯,而后者绝非如它自己所粉饰地那样担当着反对公共领域压迫的进步角色,事实上相反,它承担了曾经属于公共领域的部分强制功能.尤为突出地是,公民社会借助市场这一新的强制工具,赋予私有财产及其所有者一种支配人民及其日常生活的权力,一种众多专制国家都渴望拥有、由国家执行而无人负责的权力.所以,伍德犀利地指出,公民社会"代表着一个特殊的社会关系网,这一社会关系网并非简单地反对国家的强制、'政策'和'行政'职能,而是代表着这些职能的重新部署,或者至少是其中一些重要部分的重新部署"[2]251.部分左翼学者寄希望于公民社会能够减轻人类所遭受的强制和压迫,但殊不知公民社会不仅不是反对资本主义的利剑,反而与资本主义制度沆瀣一气,通过私人领域剥削和压迫被统治阶级.对于其中的作用机理,可以这样理解: 真正的民主是经济与政治权力的统一,其中经济权力更为重要,但公民社会的出现打破了这种统一,它成功地将经济权力从中剥离出来,构成相对独立的私人领域,而正是该领域构成了对共同体成员的最大强制.最终导致的结果是,民主只剩下政治外壳,经济领域的权力成为资本家的专利.
总之,资本主义民主表里不一,它有着自身难以克服的局限,既摆脱不了资本积累所强加的束缚,也无法触动资本主义剥削体制,而且与人民权力的民主含义相比已渐行渐远.因而在伍德看来,不能对资本主义制度中民主的含义和作用抱有幻想.所以,将反对资本主义制度的剥削与压迫寄希望于其民主形式无疑是一种不切实际的乌托邦.
三、社会主义新式民主: 反对资本主义的一把利剑
新的"真正的"社会主义者企图将资产阶级民主从其经济剥削中分离出来,并确立其合法性和永恒性,他们认为资产阶级民主不仅不是通往社会主义社会的障碍,反而是其垫脚石.他们否认资本主义民主与社会主义民主之间质的区分,而只强调二者之间量的差别,所以在他们勾画的图式中,资本主义社会向社会主义社会的过渡被看做是一个自发地民主化的连续过程,而阶级斗争在两种民主形式的转化中作用甚微.艾伦·伍德质疑这种拓展资产阶级民主就能通往社会主义的骗人把式,她批判地指出,"受其诱导,人们忘记了这样一点,即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之间的斗争,可以被认为是不同形式的民主之间的斗争,两种形 式 的 分 界 线 恰 在 产 生 阶 级 利 益 分 野 之处"[1]135.在伍德看来,正确的方向应是构建一种迥异于资产阶级民主的社会主义民主来指引社会主义的发展.
那么,伍德向往的社会主义民主究竟有何特征呢? 第一,社会主义民主是一种政治和经济权力相统一的新型民主,它反对资产阶级民主对"政治"与"经济"的离分,所以伍德指出,"社会主义所提供的民主是一种旨在使共同体的政治生活与经济重新结合起来的民主"[2]280.这种民主不同于资产阶级的选举民主,它隶属于生产者本人民主的自我决定,即"由那些在共同拥有的、生产出他们共同物质生活方式的工作场所中自由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去指导自治政府"[1]166.第二,社会主义民主是一种特殊的民主形式,它只是社会主义社会中的民主,而不是一切社会的民主,它不具有永恒的价值.伍德突出社会主义民主的特殊性的目的是反对资产阶级民主自诩的普世性,所以,她指出,"新的、社会主义的民主形式必须被界定为是具有明确特殊性的,而且是代表了对资产阶级关于民主的声明---即资产阶级民主的'人民自主'这一特定形式是普遍性的并且是终结了的---的一种实实在在的挑战"[1]154.第三,社会主义民主具有阶级性.资产阶级学者妄图混淆视听,他们宣称资本主义政治中民主博弈的双方不是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而是"权力集团"与"人民","人民"与阶级力量之间的任何关联都被看作纯粹是随机的或者是"巧合"的.他们打着去阶级化的幌子,实质上却干着维护本阶级利益的勾当.伍德就指出: "资本主义的基本关系是什么? 阶级.没有劳动与资本的阶级斗争就没有资本主义."[4]
她坚持认为,阶级斗争是导引社会主义政治的主线原则,其中的社会主义民主必然代表一些阶级( 工人阶级) 的利益而反对另一些阶级( 资产阶级) 的利益.对于新社会运动幻想通过民主联合( 拓展资产阶级民主) 而不是阶级斗争来反对资本主义秩序的做法,伍德批评道: "除非阶级政治成为把所有解放斗争联合起来的统一的力量,否则的话,'新社会运动'仍然只能处在现存社会秩序的边缘,至多能在某个阶段某个瞬间得到人民的支持,但注定不能有损资本主义秩序的毫发,只能是对人类解放和'统一的人类之善'加以辩护"[1]200.
显然,资本主义民主与社会主义民主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在伍德看来,两种民主意涵的根本区别决定了资产阶级民主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卫道士",唯有社会主义民主才是反对资本主义社会的一把利剑,也只有它能击中资本主义社会的要害.
四、结 语
社会主义运动在 20 世纪末陷入了实践与理论的双重困境,一方面是苏联和东欧的解体改制,导致社会主义实践遭受重创; 另一方面是受后现代主义思潮的蛊惑,马克思主义的一些左翼理论妄图丢弃阶级政治而走抽象化的民主联合之路,导致对资本主义批判的弱化.面对这种境遇,伍德没有像一些"骑墙派"学者那样见风使舵甚至放弃自己的信仰,也没有像一些冥顽不化的保守分子那样恪守教条,她选择了迎难而上,她以历史唯物主义为认识武器,重新审视民主在不同社会关系中的含义嬗变,继而走上了一条曲折但却行之有效的理论探索之路.其中难免有值得商榷和不妥的地方,如她对资产阶级民主和市场经济近乎全盘的否定,以及对作为政治上层建筑的经济基础有漠视之嫌等.但是,在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将民主的大棒挥向全球之时,艾伦·伍德的民主呐喊可谓振聋发聩,她给予我们更多的是有益的启示,这些启示闪烁着对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观点继承与发展的光芒.
第一,民主具有阶级性,不存在超阶级的民主.伍德反对淡化民主的阶级意涵的做法,认为民主是两个敌对阶级之间斗争的具体表现形式.马克思和恩格斯就指出: "国家内部的一切斗争---民主政体、贵族政体和君主政体相互之间的斗争,争取选举权的斗争等等,不过是一些虚幻的形式---普遍的东西一般说来是一种虚幻的共同体的形式---,在这些形式下进行着各个不同阶级间的真正的斗争."[5]
资本主义民主声称它自身具有超阶级性,实际上是为了转移人们的视线,归根结底是为资产阶级服务的.所以,列宁指出,"任何民主,和任何政治上层建筑一样( 这种上层建筑在阶级消灭之前,在无阶级的社会建立之前,是必然存在的) ,归根到底是为生产服务的,并且归根到底是由该社会中的生产关系决定的."[6]
第二,没有永恒的民主,民主的具体形式随着社会关系的变迁也一直处于发展变化中.在伍德看来,资本主义民主与社会主义民主存在根本差别,前者无法在质上构成后者的核心要素.诚如有学者所言: "不存在超越具体历史发展阶段、永恒不变的所谓'一般民主'、'纯粹民主'、'绝对民主',也不存在适用于一切国家、适合于各个民族的唯一的政治制度和民主模式."[7]资产阶级民主宣称自身具有永恒价值,这显然是站不住脚的,科学的态度是应该认识到,不仅资本主义民主,即便是社会主义民主也终会消亡的,正如列宁所言:"从专制制度到资产阶级民主,从资产阶级民主到无产阶级民主,从无产阶级民主到没有任何民主,这就是民主发展的辩证法( 过程) "[8].
第三,社会主义民主相比于资产阶级民主具有优越性,因为它用实质性民主扬弃了形式民主.伍德认为,资本主义与"真正的民主"是极端不兼容的.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早就洞察到,在资本主义私有制条件下,"民主制和其他任何一种政体一样,归根到底也是自相矛盾的,骗人的,也无非是一种伪善"[9].然而在社会主义社会,以公有制为核心的生产关系从根本上决定了社会主义民主意涵的提升,以及它与旧的民主形式的断裂.
当然,我们也应该看到现实中存在的社会主义民主尚未达到伍德的理想要求,这除了生产力发展不足方面的原因外,也与社会主义国家重权力集中而轻分权制衡,重政治民主而轻经济民主( 即工作场所的民主) 有很大关系.
参考文献:
[1] 艾伦·伍德. 新社会主义[M]. 尚庆飞,译. 南京: 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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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恩格斯. 大陆上社会改革运动的进展[M]∥马克思,恩格斯.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 第 1 卷. 北京: 人民出版社,1956: 5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