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学者贾可春对此有过清晰的阐释:“因为这不是蓝的’可以定义为对‘这是蓝的’这些词所表达的内容的不相信。同时,这个定义也是对‘并非’和‘假’的解释。”([6], p.164)知觉判断“这不是蓝色”为真,意味着对“这是蓝色”表达的内容不相信,这种不相信为真的条件是这种不相信由一个客观的经验条件所引起的,比如认知主体事实上知觉到了另外一种颜色。这样一来,语句中就排除了“不”.“不”将出现在主体对语句的态度里,进而转换为有机体的某种真实状态。
知觉判断语句“这不是蓝色”将不再意味着其表征了客观世界中的一个否定性事实,而是意味着认知主体对于“这是蓝色”所表达的内容的不相信。
这样,我们就可以不用假定否定性事实的存在来解释否定性判断语句。
对于知觉判断“这不是蓝色”而言,如果我们断定了认知主体对于“这是蓝色”的不相信为真,那么我们就断定了该知觉判断为真,因而问题就在于如何断定认知主体对“这是蓝色”的这种不相信为真。罗素这样分析:“如果一个人用‘这是蓝的’这些字来表达他的信念,并且在适当条件下具有一种‘正是这样的感觉’的感觉,那么这个句子便是‘真’的,而如果他得到的是一种‘多么出人意料’的感觉,那么这个句子便是‘伪’的。
对于每个信念来说都有一个与它相对应的不相信。
如果一个人在‘这是蓝的’为真时感到出乎意料,而在‘这是蓝的’为伪时感到‘正是这样',那么这个人就是不相信这是蓝的这些文字所表达的内容。”([5], p.153)至此,罗素已经将否定性事实彻底“抛弃”了。我们可以说,罗素本体论的转变促成了语句真值判定标准的转变,在逻辑原子主义时期,任何判断都必须由世界中的客观事实来确定真假;而在转向中立一元论后,判断语句的真值却是由认知主体在一定条件下具有的感觉所确定。
三、罗素转变的不合理性
罗素在早期认为,没有否定性事实就无法说明真的否定命题和肯定性的假命题,所以否定性事实是存在的。可是,这样论证下的否定性事实更像是罗素发明创造的一个特设性概念,因而受到了不少学者的批评。在奥克兰德(L. NathanOaklander) 和 米 拉 奇(Silvano Miracchi) 看 来,罗素非法地从理想语言直接过渡到本体论是非常不合理的。他们这样批评道:“在对自然语言的符号化中存在着否定的符号并不迫使在世界的本体论描述中一定包括否定性事实。”([7], p.453)语句“孔明不是宋朝人”与语句“孔明是宋朝人为假”都可以符号化为S(a),这两个语句仅仅是描述世界的两种方式,并不能由此推出客观世界中存在着否定性事实。国内学者翟玉章对否定性事实的拒斥则更为彻底,因为他认为罗素的事实概念本身就具有空洞性:“事实是为了说明真假而特设的概念,它和真假是同等程度的概念,是不能指望用其中的一个说明另一个的。”([8], p.63)否定性事实的存在是否真的没有合法性?如果否定性事实真如批评者所认为的并不具有合法性,那么罗素的转变将是合理的。
然而当代学者巴克(Stephen Barker)和杰戈(Mark Jago)对否定性事实的全新诠释却让我们不得不重新思考这个问题。与阿姆斯特朗(D. M.Armstrong)一样,他们也将事实看作非部分-整体关系的整体,但与阿姆斯特朗不一样的是,他们却认为非部分-整体关系的整体是多样化的。他们说:“如果湖水结冰是一个事实,当这个事实是(个体)湖水与结冰这个属性以某种方式联系在一起而导致的话,那么湖水没有结冰则是(个体)湖水与结冰这个属性以另外一种方式联系在一起。
如果第一种方式被称为例示,那么第二种将被称为反例示。第一种方式形成了一种非部分-整体关系的整体,第二种方式则形成了另外一种。两种中的任一种联系在一起的方式或者任一整体都不可以归约为相应的另一种。”([9], p.119)应该说,巴克和杰戈二人与罗素在早期的观点是一致的:肯定性事实与否定性事实是不一样的。但是罗素并没有去清楚地说明这二者的差别,他只是说否定性事实和肯定性事实一样是最终的事实,否定性事实中没有与否定对应的成分。值得注意的是,巴克和杰戈却对此给出了很好的回答,肯定性事实和否定性事实的差别就在于本体论纽带形式(ontological tie)的不同。肯定性事实“孔明是三国人”中,个体“孔明”和“是三国人”联系在一起的方式是一种本体论纽带形式,而否定性事实“孔明不是宋朝人”中,个体“孔明”和“是宋朝人”联系在一起的方式则是另外一种不同的本体论纽带形式。
更一般地,巴克和杰戈用“[Fa]+”代表a具有F属性,用“[Fa]-”代表a不具有F属性,用[Ro1……on]+代表n个个体具有R关系,用[Ro1……on]-代表n个个体不具有R关系,并对事实这样总结:“我们将事实,包括否定性事实看作为在时空中分布的实体,其时空归属是由事实中的具体成分所占据的时空所确定的。”([9], pp.119-120)同时,对于否定性事实最富有争议的三个方面:1、是否进入因果关系;2、是否进入构成关系;3、是否可以被感知,他们二人都做了肯定性的辩护。首先,否定性事实并不是非存在,它是具有因果效应的,比如“我的口袋里没有钱”这个否定性事实就可以成为“我不能买东西”的原因。其次,从哲学上去解释孔洞(比如甜甜圈)时候是需要否定性事实的,肯定性事实围绕在否定性事实的周围才构成了孔洞。最后,现实中我们是可以感知边界(edges)的,而这恰恰是通过感知否定性事实来完成的。巴克和杰戈的论证无疑是具有说服力的,这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充分的理由去批判地看待罗素在否定性事实问题上的转变。
按照后期罗素的理解,语句“这不是蓝色”中的“不”就体现为说出这个语句的主体对“这是蓝色”的不相信,而该语句为真则意味着对该语句的不相信为真。不相信为真不是由于否定性事实的存在,而是由于主体在“这是蓝色”为真时具有一种“出乎意料的”的感觉。事实上,罗素在后期将否定性语句中的否定联结词转换为主体的认知状态是高度理想化的。尽管罗素已经规定“不相信”不是主观随意的,但实际上这很难做到。因而,这种转换容易使否定性语句丧失客观性。当我们想表达信念时,我们通常会在表达中加上“相信”或者“不相信”这样的命题态度词,而罗素将客观陈述语句完全等同于包含命题态度的语句则表明我们可以不使用这些命题态度词来表达我们的认知状态,这是不符合实际的。
与罗素的做法相比,将否定联结词跟谓词固定在一起成为否定性谓词的方法更值得采纳。由于否定性事实是存在的,因此我们可以把语句“孔明不是宋朝人”转换为语句“孔明是非宋朝人(否定性谓词)”,这样就能够避免上述的理论困难。
然而对否定性谓词我们该如何理解呢?帕特森(Wayne A. Patterson)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可行路径:“任何不可分析的肯定谓词的意义只能通过亲知它所代表和没有代表的来理解。相似地,任何否定的不可分析的谓词的意义只能通过亲知与其对应的肯定谓词所代表和没有代表的来理解。”([10],p.66)帕特森认为在理解肯定谓词的时候,我们必须知道我们在领会什么属性;而在理解否定谓词的时候我们却不必知道在领会什么属性,只需知道它们是相对应的肯定属性所排斥的。
按照帕特森的建议,我们在理解“孔明是非宋朝人”这个语句的时候,对于其中出现的“非宋朝人”这个否定谓词,我们不必知道在领会什么属性,而只要知道该属性是“宋朝人”所排斥的就可以理解这个否定性谓词。实际上,理解否定性谓词的时候,我们是不可能知道其具体代表什么属性的,因为否定谓词本身就意味着无限多的可能性,它本身就是不确定的。如果非要坚持认知主体必须知道谓词所代表的属性才能理解这个谓词,那么我们将无法理解“非金属”等这样的否定谓词。而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完全可以理解类似于“非金属”这样的否定谓词。这表明,帕特森提供的路径实际上与我们理解否定性谓词的认知过程是非常一致的。
四、结 语
作为20世纪的最有影响力的哲学家之一,罗素在否定性事实问题上有着两种完全不同的观点,这是耐人寻味的。基于不同的哲学立场,罗素对“否定性事实是否存在”这个问题的思考发生了转变,然而巴克和杰戈对否定性事实存在的论证使得我们可以重新思考罗素转变的合理性。罗素在逻辑原子主义时期对否定性事实的论证是缺少说服力的,但是巴克和杰戈后来的工作却为罗素在那个时期的直觉提供了一种有力支持。这个直觉正如泰勒(Richard Taylor)所言:“如果有任何事实的话-怀疑这点是不当的-特别地如果世界是事实的总体,那么在这个总体下我们必须要认可无数的不可归约的否定性事物的存在性。”([11],pp.448-449)
[参 考 文 献]
[1]罗素。 逻辑与知识[M]. 宛莉均译。 北京: 商务印书馆,2009, 219, 220, 348, 259, 349.
[2]Rosenberg, J. F. 'Russell on Negative Facts'[J]. Nos,1972, 6(1): 34.
[3]Demos, R. 'A Discussion of a Certain Type of NegativeProposition'[J]. Mind, 1917, 26(102): 193-194.
[4]蒯因。 蒯因着作集第6卷[M]. 涂纪亮、陈波译, 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07, 79.
[5]罗素。 人类的知识-其范围与限度[M]. 张金言译,北京:商务印书馆, 1983, 135, 136, 137, 152, 153.
[6]贾可春。 罗素意义理论研究[M]. 北京: 商务印书馆,2005, 164.
[7]Oaklander, L. N., Miracchi, S. 'Russell, Negative Facts, andOntology'[J]. Philosophy of Science, 1980, 47(3): 453.
[8]翟玉章。 罗素的事实概念及其空洞性[J]. 江海学刊,2011, 6: 63.
[9]Barker, S., Jago, M. 'Being Positive About NegativeFacts'[J]. Philosophy and Phenomenological Research,2012,85(1): 119, 119-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