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已经是第二次参加天津美术学院美术史系硕士研究生答辩了。三十年风水轮流转,当年在中央美院读研毕业时“三堂会审”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如今我已经成了“前辈”,坐到三堂会审的“审议席”了。1980年代,我在国内“受审”,2000年代,我在美国“受审”,如今来“审”人家,虽然有岁月莲茵、光阴不再的感慨,更多的还是对中美两国研究生答辩之异同的一点感想。
记得当年我的硕士研究生论文是关于贡布里希的《艺术与幻觉》中的视觉艺术心理学理论的研究,基于我对他这本书的翻译出版。当时同年级的谢成林、陈幸东和我三个人一起答辩,本系老师四五人,院外专家两人,记得好像是北大和故宫的教授、专家。因为谢、陈的专业是中国画史和书画鉴定。审议的细节已经没有印象,但是似乎比较顺利,没有提出难于回答的问题,所以三人顺利通过。
美国的博士论文答辩则是过五关斩六将之后的“最后的晚餐”.前面三四年是修学分,修一百到一百五十分不等,而且多是“半工半读”,因为很少自己掏钱读这种文科博士的,基本都拿奖学金,但需要工作(医科博士则从来没有奖学金,全部自己掏钱)。学分修完后的一年是资格考试(qualify ),当时我们学校实行季度学期制,秋冬春夏四个学期,每学期考一门,学期开始时老师开一个书单,自己去读,期末就根据这些书考,没有知识类的题目,而是观念性很强的论述题,每次考三个小时。
四门课的考试过了,才有资格做论文“开题”.开题是和导师一起讨论完成,短则一个学期,长则两三个学期。题开好了,在系里作公开演讲(Colloquium),导师、系里的各领域的教授、研究生们都在座,大家提问题,演讲者需要回答各种问题,题目、研究范围、材料来源、研究方法、专业准备等等,五花八门。幸运者经过两小时左右的“记者招待会”式的“穷追猛打”,能通过都早已是“遍体鳞伤”,因为大家会指出很多问题,提供很多意见,一点不含糊。接下来的你被称为ABD(all but dissertation),意思是万事俱备,只欠论文。做论文则可长可短,短则三年,长则五六年,端看导师脸色,以及你自己的实力。期间与导师的拉锯战是最折磨人的阶段,其间的酸甜苦辣,一如寒冬饮水,冷暖自知。
直到所有这些关卡都被你一一征服以后,你的论文终于大功告成,这才有三堂会审般的答辩。和国内不同的是,答辩不是一组学生,而是答辩委员会针对一个学生:时长为三个小时。答辩委员会由导师、论文第二读者(本系教授)、第三读者(外校教授)组成,再加上一位由研究生院指定的外系教授(我记得参加我答辩的是一位英语系教授)。先是学生用半小时配合PPT讲解论文提要,然后就是各位老师提问。印象中总体而言严肃认真,但气氛也并不僵硬。导师先前说了,如果你把研究进行得很细致,不可能有什么问题能够难倒你的,因为教授们学有专攻,在你做论文的领域和方向,你一定是权威,教授们很难刚刚好对你的论题非常了解并且有独到见地,所以只要你脑子清醒,仔细应对,应该是可以通过的。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此言不虚。
2012年,应天津美院美术史系邀请,我参加系里的硕士研究生答辩,这回我坐到了“答辩委员会”的席位。系里一周前把同学的论文给我,去年是六位,今年更多,八位。读完十四位同学的硕士论文,说实话,感想挺多。
首先,选题大为宽泛。1980年代的中央美院美术史系:基本上就是中西美术史和美术理论这几个领域,而我参加的这两年之中天津美院美术史系的论文选题从中国当代美术、艺术经纪人、民营美术馆、天津地方艺术史、中日美术交流史,到西方美术史、艺术哲学与现当代艺术、艺术史书写,不一而足(还不包括我没有参加的以中国画研究为主的另一组)。这说明今天的美术史教育和学习,已经不再限于纯美术史论,实践类的课题尤其是和艺术管理专业相关的课题进入了一些学生的兴趣范围,这无疑是所谓的“与时俱进”.
其次,学生水平差距较大。人分三六九等,如果从水平而不是从阶级划分的话,这句话放在哪里都没错。只是,我所读过的这些论文,最好的就和一篇精彩的博士论文没有什么区别,题目新颖有时代感篇幅很长像一本书稿,结构严密丝丝入扣层层推进,理论上有洞察力,作品分析条理清晰令人信服,从论据到论点最后到结论水到渠成。而有的论文则连基本的中文表述都出现问题不是时不时蹦出几个错别字,就是句法、语法有问题,要么就是句与句或段落与段落之间逻辑关系松散乃至跳跃。而去年和今年的几篇论文共享的一个问题就是,口语化,感想化,换句话说,学生写论文有点像在一个讨论会上发言,口语多不说,而且经常发表没有学理的感慨、感想。这种感慨或感想,作者自己讲出来可能觉得天经地义,可是读者只能从文字的逻辑来理解,而不可能从文字“读心”,于是往往不知所云,或者因其逻辑付诸如而不得要领。
其三,阅读学生论文,对每个老师而言,其实都是个学习过程,因为没有哪个老师对学生的研究项目了如指掌的,充其量略知一二。这是因为学生钻研一个课题,需要深入进去,尽管你学富五车,但绝没有人家一篇论文研究得那么深入,更不用说对你不太熟悉的领域,说是门外汉都不夸张。这次有个学生写关于拉康的“凝视”理论,就很让我长见识。我在写关于后殖民主义的文章的时候,曾经接触过一点关于“凝视”的概念,但只是皮毛。但是学生的这篇论文,从拉康的十分晦涩的观念,到传统架上画中的凝视,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乃至中国当代艺术中的凝视,有理论,有分析运用,十分受用。另一个同学研究民营美术馆,绝对有现实意义,高名潞先生对本世纪头十年美术界的界定就是“美术馆时代”,指的就是公立美术馆的转型,民营美术馆的崛起,以及画廊发展的此伏彼起。这位同学讨论了民营美术馆的现状、问题,找了三家民营美术馆做个案研究,最后展望了未来民营美术馆的可行性发展。所以如果要书写本世纪当代美术的历史,美术馆是个大话题,这位同学的论文可以作为重要的研究资源(图5)。但是话说回来,阅读论文并不总是·渝决的经历,有时候见到不忍卒读的文字、段落、篇章,其实是很生气的。毕竟一个硕士毕业生,假如连中文基本功都有问题的话,将来又怎样去当编辑、老师、策展人、批评家、乃至经纪人呢?这是颇让我忧心忡忡的地方。于是,我会仔细的用红笔将错误的地方划出来,像一个编辑一样细细修改一些篇章,然后在答辩的时候把主要的问题指出来,把带有眉批的论文发还给学生,让他们回去仔细读,毕竟答辩不仅仅是通过论文好毕业,更是一种学习过程。未料此举竟得到了系里几个老师的好评,说很少有老师把事情做得如此细致认真的。我想,可能一方面我的工作不像他们多,另一方面我在美国看论文就是这样看的,已经成了习惯的工作方式(图6)。
第四,论文写作有没有价值取向,需不需要有价值判断?这是个严肃的但是似乎没有引起人们足够重视的问题。去年的答辩中有个同学研究当代一位体制内的油画家,花了很多时间研究他的生平、历史,总结出他的一个重要的性格特质就是“坚持”,具体而言就是画了几十年的主流意识形态的题材,直到今天当代艺术已经经过了三十年的发展之后,这种“坚持”还在继续。我的评论是,“坚持”作为一个抽象概念似乎是正面的,问题是你坚持什么:为了一个有价值的事情坚持,值得肯定;而为了一件没有价值甚至只有负面价值的事情坚持,轻点说是刚腹,重点说是浪费人生,糟践社会。而一个研究生花了大量的时间研究这样一个个案,而且认同而不是批判个案对象的价值观,这就有问题了。当然,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一个特别的个案,但是真的值得我们的艺术研究者思考。
第五,论文写作和答辩的技术性问题。技术性的细节不可忽视,而且是可以在学习期间就努力学习提升的。比如,我看了相当比例的论文在“鸣谢”部分:很少感谢具体的某个人,感谢大家,感谢朋友,甚至感谢父母,但是就是没有提名字,而且缺乏具体的事实。如果读过一些西文着作的同学应该会注意到,作者会感谢那些对他写作乃至人生有帮助的人,而且有名有姓,有具体的“贡献”事实,诚意十足。另外,简述论文概要部分,有不少同学就是念稿子,而且时间把握不好。在美国读书从中学开始,学生会经常需要用PPT演讲。在我的课程中,学生会在期末提交课程论文以后,做一个论文演讲(presentation),5-8分钟。我会让学生事先在同学面前练一下,知道5-8分钟能讲多少内容,而且需要把内容背下来。经过这样的训练,一般上台演讲,时间掌握大多八九不离十,不怯场,而且很少有照稿念的。我们的同学也需要这样的训练。
最后,答辩通过,大家排排站聆听决定(图7),然后共赴“谢师宴”,学生凑钱请老师们赴宴。这不但是美国没有的,我们1980年答辩完了也是各自走人,没有宴请一说。这让人想起了孔子时代的“束惰”,那时候的束惰其实就是后来的学费。我们的学生都是交了学费的,谢师宴其实是额外的“答谢”,按学生的说法,是尊师重道的表现。我的感觉是,如果没有谢师宴,不会觉得少了什么;而学生们以此方式谢师,我很感动,学生没有收入,掏出额外的钱请老师吃饭,似乎是今天中国的一种特别的感恩方式,是我们的中国特色。(图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