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小说总给人一种读不懂又抓不住的感觉,需要通过反复的阅读、分析,才能对其小说有进一步的理解。
然而即使是研究鲁迅的专家也不敢说对鲁迅创作有深刻而完全的把握,自然,对鲁迅创作时的动机和思想状态的摸索,研究者们也是谦虚谨慎,不敢轻下断言,可见鲁迅小说是那么的艰深而晦涩。为什么鲁迅小说让人这么难以读懂?
一、鲁迅小说中的复调特征
竹内好认为鲁迅小说中本身就没有呈现出一种单一的、完整的主题和中心,或者说这种主题和中心并未完成。这个评价看似见解独特,实则颇为中肯。“鲁迅小说里仿佛有两个中心。它们既像椭圆的焦点,又像平行线,是那种有既相约、又相斥的作用力的东西。”
也就是说鲁迅小说创作意图本身就不是为了表达单一的思想,其中是多种观点的片段之间,若即若离,它们复杂而无规律地嵌合在行文之中,让人难以轻易地拼接而理解。鲁迅的小说很像一种合奏,却又不是规整的交响乐。它是一种看似随性,实则精致高妙的演奏。鲁迅像是握着高超的指挥,同时让很多种乐器同时演奏,呈现出多重的声音掺杂在一起,让读者很难分辨。当你稍稍分辨出一些音色,似乎把握了其中一种声音时,这种声音似乎又改变了,戛然接上了另一种关联不大的声音。这种思绪的流动节奏让人读起来因为常常阻滞不通而懊恼,同时也让人感慨指挥者那不同凡响的、深邃的思想。因为捉摸不透,所以鲁迅小说比其他小说具有了更宏大的意蕴空间。
小说 《在酒楼上》是鲁迅思想进入“彷徨”中的早期作品,被周作人称作 “最具有鲁迅气氛”的小说。《在酒楼上》讲述的是关于知识分子的题材,这篇小说与同时期其他作家以第一人称 “我”来创作的知识分子题材小说有很大的区别。鲁迅没有平铺直叙,直抒自己对知识分子的观点和情感,而是选择用 “我”的视角来讲述关于主人公吕纬甫的这样一个故事。那么鲁迅这种表达方式的用意何在? 他想表达自己一种什么样的思想与状态?
《在酒楼上》以“我”的角度讲述了 “我”与吕纬甫的故事。这里的 “我”并不是小说的中心人物,也不只是一个旁观的叙述者,而是参与到故事中的人物。他与吕纬甫一样都是具有独立的情感、独立的思想和理智的人,作为故事之中的一个元素,他也推动着故事的发展。故事中的 “我”和吕纬甫具有许多共同点: “我们”曾是一起去城隍庙拔掉神像胡子的新青年; 是议会讨论 “改革中国”的方法道路而打起来、激情澎湃的青年。“我们”虽然曾经都拥有激情澎湃的理想,如今却因为革命的失败以及生活的无奈而落入沮丧和彷徨中的中年人。不同的是,“我”和吕纬甫同样面对生活的无聊和寂寞,他们的选择却不同,“我”坚持在寂寞和彷徨中前进、反抗,而吕纬甫却选择放弃前进,回归到世俗生活当中。吕纬甫渴望从世俗生活中找到继续生活的动力。鲁迅想通过这两个人物寄予怎么样的思想? 对于这个问题,有评论者认为,文中的 “我”可以等同于鲁迅,表达鲁迅作为一个选择继续抗争者,想要借此批评那些因为一些挫折便放弃了努力的知识分子。但这种说法过于简单化、平面化。
回到 《在酒楼上》原文,我们会发现,文章不只是鲁迅批判 “遇到挫折就放弃”的这一种声音。鲁迅对吕纬甫固然有批评之意,但同时还有着对吕纬甫寂寞和可怜处境的感同身受,全文也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兔死狐悲的哀婉之情。并且作者虽然与两个人物之间都具有这样那样的联系,甚至他们与作者有着某种精神上的联系,但其实作者对这两个人物都有批判。作家似乎是在两者之外,或者是在两者之上去发出自己的声音,与文中两个人物独自的思想,他们所各自发出的声音是不能混同的。所以对文章中的声音作一分析,有助于我们深入了解鲁迅的精神世界。
这里有必要对上文所提到的小说中的声音进行解释。
小说 “艺术地再现生活本身的复调本质”因此可以说小说是一种独特的声音,或者说小说本身就是一种话语形式。只是这种话语形式不像日常生活中人们的交谈。他的媒介不是人声带发出的声音,而是经过加工和组织的语言符号。巴赫金把人的本质界定为 “人在存在当中无可回避”的对话。小说来源于生活,小说是对生活的一种反映,所以小说中也必定存在着许多对话。鲁迅的小说从创作之初至今,连续不断地受到许许多多的关注和研究,也正是因为鲁迅小说中声音多种多样。在鲁迅小说中,众声喧哗,声源多重,且声音之间关系交叠复杂,但是就是在这种多重复调之中,交织出内涵丰富又具有难穷尽、广阔的意义空间,因此我们可以通过小说中的复调对话了解难以抓住的小说内涵。
二、小说中人物之间的复调性分析
就 “我”和吕纬甫之间的 “对话”关系而言,小说中并没有把话语权完全的交在 “我”的手中,作者并没有剥夺吕纬甫的话语权。文中很大的篇幅都是吕纬甫的声音,其中主要有奉母亲命令返乡办的两件事: 迁坟和送绒花。吕纬甫 “我当时忽而很高兴,愿意掘一回坟,愿意一见我那曾经和我很亲睦的小兄弟的骨质”, “我对于这差事倒并不觉得烦厌,反而很喜欢,”
并且这一切都是为了达成母亲的愿望。从这些声音中我们都可以看出,吕纬甫回归家庭后,对之前轻视的世俗亲情表现出依恋和向往。但文中吕纬甫对这两件事表达更多的是无聊和失落。
以 “也还是为了无聊的事”来定义这两件事情,这些语言证明事后吕纬甫对自己行为进行反省,他并没有觉得得意而是反倒觉得无聊和失落。而且他并没有完全忘记他之从前的激情和精悍,这从他看见废园后眼睛中闪出的射人的光中,从他自嘲式的把自己比作飞了一圈又回到原地的蝇子的比喻中可以看出,他对于自己现在的状态并不满意。吕纬甫对目前自己的生活和现状只是敷衍和妥协着,他对于青年时的梦想并未忘怀。吕纬甫的心理有依恋向往,同时又有无聊寂寞,且在寂寞中还闪烁着残存的激情和光芒,从这种复杂的心情之中,我们可以看出吕纬甫所表达出的 “话语”并不是单一的,在吕纬甫的思想内部存在着两种以上的声音,这些声音之间就形成一种对话关系。他面对着代表继续坚持前进的形象——— “我”,并没有表现出排斥和嘲讽,反而表现出一种惭愧和自嘲,可见吕纬甫与 “我”之间的 “对话”关系也并不是决裂和敌对这种单一的表现。
小说中,“我”对吕纬甫的态度不能简单概括为失望和批判。虽然前面在作者感怀物是人非的时候,“我”看见曾经敏捷精悍的吕纬甫变了,心中有许多失落,但这其中更多的不是对吕的嘲讽和失望,而是一种同命相连的同情和失落。这在 “我”看见吕纬甫久违的射人的眼神后“我”的兴奋中,在吕纬甫作了苍蝇的比喻后 “我”说的“大约也不外乎绕点小圈子吧”中,从吕纬甫 “看你的神情,你似乎还有些期待我”这种自我惭愧和酸楚的话语等等地方,都能看出 “我”和吕纬甫之间的 “对话”关系不是简单的对立关系。他们之间的对话既有差异,又有着独特的精神联系,更像是一对有过共同经历的孪生兄弟,一方否定另一方就是在否定自己本身,两者形成两个相互独立又相互缠绕的乐曲组成的复调。这种复杂的“对话”开拓了小说的意义空间,这两个形象并不是某种绝对的、完整的观念的独立代言。吕纬甫和 “我”都是处于人生迷途中的迷路者,他们都处在彷徨中,谁都无法确定自己选择的以及被迫适应的道路是对是错。
这是鲁迅的 “历史中间物”式思想的产物。鲁迅从不认为自己能给出某一种答案,他更多的是把问题提出,并且通过小说文字呈现给大众。他把这种矛盾的选择化成两个不同的艺术形象,并且让这一个个 “他人”具有独立的逻辑。他让自己和读者作为旁观者,更好地看出内在思想与外在世界的利弊,鲁迅站在更高的高度来批评自己的灵魂,这是非常困难和痛苦的。鲁迅一次次的把自己沉入一个个痛苦挣扎中去探索自己心中复杂、纠结的 “对话”,再根据这些对话去创造 “说话”的角色中。所以这些复调式的角色的精神内涵皆从鲁迅自己一个人而来,他们就必然具有某种精神联系。但同时,小说中每种 “声音”都代表鲁迅精神矛盾中的不同侧面,因此它们之间是不能完全等同的,所以这些声音存在在一部小说中便形成一种复杂又有韵味的复调。因为这种复调的声音是鲁迅对自我的深度挖掘,所以它是来自于灵魂的,也更贴近于矛盾的本质。
三、小说中人物内部的复调性分析
吕纬甫和 “我”这两个单独的艺术形象内部的 “声音”也不是单一的,他们各自身上都体现出一种复杂性和矛盾性。这使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安于现在的生活,仍旧处于纠结和彷徨中。先说吕纬甫,他似乎已经忘记从前的一切,安心于世俗生活。“我”和他刚见面时,他的精神是沉静、颓唐而失去光彩的,这是吕纬甫的其中一种声音。但在看见废园那一瞬间却又闪出了慑人的光彩,这里又让我们听见了另外一种与之前的颓废所不同的声音。
虽然他表述自己的现状像蝇子一样绕回来了,明白告诉我们他的无奈与无聊,但他又以 “天空没有鸟的痕迹,但我已经飞过”这样的诗句自我安慰。他眼中下意识的神采告诉我们,从前的热情与澎湃的梦想并没有在吕纬甫的头脑中彻底抹去。即使他自己也想忘记过去,专注于现在的生活,但他仍旧在 “启蒙者”和 “世俗人”之间游走,并且在这两种人生角色中纠缠,他并没有完全接受现在的定位,或者说他根本还不清楚自己应该在这个世界什么样的位置,可见吕纬甫内部的思想并没有达到和谐、统一。
他内部不同的声音,时时在争辩,在纠缠,这使他无法安然地过他目前世俗的生活。
这种矛盾与破裂在他对后面讲述的一些事的态度中得到了验证。他在描述迁坟,送绒花的开场白中便说这些是“无聊的事”,但却也按照母亲的愿望去做了,并觉得也是乐意去做的,但最终还是落得个失望而归。这些都彰显出吕纬甫内部的矛盾和纠结。他选择放弃之前的梦想,但他没有也无法完全抛掉过去,安心迷醉于现在世俗的生活。他在表达自己仍要教 ‘子曰诗云’后,又自言自语似地说这是些 “无聊的事”,不是自己想教,而是别人只学这些。从这些语言中我们能看见吕纬甫矛盾尴尬的处境。他虽然想要压抑年少时梦想的 “声音”,让它安静甚至哑掉,用以暂时麻木自己,但那种声音却时不时地冒出来,催逼着他。两种矛盾的声音在他脑中吵嚷,纠缠,使他无法真正安于这种生活。这与鲁迅先生抄古碑麻醉自己那段时期的经历非常类似,我们似乎能听见他内心丰富的“声音”。
再说文中的 “我”,虽然从文中 “我”的话语和吕纬甫的反应,特别是末尾那段具有象征意义的话语中可以看出 “我”并没有像吕纬甫那样放弃自己曾经的梦想和目标, “我”在继续前进。但从 “我”的言行中不难看出“我”也是一个被复杂 “声音”困扰的 “纠结人”。来 S城,“我”的怀旧是失落而无聊。对废园景色的描绘很明显能够看出 “我”对于那种为梦想坚持的努力,不畏严寒和艰辛精神的赞许,但小说却没有把 “我”塑造成具有无坚不摧意志的战士。因为紧接着的另一个 “声音”却如鬼魅一样,萦绕不去。就像 “我”对北方南方雪的感慨,“我”现出明显的漂泊感和无依感,能看出 “我”
虽然坚持着,但心中也有许多的失落、软弱和犹豫,甚至是寂寞绝望。当他们袭来的时候,几乎要把 “我”吞没了。小说后面在 “我”听吕纬甫讲述自己的经历时,听到他在教 ‘子曰诗云’时 “我”表示出了惊讶和奇异。
只是从吕纬甫的反应中可以看出 “我”在惊奇和失望的同时更多的是同情和伤感,“看你的神情,你似乎还有些期待我”都可以看出来。虽然 “我”也面临和吕纬甫相似的令人无奈失望的经历和现状,但 “我”最后的选择却是迎着暴风雪,迎着绝望前进。
由此看出这两个形象 “内部的”声音也并不是单一的,在他们各自内心的声音中也包含着不同的思想倾向,并且形成一种复调。虽然他们的选择不同,但相同的是———他们还是不能安生。他们还是无法摆脱矛盾和纠结,他们的思想深处仍被矛盾和纠结的声音像 “毒蛇”一样纠缠。经过上述的分析,不管选择哪一条路,最终面对的都是弥漫于天地间迷雾样的迷茫和绝望。从中可见鲁迅也还不能从各种矛盾中挣扎出来。鲁迅最终也没有找到答案,他仍处在矛盾和纠结中。这也是后面像 《孤独者》这样的文章会产生的原因。
从中看出,某些评论者把作者跟 《在酒楼上》的“我”等同起来这种简单概括的说法并不合理。他否定了鲁迅充满矛盾性和复杂性的思想和直面惨淡人生的战斗精神。我们从这两个艺术形象中能找到许多鲁迅先生的影子,但在叙述中,我们可以看出,作者不仅对与吕纬甫一样已经放弃了梦想,过着与世俗生活没有两样的人有所批判,对继续坚持的 “我”,也没有给予多少美化,在叙述中也用批判的视角进行反观。这也反映出鲁迅精神和思想的独特性以及他的怀疑精神。鲁迅在他的小说中并没有给我们一个明确的答案和指明某种光明或者正确的道路,他只是把自己剖开,把自己矛盾的思想揪出来,精细地刻画成 “他者”的思想,从而彰显出其精神的深刻性,矛盾性和复杂性。这使鲁迅这个作者从众多的声音中淡出,站在旁观者的位子上冷眼旁观,使得这个作者凌驾于众多声音所形成的复调之上,这种复调使小说呈现意想不到的深度。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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