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是人类交际的工具，也是文化的载体。语言在交流沟通的过程中是在不断变化发展的，事实上，世界上所有的语言都呈现为一个兼容并蓄的开放式体系。方言作为语言最广泛的存在形态，其形成受到地域、历史、政治、文化等多种因素的影响。
在交流沟通的过程中，方言不但受强势方言、共同语等的影响，而且其内部音、形、义之间也互相影响、互相制约，从而不断变化发展，引起语音、语义、语法发生改变。语义的演变往往会引起语音的变化，如轻声或语音脱落。语义演变还会引起语法功能的变化，产生词汇化、语法化。河南沈丘方言中存在一组由来自妻族的称谓语 “丈儿”、“小舅子”、“妻侄”、“妻孙”演变而成的詈语、语气标记，本文以此为个案，对地方方言的语义演变及其成因进行探讨。
沈丘县地处河南省东南部，位于豫皖两省交界地带，方言分区上属于中原官话商阜片。沈丘方言中存在大量的詈语，而且用法灵活。其中有一组比较特别，是由来自妻族的亲属称谓演变而来的，现已形成“个丈儿”、“个小舅子”、“个妻侄”、“个妻孙”的固定格式。作为亲属称谓，“丈儿”即岳父，是由“丈人”轻声导致音节弱化声母脱落所致，“小舅子”即内弟，“妻侄”指内侄，妻孙就是妻子的娘家孙子。现在这些词在沈丘方言中一般不用作称谓语，而是用作詈语或语气标记，且用法非常灵活。
“丈儿、小舅子、妻侄、妻孙”（以下简称“A”）的句法功能，根据组合规律大致分成以下四种：
（ 一） 同位短语“X 个 A1”置于人名或代词（X）之后，中间夹有“个”,共同构成同位短语“X 个 A1”,可以做主语、宾语，位于句首或句末，也可以独立成句，具有詈骂色彩；有时用于戏谑，也可以表达亲昵之情。较之其他与性器官、性行为有关的詈语，“丈儿、小舅子、妻侄、妻孙”显得比较中性，使用非常普遍，大多用于熟人间开玩笑，也可用于詈骂。如：（ 1） 这个妻孙啥时候来嘞？ 恁（ 你） 奶个丈儿给你吃嘞啥？ 咋长恁胖？
（ 二） 定中短语“个 A2X”若用于动物、植物、事等，A 则置于量词“个”和动物、植物名称（X）之间，共同构成定中短语“个A2X”,前面一般有指示代词“这”或“那”,共同做主语或宾语，不能独立成句。此格式也可用于人，詈骂色彩减弱，主要用于表达说话人的不良情绪。如：（ 2） 今年这个丈儿麦收成可真不中，还不够本儿嘞！ 白上恁多妻孙化肥啦。
（ 三） 比况短语“跟 A3啊（ [?a?]） ”处于动词、形容词之后，构成比况短语“跟 A3啊”（[?a?]是“一样啊”的合音，意思是像 A 一样），充当补语，位于句末，不能独立成句。此种用法中，“丈儿、小舅子、妻侄、妻孙”的词汇义已经虚化，只是用来表述不好的状态，具有加深程度的作用。如：（ 3） 累嘞跟妻侄啊，也挣不了几个个丈儿钱，干它弄啥嘞？
（ 四） 语气标记“个丈儿、个小舅子、个妻侄、个妻孙”（ “个 A4”）固定格式“个 A4”,一般用于句末，或处于两个简单句之间，常重读，具有强调的作用，成为语气标记，表达说话人的不良情绪。詈骂作用丧失，但语用色彩增强，具有强调作用，该句一般是话语焦点。
如果处于补语之后，有加深程度的作用，还可以表达不满、惋惜、心疼、愤怒、后悔、责怨、反感、斥责等不良情绪，也可以用于表达激动、高兴之情，除了强调陈述前面的客观事实之外，还表达出了说话人的态度、情感。如：（ 4） 孩子： 咋还没做好饭嘞？ 我饿死啦个丈儿嘞！母亲： 我干咾（ 了） 一天活，累死啦个妻孙嘞，你咋不帮我干？
一 “丈儿、小舅子、妻侄、妻孙”的语义演变
作为称谓语，“丈人”、“小舅子”是比较常见的，在各类词典中一般都可以查到。《亲属称谓词典》对“丈人”的解释是：丈人：岳父。宋代就有丈人之称。宋，陈叔方《颖川语小》：“妻之父曰外舅，妻之母曰外姑，此见于《尔和》。俗呼‘丈人、丈母，’意亦近之。”今多称老丈人。
①但与“丈人”不同的是，《汉语大词典》、《新华字典》、《古今称谓辞典》、《汉语---韩语词典》都注明“小舅子”是詈词。老舍的《茶馆》、鲁迅的《故事新编·起死》、张天翼的《最后的列车》等作品中也都有用“小舅子”骂人的例证。
在目前可以搜集到的汉语词典、称谓词典中，唯有《亲属称谓词典》收录有“妻侄”,解释为：“妻子的哥哥或弟弟的儿子，即妻子的侄子。只用于引称”.②检索北京大学语料库搜到使用“妻侄”的共 18条，现选取几例如下：（ 5） 他（ 任道元） 有个妻侄，姓梁名鲲，也好学这法术。（ 《初刻拍案惊奇》）（ 6） “还有个妻侄，也是十一二了，叫他四个在一堆读书。”（ 《醒世姻缘传》）（ 7） 白居易： 家酿新熟每尝辄醉，妻侄等劝令少饮（ 全唐诗 3）（ 8） 洛庄汉墓主墓室尚未打开，专家推断，墓的主人应是刘邦的妻侄、曾做过吕国国王的吕台。（ 新华社 2001 年 12 月份新闻报道）另外在当代报刊中，有 3 例使用“妻侄女”.在教育部语言文字应用研究所语料库在线中查询到《资治通鉴》中也有一例：（ 9） 路养妻侄兰陵萧摩诃，年十三，单骑出战，无敢当者。（ 《资治通鉴》第一百六十三卷）胡士云（2001） 的统计证明，称谓语“丈人”、“小舅子”广泛分布于南北各方言，“妻侄”则零星分布于北方方言区，青岛、太原、西安、娄底等地都有该称谓语。
③在北京大学语料库搜到使用“小舅子”的共141 条，其中 10 条为詈语。用于詈骂的如：（ 10） 还见几个人影正在向火堆上加木柴，隐隐约约地可以听到“奶奶！ 小舅子，不打你是老丈人”的野狂骂声。“丈人！”“奶奶！”那些骑兵散在老百姓的家里，杀鸡的杀鸡，煮肉的煮肉。“小舅子！”骂声不绝，大甸子搅得一塌糊涂。（曲波《林海雪原》）（ 11） 老孟因为一夜没找到马英，心里也憋着一股气，忽然把烟袋锅一抡，说： “打他个小舅子獉獉獉，改善改善伙食！ ”（ 李晓明《平原枪声》）从例 10 可以看出《林海雪原》中也使用了“丈人”、“奶奶”作为詈语。我们知道，北京话中的“姥姥”可用作詈词。既然“姥姥”“小舅子”都可以做詈词，那么“丈人”、“妻侄”、“妻孙”成为詈词也就不难理解了。
二 “丈儿、小舅子、妻侄、妻孙”语义演变之因
地方方言语义演变背后的文化成因还是值得我们去思考和探讨的。这些对妻族的称谓语之所以演变成为詈骂用语，我们认为诱因可能有以下几个：
（ 一） 姻亲关系紧张
按照常理，有姻亲的两个家庭或家族应该保持有良好的关系，但事实却大多是相反的，尤其是在农村，亲家之间大多像仇人一样。大致说来是由以下因素造成的：
第一，婚前彩礼与面子之争。在我国，历来有定亲下聘礼的习俗。农村有不成文的规定：如果男方悔婚女方不用退还彩礼，女方悔婚则需退还全部财物。在农村，有些家人把女儿看做摇钱树，在定亲时要彩礼、财物，结婚前还会狮子大开口，再要一大笔钱，甚至结婚当天还要上车钱、下车钱等，有的还为了攀比、要面子、讲排场，向男方提出各种过分要求，导致婚前两家关系非常紧张。男方是骑虎难下，不堪重负，有苦难言。沈丘的风俗是：结婚当天，女方还会去几十位“歪脖子客”（抬嫁妆的人）、送亲的和拆封的，男方不但要盛情款待，走时还要给钱、带礼物。稍有怠慢女方亲朋便会横加指责，也有结婚当天因小事而大打出手的。结婚前，对于女方的种种要求，男方只能照单全收，不能讨价还价，娶个媳妇搞得负债累累，精疲力尽，对丈人、小舅子、妻侄等女方家人自然不会有好感。
第二，婚后地位与利益之争。娘家的社会地位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女儿在婆家的地位。若娘家是名门望族，女儿自然在婆家说话算数；如娘家为人凶恶，婆家自然也惧怕三分。婚后，为了家庭纷争、分家等事，双方家庭还会继续发生摩擦，互相较量。在沈丘有一句俗语“娘家侄儿，出气嘞（的）人儿”,由此不难看出婆家和娘家的紧张关系。以前农村经常发生由家庭内部矛盾演变成两个家族间战争的悲剧。至于分家，那更是几个家族之间的争斗。久而久之，姻亲关系就会越来越紧张，男方家人自然渐渐对“丈人、小舅子、妻侄、妻孙”等人心生反感。“人们对姻亲的警惕、怀疑与敌视的态度只是隐藏在人们的心理当中，在适当的环境下才可能表现出来。”①詈语从表面来看是对不良情绪的一种宣泄，究其实质则蕴含了社会文化等多种因素。所以说詈语不仅是一种言语习俗，也是一种社会行为。正是由于对姻亲关系的反感，才会有了“丈人、小舅子、妻侄、妻孙”这些词由称谓语到詈语的演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