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 言
"NP + 好 + V"是现代汉语中一种常见的语言结构,如"这件衣服好看"、"这个问题好回答"等等.
王为民( 1989) 对"好 + V"进行了分类,将其分为以下五类[1]:
A 式( "好"读"hǎo") : 好看、好吃、好听、好闻;B 式( "好"读"hǎo") : 好唱、好穿、好买、好开、好解决、好克服、好学、好懂;C 式( "好"读"hào") : 好晕车、好说梦话、好摔跤、好呕吐、好恶心;D 式( "好"读"hào") : 好睡懒觉、好吹牛、好说谎、好开玩笑;还有一种礼貌用法,表示客套.如: 您好走,您好睡.
前四类进入"NP + 好 + V"结构的语言实例如下:
( 1) 这个面包很好吃.
( 2) 英语好学.
( 3) 这孩子好说梦话.
( 4) 这老头好开玩笑.
从以上这些例句中可以看到,( 1) ( 2) 与( 3)( 4) 在主语 NP 的选择方面差异明显.( 1) ( 2) 两句中的 NP 与 V 是受事 - 动作的关系,( 3) ( 4) 两句中的 NP 与 V 则是施事 - 动作的关系.现代汉语中,用施事充当句子的主语很常见,并无太多特别之处,而诸如( 1) ( 2) 类的受事主语句则是学界研究的热点.王为民从"好 V"结构的多义角度出发,利用变换分析,对其进行了分类( 如前所述) ,探讨了"好V"与"好 VN"之间的关系,其研究的角度主要架构于短语之上,是一种静态的研究.对于"好 V"进入句子后与主语 NP 的关系如何、"好 V"的意义、如何与 NP 发生联系等问题都未涉及,即缺乏对"好 V"结构在语言中的动态研究.本文即以此为切入点,将"NP + 好 + V"作为一个构式,从构式语法理论的角度出发,具体地探讨当 NP 为受事时,"NP + 好 +V"的一些特点.
二、"NP + 好 + V"的构式义分析
Goldberg( 1995) 将"构式"( construction) 定义为"当且仅当 C 是一个形式---意义的配对 < Fi,Si> ,且 C 的形式( Fi) 或意义( Si) 的某些方面不能从C 的构成成分或其他先前已有的构式中得到完全预测时,C 是一个构式."[2]4从此概念可以看出,若一个结构是构式必须满足以下两方面的条件: 一是目标结构是完整的形式和意义的结合体; 二是整体意义无法由构成部分的意义简单叠加推导出来,即构式整体意义大于各部分意义之和.
要确定"NP + 好 + V"是否是一个构式,可以从以上两方面入手.首先,很明显,该结构有完整固定的结构形式"NP + 好 + V",其必然代表着一定的意义表达; 其次,"NP + 好 + V"的整体意义是[NP]、[好]、[V]这几个语义角色的简单叠加吗? 要确定这一点,我们不妨先假设"NP + 好 + V"是一个构式,再通过具体的例子来考察其意义是否符合构式条件的第二点.为了简便,我们将该构式记作: C[NP + 好 + V].先看例句:
( 5) 这件衣服好看
( 6) 这个问题好回答
( 5) 和( 6) 两句中的 V 都是动作动词,而且是二价动词,"好"都是修饰 V,但"好"的语义却有所不同,这一点可以从"好"的语义指向上分析出来.在( 5) 中,"好"与 NP( "这件衣服") 的关系更密切,可以说"这件衣服好"; 而在( 6) 中,"好"与 V( "回答") 的结合紧密度远超过"好"与 NP( "这个问题") 的结合,"这个问题好"与"好回答"二者的意义相差甚远.下面请看几个有代表性的例句①:
( 7) 不是偷吸,还敢出声: "嘿,真好闻獉獉,这两块钱没白花! "
( 8) 这部电影真好看獉獉!
( 9) 每当遇到道路不好走獉獉的地方,杨鸿年的身边总有孩子扶着.
( 10) 选修课,大家不是根据将来事业对知识结构的要求为准,而是以"一是易学,二是好考獉獉"为选课原则.
( 7) 中的"好闻"是说花两块钱买来的东西让人觉得很香,( 8) 中的"好看"是说电影看过之后让人很舒服、很高兴,上面例( 5) 中的"好看"是指衣服看起来让人满意,三者存在共同之处,加以概括可知,( 5) ( 7) ( 8) 这类"NP + 好 + V"构式的意义是: 受事NP 经过 V 使潜在施事②达到满意、舒服的状态.我们将此类构式义所代表的句子记为: C1[NP + 好1+V].
( 9) 中的"不好走"是指道路走起来困难,( 10)中的"好考"与"易学"形成照应,意义更加明显,即"容易考",同理,上面例( 6) 中的"好回答"是指问题"容易回答".由此可以得出,( 6) ( 9) ( 10) 这类"NP + 好 + V"构式的意义是: 受事 NP 做起来( V 起来) 容易.我们将此类构式义所代表的句子记作:C2[NP + 好2+ V].
通过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NP + 好 + V"的整体意义并不是其构成成分[NP]、[好]、[V]的意义简单叠加而成,故结构"NP + 好 + V"满足构式的所有条件,具有 C1和 C2两个构式语义.
Goldberg 认为: "构式并非只有一个固定不变的、抽象的意义,而通常是包括许多密切联系的意义,这些意义共同构成一个家族."[2]31雷冬平、胡丽珍( 2013) 从此角度出发,认为"在这些意义家族中,构式也有一个相对集中的意义",故而将"NP + 好 +V"的构式语义概括为: "认知主体在某方面( V) 对某物( NP) 感觉好."[3]
通过上文的分析,我们认为,雷、胡对该构式语义的概括不够全面,只考虑了 C1[NP + 好1+ V]的整体语义,而忽略了 C2[NP + 好2+ V]的构式义.这二者从根本上讲是不一样的,不能混为一谈.C1[NP + 好1+ V]所表达的是一种让人满意的状态,虽然构式中没有出现施事,但这个施事一定是存在的; 而 C2[NP + 好2+ V]侧重的是动作实施起来容易,对施事没有强制性的要求.运用义素分析法来解析两组构式可以明显看出其中的差异:
C1[NP + 好1+ V]: [+ 使人满意]、[+ 状态]、[+ 潜在施事]
C2[NP + 好2+ V]: [+ 容易]、[- 状态]、[- 潜在施事]
由此可见,一类构式的具体句式之间会存在一些语义凸显上的差异,正如构式 C1所凸显的"使人满意"语义、构式 C2所凸显的"容易"语义,而这种语义凸显又恰是通过构式中的共现词( "好") 自身的多义性体现出来的.故而,从多义甚至歧义的角度研究构式的语义是构式语法值得考虑的切入点.
三、构式义 C1与 C2之间的转化
上文我们探讨了构式 C[NP + 好 + V]通过共现词"好"所表现出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构式义 C1和C2.C1和 C2的语义差别体现了该构式的多义性,但在同一结构形式 C 之下,构式义 C1和 C2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联系? 是否存在着"意义家族中的典型成员"? 这些都是值得考虑的问题.
( 一) 潜在施事与构式 C1、C2
在任何语言中,施事都是必有的论元角色.在构式 C 中,构式义 C1"NP 经过 V 让主体满意"中存在着主体 S,即潜在施事,而 C2中不存在.Fillmore( 1988) 从"框架语义"( Frame Semantics) 的角度出发,认为句子描述的是场景,场景中各参与者承担格角色并构成句子的底层结构,底层结构经过"透视域"选择,一部分参与者进入透视域,成为句子的核心成分,其他参与者不一定能进入句子,即使出现在句子中,也只能作为外围成分,通常由介词状语或小句引入[4]3.对于 C2[NP + 好2+ V]而言,就是 V 的施事性成分不能以主语的身份出现,如下面的例子[5]66:
( 11) 借助介词引介而出现: 对王宁来说,这本英文小说好翻译.
( 12) 出现在 NP 的修饰语中: 老搞阶级斗争,你的日子不会好过.
( 13) 出现在上下文语境之中: 这件事女人家出面,话还好说些.
也就是说构式 C2实际上也存在着论元结构上的施事,只是作为"外围成分"出现.构式 C1中的施事从"好"所反映的语义"让人满意、舒服"中便能考察出来,对于以汉语为母语的人来说,该论元的显着度要明显高于 C2中的施事.从另一角度讲,C1中的施事是通过词汇语义体现出来的,C2中的施事是借助增添句子的"外围成分"显现的.词汇语义是内化的,"外围成分"是在内化的基础上分析得来的,故可以说构式义 C2是在分析 C1的基础上延伸而来的.
从分析 C1延伸出 C2,Goldberg( 1995) 将这种关系称为"继承关系( inheritance relations) ",并以图像的形式明确指出: 构式是一个有组织、有理据的网络系统,构式与构式之间正是通过这种继承关系实现连接的.如下图所示:
那么,对构式 C[NP + 好 + V]的两类具体构式C1、C2来说,这种继承关系的实现主要是通过分析潜在施事得来的,其关系可以类推如下:
( 二) C1与 C2之间的继承
至于构式 C2如何通过 I 从构式 C1继承而来,依然得从构式 C 的论元[NP]、[好]、[V]的分析入手.首先看动词 V.王文凤( 2009) 通过考察语料库中构式 C[NP + 好 + V]的 602 个例句,列举出该句式中的 82 个主要动词: 办、穿、脱、打发、懂、斗、读、记、讲、借、拒绝、看、捞、买、卖、蒙、拿、弄、爬、跑、骗、欺负、切、请、惹、杀、受、说、提、谈、听、懂、辞、玩、笑、忘、闻、问、洗、租等[7].我们发现,除了"借、拿、问、租"等少量的三价动词以外,其余大部份是二价动词,表示一定的动作行为,对构式 C 的语义"NP经过 V 使潜在施事满意"( C1) 或"NP V 起来容易"( C2) 并不产生影响.动作动词 V 只相当于一种媒介,将 NP 与动作所造成的结果联系起来.虽然动词是一个论元结构中的核心论元,动词与构式之间存在着紧密的互动关系,但在构式 C 中,构式义的核心部分并不通过 V 显现出来.
论元[NP]在构式 C 中由受事充当,但不是所有的 NP 都是受事,请看下面的例子[5]66:
( 14) 他们好教. ( 与事)
( 15) 这笔不好写. ( 工具)
( 16) 细毛线不好织. ( 材料)
( 17) 男中音好唱. ( 方式)
( 18) 这条路好走. ( 处所)
( 14) -( 18) 的例子表明工具、材料、方式、处所等非核心论元也可以充当构式 C 中的 NP.此时,NP 依然具有受事性,是动词 V 对 NP 施加的影响,我们可以称之为"广义的受事性 NP".可见,论元NP 在构式 C 中所处的地位是固定的,这决定了其不会对构式 C1与 C2之间的继承关系产生影响.
"好"是构式 C 的非核心论元,但对构式 C1与C2之间继承关系的形成意义重大.我们以( 5) ( 6)两句语言事实为例作说明.假设 C1( "这件衣服好看") 是一个基本事件结构( event structure) 框架,框架内含有[+ 让主体 S 满意]的主要元素,那么事件结构 C2( "这个问题好回答") 则可以在论元"好"的作用下扩展成为基本事件结构框架 C1.
由上图可以看出,在论元"好"的连接下,构式C2中"V 起来容易"的基本元素因其积极性结果而使 C2中也暗含"让主体 S 满意"的主要元素,即扩展为构式 C1.论元"好"所带来的积极性结果在 C1与 C2的继承关系中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主体S 是构式 C 中的施事性成分,前文已提到.对于构式 C2来说,其施事性成分相当于"外围成分",要通过介词或小句引入.这一特点恰恰为 C2与 C1继承关系的存在提供了前提条件.具体可表示如下:
C2: 对小明来说,这个问题好回答.→ 这个问题,小明回答得好.→ 这一回答让小明很满意.
( C1)Goldberg( 1995) 将构式与构式之间通过继承关系实现的连接称为继承连接( inheritance link) ,并将其概括为四种类型: 多义性连接( polysemy link) 、次部分连接( subpart links) 、实例连接( instance links) 、和隐喻连接( metaphor links)[6]91 -96.当一个构式是另一个构式的一个部分而又可以独立存在,两构式之间的关系可以看作是一种次部分连接.我们发现,C1和 C2正好属于次部分连接.C2从 C1继承而来,可以看作是 C1的一部分; C2在语言生活中的使用频率跟 C1并无太大差别,即 C2可以独立存在.
构式 C1和 C2之间的次部分连接关系直接证明了 C1和 C2的构式义之间存在着联系,那么从 C2对C1的继承角度出发,构式 C"意义家族中的典型成员"为 C1所体现的构式义,可以将其概括为: 主体 S在某方面( V) 对某物( NP) 感觉好③.
四、结论
本文运用构式语法的相关理论对现代汉语中的常见构式 C[NP + 好 + V]的构式语义进行了探究,得到如下几条结论.
( 一) 构式 C 有两个不同的构式义 C1[NP + 好1+ V]和 C2[NP + 好 2 + V].C1表示"受事 NP 经过V 使潜在施事达到满意舒服的状态"; C2表示"受事NP 做起来( V 起来) 容易".C1和 C2的构式语义差别是通过论元"好"的不同语义凸显体现出来的.
( 二) 构式 C1中论元"好"的词汇语义决定了C1中存在着潜在施事,而 C2中的施事成分则没有进入透视域,而是以"外围成分"出现,即以介词状语或小句引入.
( 三) 构式 C1和 C2存在着继承关系,且这种继承关系不是通过核心论元 V 以及常规论元 NP 体现出来的,而是通过"好"所带来的积极性结果将 C1与 C2连接起来.C2是对 C1的继承,属于次部分连接.
( 四) "主体 S 在某方面 ( V) 对某物 ( NP)感觉好"是构式 C 意义家族中的典型成员.这与构式义 C1、C2并不矛盾,而是构式义 C1与 C2的高度概括.
参考文献:
[1] 王为民."好 V 和好 VN"[J]. 汉语学习,1989,( 2) : 14 -16.
[2] Goldberg,Adele E. 论元结构的构式语法研究[M]. 吴海波,译,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3] 雷冬平,胡丽珍."NP + 好 V"构式的认知机制与动态演变研究[J]. 世界汉语教学,2013,( 4) : 470 -484.
[4] 朱 军. 汉语构式语法研究[M]. 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
[5] 熊仲儒."NP + 好 V"的句法分析[J]. 当代语言学,2011,( 1) : 63 -72.
[6] 牛保义. 构式语法理论研究[M]. 上海: 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1.
[7] 王文凤."NP + 好 V"认知分析[J]. 语文学刊,2009,( 1) : 102 -10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