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禅是古代君王在泰山合祭天神和地只的仪式,所谓 “封”就是天子登上泰山筑坛祭天,而“禅”则是在泰山下的小丘除地祭地,旨在表示承天受命。封禅大典的举行由来已久, 《管子》即有《封禅篇》,《史记·封禅书》记载了封禅之由:“齐桓公既霸……而欲封禅。管仲曰: ‘古者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二家……皆受命然后得封禅。’桓公曰:‘寡人……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诸侯莫违我。昔三代受命,亦何以异乎?’”(P1361)齐桓公认为自己统一天下,具备了封禅资格,应该 “受命”。
秦始皇统一六国,即行封禅礼。其后,汉武帝于元封元年 (公元前110年)、元封五年 (公元前106年)、太初元年 (公元前104年)、太初三年 (公元前102年)、天汉三年 (公元前98年)、太始四年(公元前93年)、征和四年 (公元前89年)七次封禅泰山,东汉光武帝光复汉统,即于中元元年 (公元56年)封禅泰山。自汉而降,大唐立国近三百年,封禅大礼举行了两次,分别在唐高宗乾封元年(666年)和唐玄宗开元十三年 (725年)。赵宋统治三百多年,封禅大礼仅举行了一次,即在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 (1008年)。宋真宗的封禅却是历史上声势最为浩大,涉及层面最为广泛,产生的作品数量、类别最为繁多的一次。围绕这次大典, “词臣” 们 大 展 才 艺,诏、表、鼓 吹、颂、制、铭、赋、序、乐章、玉册文、玉牒文,各体作品异彩纷呈。这些作品的创作,若与以抒发主观情感为主的文学作品相比,还真可以说是 “一种特殊的” “生产”。(P121)学习运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理论,从艺术 “生产”与 “消费”的角度,探讨封禅活动中 “生产”的作品,揭示封禅文学 “生产”与 “消费”所蕴含的礼乐文化意涵,不失为一种有意义的尝试。
据 《全宋诗》、 《全宋文》、 《宋史·礼乐志》、《宋大诏令集》等文献所录,围绕着真宗封禅所“生产”的作品,“生产”在仪式前、仪式中、仪式后,下文即以此顺序加以论述。
一
宋真宗封禅礼之举行,有一个长时间的准备过程。《宋史·礼志·吉礼七》: “太宗即位之八年,泰山父老千余人诣阙,请东封。帝谦让未遑,厚赐以遣之。明年,宰臣宋琪率文武官、僧道、耆寿三上表以请,乃诏以十一月二十一日有事于泰山,命翰林学士扈蒙等详定仪注。既而乾元、文明二殿灾,诏停封禅,而以是日有事于南郊。真宗大中祥符元年,兖州父老吕良等千二百八十七人及诸道贡举之士八百四十六人诣阙陈请,而宰臣王旦等又率百官、诸军将校、州县官吏、蕃夷、僧道、父老二万四千三百七十人五上表请,始诏今年十月有事于泰山。”(P2527)开宝九年 (976年)赵匡义登基为宋太宗,第八年应为雍熙元年 (984年),而到大中祥符元年 (1008年),又过了二十五年。二十多年来,“泰山父老千余人诣阙,请东封”,变为“兖州父老吕良等千二百八十七人及诸道贡举之士八百四十六人诣阙陈请,而宰臣王旦等又率百官、诸军将校、州县官吏、蕃夷、僧道、父老二万四千三百七十人五上表请”。这是封禅前的 “生产”与“消费”情况。 “表”请, “诏”停或 “诏”封,“表”与 “诏”为主要文体。《全宋文》、《宋大诏令集》、《宋会要辑稿》所录与真宗封禅相关的 “诏”、“表”有53篇之多,如 《兖州父老请封禅表》、《宰相等乞封禅第一表》、《宰相等乞封禅第二表》、《宰相等乞封禅第三表》、《宰相等乞封禅第四表》、《宰相等乞封禅第五表》、 《答知兖州邵煜请东封诏》、《答宰相等乞封禅第一表诏》、 《答宰相等乞封禅第二表诏》、《命考制度使诏》、《修完泰山前代封禅基址诏》、 《封禅泰山经度费用诏》、 《封祀勿广营造诏》、《定东封往返道路诏》、《封禅离京日至封禅不举乐诏》、 《封禅出京具小驾仪仗诏》①等。仅从一封又一封的上 “表”、下 “诏”看,从兖州父老到宰臣、文武官、僧道、耆寿、贡举之士、诸军将校、州县官吏、蕃夷,表疏的上传,诏书的下达,即是一批作品的 “生产”与 “消费”。这些 “生产”,已经被百姓、州县官吏、臣僚到帝王乃至僧道,不断地 “消费”着。这一 “生产”与 “消费”,从地方到朝廷,从朝廷到地方,不断传播与接受,范围广大,涉及到各个层级;并且这批作品的 “生产”与 “消费”,是在一而再、再而三的请求过程中被 “生产”着、被 “消费”着,封禅所具有的巨大礼乐意义也就在这个 “生产”与 “消费”的过程中,如同涟漪般增大、扩散,从而产生出巨大的仪式力量,移风易俗的作用由此便产生了。
与应用性的表、诏相比,鼓吹词更具有文学品质, 《宋史·乐志》录有 《天书导引·诣泰山》(P3310)和真宗封禅 《导引》、 《六州》、 《十二时》②。《六州》、 《十二时》二词,用于警场戒严,还有一首为告庙导引。 《宋史·乐志十五鼓吹》:“鼓吹者,军乐也。……宋初因之,车驾前后部用金钲、节鼓、掆鼓、大鼓、小鼓、铙鼓、羽葆鼓、中鸣、大 横 吹、小 横 吹、觱 栗、桃 皮 觱 栗、箫、笳、笛,歌 《导引》一曲。……凡大驾用一千五百三十人为五引,……小驾用八百一十六人。太常鼓吹署乐工数少,每大礼皆取之于诸军。……又大礼,车驾宿斋所止,夜设警场,用一千二百七十五人。奏严用金钲、大角、大鼓,乐用大小横吹、觱栗、箫、笳、笛,角手取于近畿诸州,乐工亦取于军中,或追府县乐工备数。歌 《六州》、《十二时》,每更三奏之。凡祀前一日,上御青城门观奏严。若车驾巡幸,则夜奏于行宫前,人数减于大礼,凡用八百八十人。”(PP.3301-3302)其中 《导引》、《六州》、《十二时》、 《告庙导引》题作 《真宗封禅四首》:导引民康俗阜,万国乐升平,庆海晏河清。唐尧、虞舜垂衣化,讵比我皇明!九天宝命垂丕贶,云物效祥英。星罗羽卫登乔岳,亲告禅云、亭。
我皇垂拱,惠化洽文明,盛礼庆重行。登封、降禅燔柴毕,天仗入神京。云雷布泽遍寰瀛,遐迩振欢声。巍巍圣寿南山固,千载贺承平。
六州良夜永,玉漏正迟迟。丹禁肃,周庐列,羽卫绕皇闱。严鼓动,画角声齐。金管飘雅韵,远逐轻飔。
荐嘉玉,躬祀神只,祈福为黔黎。升中盛礼,增高益厚,登封检玉,《时迈》合 《周诗》。
玄文锡,庆云五色相随。甘露降,醴泉涌,三秀发灵芝。皇猷播,史册光辉。受鸿禧,万年永固丕基。
吾君德,荡荡巍巍,迈尧、舜文思。从今寰宇,休牛归马,耕田凿井,鼓腹乐昌期。
十二时圣明代,海县澄清,惠化洽寰瀛。时康岁足,治定武成,遐迩贺升平。嘉坛上,昭事神灵。荐明诚,报本禅云、亭,俎豆列牺牲。宸心蠲洁,明德荐惟馨。
纪鸿名,千载播天声。
燔柴毕,云罕回仙仗,庆銮辂还京。八神扈跸,四隩来庭,嘉气覆重城。殊常礼,旷古难行,遇文明。仁恩苏品汇,沛泽被簪缨。
祥符锡祚,武库永销兵。育群生,景运保千龄。
告庙导引明明我后,至德合高穹,祗翼励精衷。上真紫殿回飚驭,示圣胄延鸿。躬承宝训表钦崇,庆泽布寰中。
告虔备物朝清庙,荷景福来同。(PP.3306-3307)作品 “生产”即意味着 “消费”。这些歌辞,就内容而言,无非歌功颂德,倘若论艺术感染力,自然缺少以情动人的效果。但当这样的歌唱,以一千五百三十人、一千二百七十五人、八百八十人的 “阵势”出现在皇帝车驾前后,出现在道路行宫时,可以想象这一 “消费”的影响该是何等的巨大!它们所具有的震撼效果与感化意义,绝非一首抒情诗、一支抒情歌可比,正可谓 “仪式文学”所具有的力量。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论家马歇雷在 《文学生产理论》一书中,阐述了自己的文学生产理论:文学创作就是将语言、意识形态的原料进行加工,从而生产出文学文本。而这些语言及其表达的意识形态在作家创作之前已经存在于日常生活之中了,所以,在这个程度上作家无所谓创造。(PP.66-68)就文学作品而言,他的观点不无商榷之处,但运用于仪式作品的生产,倒也切合实际。赵敏俐等在《中国古代歌诗研究———从 ?诗经? 到元曲的艺术生产史》一书导论中,将古代歌诗艺术生产和消费分为三种方式:自娱式的歌诗生产与自娱式消费、寄食式的歌诗生产和特权式消费、卖艺式的歌诗生产和平民式消费。(PP.25-35)从封禅仪式前的 “生产”看,这批 “产品”的 “生产”有 “寄食式”的特点。这种 “生产”方式从外部规定着生产者的 “生产”行为和 “产品”属性,使得作品有效地体现着所规定的特性,就封禅而言,封禅之 “神圣”,使其自然充分地体现出礼乐文化特质。
二
真宗封禅仪式中的 “生产”,形式以乐章 (声诗)、玉册文、玉牒文为主。《宋史·礼志》载玉册文2篇,玉牒文1篇。 《宋史·乐志》载封禅乐章11首。这些作品的 “消费”,贯穿在仪式过程中。
真宗封禅行礼,《宋史·礼志》载:(大中祥符元年十月二十四日)辛亥,设昊天上帝位于圜台,奉天书于坐左,太祖、太宗并配西北侧向,帝服衮冕,升台奠献,悉去侍卫,拂翟 止 于 壝门,笼烛前导亦彻之。玉册文曰: “嗣天子臣某,敢昭告于昊天上帝:臣嗣膺景命,昭事上穹。昔太祖揖让开基,太宗忧勤致治,廓清寰宇,混一车书,固抑升中,以延积庆。元符锡祚,众宝效祥,异域咸怀,丰年屡应。虔修封祀,祈福黎元。谨以玉帛、牺牲、粢盛、庶品,备兹禋燎,式荐至诚。皇伯考 太 祖 皇帝、皇考太宗皇帝配神作主。尚飨。”玉牒文曰: “有宋嗣天子臣某,敢昭告于昊天上帝:启运大同,惟宋受命,太祖肇基,功成治定;太宗膺图,重熙累盛。
粤惟冲人,丕承列圣,寅恭奉天,忧勤听政。一纪于兹,四隩来暨,丕贶殊尤,元符章示,储庆发祥,清净可致,时和年丰,群生咸遂。仰荷顾怀,敢 忘继志,佥议大封,聿申昭事。躬陟乔岳,对越上天,率礼祗肃,备物吉蠲,以仁守位,以孝奉先。祈福逮下,侑神昭德,惠绥黎元,懋建皇极,天禄无疆,灵休允迪,万叶其昌,永保纯锡。”命群官享五方帝及诸神于山下封祀坛。上饮福酒,摄中书令王旦跪称曰:“天赐皇帝太一神策,周而复始,永绥兆人。”三献毕,封金、玉匮。王旦奉玉匮,置于石石感,摄太尉冯拯奉金匮以降,将作监领徒封石感。帝登圜台阅视讫,还御幄。宰臣率从官称贺,山下传呼万岁,声动山谷。即日仗还奉高宫,百官奉迎于谷口。帝复斋于穆清殿。……壬子,禅祭皇地只于社首山,奉天书升坛,以祖宗配。玉册文曰: “嗣天子臣某,敢昭告于皇地只:无私垂佑,有宋肇基,命惟天启,庆赖坤仪。太祖神武,威震万宇;太宗圣文,德绥九土。臣恭膺宝命,纂承丕绪,穹昊降祥,灵符下付,景祚延鸿,秘文昭着。八表以宁,五兵不试,九谷丰穰,百姓亲比,方舆所资,凉德是愧。溥率同词,缙绅协议,因以时巡,亦既肆类。躬陈典礼,祗事厚载,致孝祖宗,洁诚严配。以伸大报,聿修明祀,本支百世,黎元受祉。谨以玉帛、牺牲、粢盛、庶品,备兹禋瘗,式荐至诚。皇伯考太祖皇帝、皇考太宗皇帝配神作主。尚飨。”
(P2532)真宗升台奠献,先奉玉册文,再奉玉牒文。圜台祭罢,又于社首山祭皇地只,有玉册文。名曰玉册、玉牒,顾名思义,即由玉简串成册牒。真宗所奉玉册文③,昭告昊天上帝,主要是通过陈述大宋开国功勋,祈福黎民百姓,献玉帛、牺牲、粢盛、庶品以谢昊天上帝,以谢太祖太宗,敬天与法祖的用意清晰明了。玉牒文则更突出了大宋承天受命、永世承传的运命,表达真宗承天继祖、躬陟乔岳的决心。四言一句,整齐划一,较之玉册文,更为整饬。刘勰 《文心雕龙·封禅》中论封禅文,以为“兹文为用,盖一代之典章也。构位之始,宜明大体:树骨于训典之区,选言于宏富之路;使意古而不晦于深,文今而不坠于浅,义吐光芒,辞成廉锷,则为伟矣。”(PP.394-395)意云封禅之文言辞需宏伟富丽,新颖而又不流于浮浅,要有锋刃之利;内容则要合于古意,但又不能过于深奥,要放出动人的光芒,应该是时代的典范。明代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将封禅告天的 “玉牒文”列为一体。与汉代善于运用比喻、夸张手法的封禅之文相比,宋真宗封禅玉册文、玉牒文,确如吴承学之总结:“其文字典雅,篇幅短小,内容先向上天追述祖宗功业,再提出国泰民安的愿望,都是些冠冕堂皇的说辞,因而内容空洞乏味。”
玉册文和玉牒文在祝祷结束后,“三献毕,封金、玉匮”,即封以金泥,藏于玉匮。这一举动,更增加了封禅的神秘性。封金、玉匮是为 “传统”,《史记·孝武本纪》:“封泰山下东方,如郊祠泰一之礼。封广丈二尺,高九尺,其下则有玉牒书,书秘。”(P475)玉牒文之所以秘而不宣,唐代刘肃 《大唐新语·郊禅》引录唐玄宗与贺知章的对话,以为: “玄宗既封禅,问贺知章曰: ‘前代帝王何故秘玉牒之文?’知章对曰:‘玉牒本通神明之意,前代帝王所求各异,或祷年算,或求神仙,其事微密,故外人莫知之。’”(P197)玉册文、玉牒文确要 “封金、玉匮”,知道的人不多,即使广为宣传,也不能与抒发性灵的文学作品同日而语,但正如 《史记·礼书》所云:“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礼之三本也。”(P1167) “礼”所体现的三个根本意图,在于祭天祀地敬祖先。敬天法祖,宣扬孝道,同样是治国之本。而通过封禅,使这些作品富有仪式效益,也是一般纯文学作品不可比拟的。秘而不宣,皇帝祝祷天地的内容尽管未能告民,但请不要忽视这样的情景:“帝登圜台阅视讫,还御幄。宰臣率从官称贺,山下传呼万岁,声动山谷。”这是何等的气势?岂能说没有显示宋人制礼作乐,上传下达,教化民众的现实意义?
玉册文、玉牒文的内容针对祭拜的对象不同,其称呼用语稍有差别,如圜台用 “嗣天子臣某,敢昭告于昊天上帝”,社首坛用 “嗣天子臣某,敢昭告于皇地只”;祭昊天上帝的玉册文末用 “备兹禋燎”,表明贡品是要点燃的,并以烟雾来享天神,而祭皇地只的玉册文末用 “备兹禋瘗”,表明贡品是要埋在地下供地只享用的。这批 “生产”, “消费”的结果是,皇帝从京师到泰山巡祭往返共四十七天,在这些日子里,未遇雨雪,而且严冬季节,景气恬和,祥应纷委。更令人惊奇的是,封禅仪式的前夜, “阴雺风劲,不可以烛”(P2532),而到了举行仪式时,却 “风顿止,天宇澄霁,烛焰凝然”(P2532),封石感时,“紫气蒙坛,黄光如帛,绕天书匣”。(PP.2532-2533)这些祥瑞已分明兆示了昊天上帝的恩赐,太祖太宗的护佑。可见,真宗封禅,向昊天上帝的贡献已得到首肯,给列祖列宗的贡献也同样得到了肯定,敬意与孝心齐发。
恭敬天,行孝道,即能受天赐福,得祖佑庇,这一切需要由封禅传达的教化意义,已昭然若揭。
围绕着真宗封禅这个中心事件而 “生产”出来的大量作品,“施用”于礼典。这一 “施用”,即是一个 “消费”的过程。乐章声诗之具体施用,更能见出 “消费”特点。陈戍国 《中国礼制史·宋辽金夏卷》对真宗封禅仪式有详细描述,分为八步:
1.设昊天上帝位于圜台,奉天书于坐左,太祖太宗并配西北侧向。
2.赵恒 “服衮冕,升台奠献”,读玉册文、玉牒文,“敢昭告于昊天上帝”者为先帝功德与本朝升平景象以及此来登封目的,同时 “谨以玉帛、牺牲、粢盛、庶品,备兹禋燎,式荐至诚”。
3.群官在山下封祀坛,享五方帝及诸神。
4.帝饮福酒。
5.三献毕,封金、玉匮。
6.大礼使奉玉匮置于石石感,摄太尉某奉金匮以降,将作监领徒封石感。
7.圜台阅视讫,帝下山还御幄。
8.宰臣等百官称贺,山下传呼 “万岁”。(PP.72-73)所奏乐章声诗摘录如下:
高安岩岩泰山,配德于天。奉符展采,翼翼乾乾。
涤濯静嘉,罔有弗蠲。上帝顾諟,冷风肃然。
奉安皇天上帝,阴骘下民。道崇广覆,化洽鸿钧。
灵文诞锡,实命惟新。增高钦事,式奉严禋。
封安于穆圣祖,肇开鸿业。我武惟扬,皇威有晔。
四隩混同,百灵震叠。陟配高穹,明灵是接。
封安祗若封祀,神宗配天。礼乐明备,奠献精虔。
景灵来格,休祥蔼然。于昭垂庆,亿万斯年。
恭安因高定位,礼修物备。荐鬯卜牲,虔恭寅畏。
八音克谐,天神咸暨。降福穰穰,永锡尔类。
顺安浩浩元精,无臭无声。临下有赫,得一以清。
备物致享,荐兹至诚。泰尊奠献,夙夜齐明。
靖安至哉坤元,资生伊始。博厚称德,沈潜柔止。
降禅方位,聿修明祀。寅恭吉蠲,永锡蕃祉。
禅安坤德直方,博厚无疆。秉阴得一,静而有常。
宝藏以发,乃育百昌。肃祗禅祭,锡祉穰穰。
禅安皇矣圣祖,丕赫神武。秉运宅中,威加九土。
德厚功崇,颂声载路。陟配方祗,对天之祜。
禅安毖祀柔祗,报功厚载。思文太宗,侑神严配。
钟石斯和,笾豆咸在。永锡坤珍。资生为大。(PP.3183-3185)就封禅者的主观愿望言,这些乐章声诗是献给 “昊天上帝”、“皇地只”、“太祖太宗”的,直接的 “消费”者自然也应当是上天与祖先。可是,上天也好,祖先 也 罢,当 他 们 成 为 被 敬 奉 者 时,只 能“活”在人们的心中。而当这些 “产品”以 “奏唱”的方式传播出来时,真正的 “消费”者则是参加封禅仪式的皇帝、臣僚、司仪、乐工以及广大的 “兖州父老”乃至九州人民。这一 “消费”的意义大概正是礼乐文学所具有的特殊价值。
三
封禅大典结束,《宋史·礼志》记:“(大中祥符元年十月二十四日)癸丑,有司设仗卫、宫悬于坛下,帝服衮冕,御封禅坛上之寿昌殿受朝贺,大赦天下,文武递进官勋,减免赋税、工役各有差,改乾封县曰奉符县,宴百官卿监以上于穆清殿、泰山父老于殿门。”(P2533)封禅礼成,宋真宗颁布 《登封泰山赦天下制》:门下:式观邃古,眇觌前王;功成治定之余,时和岁丰之际;三灵孚佑,万寓宅心,则有登封降禅之文,建显垂鸿之礼。无怀而下,间封祀于崇峦;开元以来,旷讲求于徽典;时更五代,运应千年。当圣祖之开基,肇平郊垒;暨神宗之继统,益固邦基。升乔岳以未遑,谓冲人之克构,肆予纂绍,每务精勤,期经画于永图,庶奉成于先志,顾惟寡德,素昧王猷。
遵奕世之贻谋,承庆灵之及远。属以五兵销偃,四海澄清,良民洽归厚之风,嘉谷茂重华之岁,荷鸿符之昭锡,示天历以无疆,允叶昌期。寔繁灵眷,威蕤绝瑞,觉悟舆情。是用承列圣之垂休,徇众臣之勤请。
聿崇大报,躬造神区。文物声名,具陈于法驾;豆笾圭币,悉奉于彝章。紫坛申严配之仪,玉检视封崇之制。谅三神之降鉴,伊百福之潜臻。辑瑞班朝,率从肆觐,省方问俗,用慰来苏。遵王度以无愆,展国容而有耀。既被纷纶之景贶,宜覃涣汗之洪恩。冀与群生,共膺纯嘏。可大赦天下,云云于戏。升中展采,旷古之盛仪;尊祖配天,哲王之鸿范。既周 旋而 集事,谅中外以 咸欢。载省眇躬,获成大礼。猥当 殊庆,愈励深衷。思广听于嘉谋,贵同裨于阙政。更赖朝廷勋旧,藩辅亲贤,逮诸文武之臣,共立 忠 勤 之效,式扶昌运,永保丕休。(P397)这篇制之外,仪式之后的 “生产”,据 《全宋文》辑录,尚有颂3篇、铭2篇、序1篇。
颂者,赞扬、祝愿也。而 “铭”,正如 《文心雕龙·铭箴》所云:“铭者,名也,观器必也正名,审用贵乎盛德。”(P193)“铭”是镌刻在器物上用于诫勉或赞颂的文体,宋真宗封禅,同样刻石颂功,发挥了 “铭”的功能。宋真宗 《登泰山谢天书述二圣功德铭》④:朕闻一区域而恢德教,安品物而致昇平,此邦家之大业也;考茂典而荐至诚,登乔岳而答纯锡,此王者之昭事也。结绳以往,茫茫而莫知;…… 勒铭山阿,用垂永世。铭曰:节彼岱岳,岿然东方,庶物伊始,玄感其章。自昔受命,反始穹苍,燔柴于此,七十六王。顾惟寡薄,恭嗣洪猷,乾乾栗栗,虽休勿休。元符昭锡,余庆遐流,群情所迫,盛则爰修。前王丕显,是曰告成,伊予冲眇,无德而名。永怀眷佑,祗答景灵,聿崇严祀,用达精诚。殊祥叠委,宇县奔驰,礼无违者,神实格思。藏封石累,刻字山嵋,蒸民永泰,繁祉常垂。(PP.205-207)登泰山封禅是 “一区域而恢德教,安品物而致升平”的国家大业,值得 “勒铭山阿,用垂永世”。
强化道德教化,致力天下太平,是举行封禅的最终目标。所以治国者必须考证典章、法则,表白至诚心愿,登泰山祭祀,贡献丰厚祭品。这篇 “铭”与晏殊 《东封圣制颂序》提到的 “赞”:《九天司命》、《青帝广生》、 《天齐王》、 《灵源》、 《昭烈》、 《武成》、《文宪王》,均 “刻于金石,以为表经”。这些“赞”作 “仙毫炳蔚,鸿笔辉润,风云动色,造化为工”,有广泛而深远的大众传播意义,可谓千古流芳。这一意义,晏殊 《东封圣制颂序》中表现得十分清晰:
皇帝御极之十二载,受灵贶,对休命。龙鸾丽藻,封勒于宝文;黼黻作绘,彰施于翠琰。日中丽乎王字,天下布乎尧言,真圣明之述作也。有司稽铭岳之典,讲勒成之旧,寅威宝命,丕显祖烈,于是有《登泰山谢天书述二圣功德》之铭。神灵之府,肇建福庭,发生之宇,增閟严祀,于是有 《九天司命》、《青帝广生》之赞。鲁瞻为群岳之长,禹迹播千里之润,加隆徽号,彰明视秩,于是有 《天齐王》、 《灵源》之赞。旌霸王之辅,畴制作之功,于是有 《昭烈》、 《武成》、 《文宪王》之赞。怀柔百神,登秩群望,于是有 《玉女泉石像》之记。几深极乎 《系》、《象》,训诰示乎轨范。垂之日月,以宣景耀;刻于金石,以为表经。矧复仙毫炳蔚,鸿笔辉润,风云动色,造化为工。温珉华玉,镂若飞之翰;石壁金记,垂不朽之制。所谓躬列辟之能事矣。古者縢书秘语,纪号专美,而陛下顺命昭孝;古者金縢玉策,迎年探寿,而陛下祈福庇民。彼西弇纪名,之罘刻颂,风声逖听,不其恧欤!(第19册,P223)《登封泰山赦天下制》一颁布,随之颂声 “喧嗔”。
今可考明作时作者的如王钦若 《禅社首坛颂》、王旦 《大宋封祀坛颂》、陈尧叟 《大宋封禅朝觐坛颂》,无不强调 “于穆我宋,受天明命。烈祖造邦,神宗继圣”(第9册,PP.165-166)、 “增高益厚,王 者上仪。制礼作乐,莫大于斯”(第8册,P261)的文化意蕴。 “天地之文,着明含章,炳焕 于 庶 物;礼 乐 之 用,象 功 崇 德,昭 格 于 至神。”(第8册,P255) “登封降禅,告成功兮。报本反始,为民祈福。”(第9册,P345) “铭”与 “颂”的 “消费”过程又会产生哪些影响呢?首先,在文学 “消费”过程中,作为文学 “消费”主体的广大百姓会不断增强对礼乐文化的认同感。中华民族文化传统渗透着礼乐文化的基因,自周公制礼作乐,将礼与乐的关系以国家制度规范化,开创了后世礼乐文化路径。儒家主张通过礼乐来对人实行温和的教化,使之安居乐业,从而使国家获得长治久安,这一治国理念在古代社会也被历代统治者所坚持并不断发展。 “乐”之所以能成为教化的工具,就是因为其形式喜闻乐见,而且具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其次,文学 “消费”的进行也在客观上进一步密切了礼仪与文学之间的关系。封禅之文学“生产”与 “消费”过程的持续性,以及所产生的“正能量”,成为后世追忆和效法的榜样。晁端礼(1046—1113)出生在真宗封禅四十年之后,但他所填的 《鹧鸪天》和 《沁园春》 (《寿星明》)词,俨然有身临其境之感和无比自豪之叹:鹧鸪天万国梯航贺太平,天人协赞甚分明。两阶羽舞三苗格,九鼎神金一铸成。
仙鹤唳,玉芝生,包茅三脊已充庭。翠华脉脉东封事,日观云深万仞青。(第1册,P438)寿星明露湿晴花,散红香清影,建章宫殿。玉宇风来,银河云敛,天外老人星现。向晓千官入,称庆山呼鳌拚。凤髓香飘,龙墀翡翠,帘栊高卷。
朝罢仗卫再整,肃鸣鞘,又向瑶池高宴。海宇承平,君臣相悦,乐奏徵招初遍。治极将何报,检玉泥金封禅。见说山中居民,待看雕辇。(第1册,P438)这两首词均对封禅有所表现,词中既出现了 “仙鹤”、“玉芝”、 “包茅”、 “三脊”等与封禅相关之物,又出现了 “检玉泥金封禅”之事。 《鹧鸪天》是晁端礼创作的歌咏太平盛世的一组词,这组词前有小序: “晏叔原近作 《鹧鸪天》曲,歌咏太平,辄拟为十篇。野人久去辇毂,不得目睹盛事,姑诵所闻万一而已。”(第1册,P437)《寿星明》是祝寿词,词中也将 “检玉泥金封禅”之事作为 “治极而报”的标志。《宋史·乐志》录有 《章惠皇太后神主赴西京导引一首》: “祥符盛际,二鄙正休兵。瑞应满寰瀛。东封西祀鸣銮辂,从幸见升平。仙游一去上三清。庙食享隆名。寝园松柏秋风起,箫吹想平生。”(P3313)章惠皇太后是真宗的妃子,也是仁宗之生母,宋真宗东封西祀,杨妃皆随从。挽歌中仍以封禅盛况作为对章惠皇太后的最高纪念。由此可见,封禅作为仪式,只是一个场景的再现,但它的举行以及 “生产”与 “消费”的过程却深入人心,传播广远,起到的正是树立 “风范”的作用。
就以上封禅前、封禅中、封禅后之 “生产”考察, “生产者”均为朝廷要官,而引人注目的是,封禅礼成,这些 “生产者”均有不同程度的擢升,比如钱惟演,“(大中祥符元年正月)太仆少卿、直秘阁钱惟演献 《祥符颂》,上嘉之。甲申,擢司封郎中、知制诰。”(P1523)晁迥, “举进士,为大理评事,历知岳州录事参军,改将作监丞,稍迁殿中丞。……封泰山,祀汾阴,同太常详定仪注,累迁尚书工部侍郎。”(PP.10085-10086)李宗谔, “素晓音律,遂加审定,奏斥谬滥者五十人。
……大 中 祥 符 初,从 封 泰 山,改 工 部 郎 中。”(PP.9141-9142)钱易, “景德中,举贤良方正科,策入等,除秘书丞、通判信州。东封泰山,献《殊祥录》,改太常博士、直集贤院。”(P10344)王钦若, “封禅礼成,迁礼部尚书,命作 《社首颂》,迁户部尚书。”(P9561)王旦,“大中祥符初,为天书仪仗使,从封泰山,为大礼使,进中书侍郎兼刑部尚书。受诏撰 《封祀坛颂》,加兵部尚书。”(P9545)这些 “生产者”,均为股肱之臣,肩负制礼作乐而成就国家文化建设之重任,遇此两百多年未举行的国家大典,争相创作,形成 “批量生产”, “景象”实在壮观。因此,从封禅文学的“生产”过程来看,生产者的 “生产”是将礼乐文化特质投射到作品的过程,消费者的 “消费”是将礼乐文化汲取和体认的过程,正是在这些祭祀大典的引导下,正是在这些祭祀大典的观赏中,礼乐文化之移风易俗的作用悄然产生,浸润人心,滋养人身。与此同时,也影响和左右着文化的发展与文学的演进。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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