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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性与天命
《太极图说论》中的〈辨性论〉多达三十篇,所占篇幅最多,可见王嗣槐对此议题的重视。他说明自己为何以如此长的篇幅来论性:以言性为是书之大本大原也。人性明推而上之天之有命,推而下之物之有则,无一不明之矣。人本乎天,故性本于命,天人一气,故天人一理。《大易》一书虽未尝明以一语并提而言之,无一语非并提而言之也。吾儒本是言性,虽异端百氏曲学千门又安能惑之哉。
王嗣槐相信只要把握住儒学论性之要旨,就能清楚与二氏划清界线,也因此〈辨性论〉成为全书的重点,主要对话的对象是佛教与宋明理学。王嗣槐说宋明儒者深受佛教影响,将佛教无心、无性、空虚、寂灭等观念,连系到儒学之「无声无臭」之说,遂以知觉运动混入气质,将气质与性混谈,衍生出「无善无不善」、「可善可不善」等不同的性论,造成许多混淆。他自己的主张很简明,即是将性与气质完全区分开,不使其有混谈之可能。他的定义如下:性有知觉,禀赋自天地之命;气质有运动,受天气与地质而成。他说:人之生受天而有气,受地而有质,受天地所自为命而赋人者为性。
能知能觉者性也;能运能动者气也、质也。经书所说何其明白了彻,如此有何不容说之有哉。夫舍明白了彻之说不说,而反从异端曲学之说说之,牵引纠缠,比拟较量,究不能了之彻之,反谓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
这段话主要针对二程而发,王嗣槐说程子兼气质而言性,其性论看似发千古圣人未发之精微,却有失孔孟之旨。孔孟只从人性浅露处言性,程子却必要指人性深微而言性,所以有「不容说」之说,此又使人忽略性之浅露明白的特性,反造成偏差。
事实上,王嗣槐并非主张孔孟之性论只触及人生之後、明白浅露之理,而无法含盖人生之前、精密深奥之理;他也不认为子贡所谓「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之」是意指性道精微而不可言说。他说《诗》「维皇上帝,降衷於下民,若有恒性」、「天生蒸民,有物有则」这类话,已是溯本穷源之说;孔孟性论之浅露明白处,即已包含深微之理。
此处王嗣槐仍秉持一道、一理、一性的信念,由「明白可闻见」推想「幽微不可闻见」的方式,来说明孔孟的性论比宋儒更高明,看似浅露明白之理比宋儒玄妙精微之性论更精到。他说:岂从古圣人言性,止能言人生而静以後之性,不能言人生而静以前之性乎?且圣人既已言人生以後之性矣,所言之性是性耶,则人生以後是性,人生以前之性亦即是性矣。……且夫子所为性与天道,即降衷恒性,继善成性,天之赋人,人之受天,止此一理而已。人但当於人伦天德,孝弟忠信,自弟子以至成人,终其身由之,是即性与天道也。
既然天赋予人之性,只此一理,人人相同,纵使人们在认知能力与行为上有极大的差异,都不能改变此事实,也不妨碍圣人之教。圣人只是依天命之善性而教化百姓,无论教及门弟子或天下众人,均不越乎性与天道,都只从孝弟忠信、仁义礼智这等明白浅露的道理入手。故又曰:孔子生平论说。志道据德,皆言性也;求仁徙义,皆言性也;入孝出弟,皆言性也;忠君信友,皆言性也;齐治均平,皆言性也;以至一事一理,一言一动,随所当为而为之,皆言性也。是夫子无日不言性,无日不言天道,无事不言性,无事不言天道。
简言之,王嗣槐一方面要越过宋明理学,重返古代经典与圣人之教,但他也不愿意放弃宋明理学所开展的天道性命等想法,他的作法是赋予浅显明白的文字更深刻的意涵。他认为宋儒混淆气质以言性,反对宋儒将气质之运动与作用、气质未能皆善等现象归入性的范畴而称之为「气质之性」,他认为此不仅易造成人们对圣人性善论之误解,甚至因而轻视孝弟仁义等日用人伦,转而从事各种心性工夫以追求本体之未发。类似的看法在清初学界相当普遍。
王嗣槐主张回归孟子的性论,他说古今圣人唯孟子论性最精切、通乎天地本原。
他说:孟子不得已,知以仁义言性犹未足,而以性所发之情与才言之。如言赤子入井怵惕恻隐之心,言箪食豆羮得生失死之心;又以乍见言其猝然以乞人不屑,言生死不能夺。此其情与才之流露于性中,人所不及知,不及计,不待思,不待勉,自然而发,见之情与才,辟诸草木,一丝之萌芽,一缕之枝叶,莫不从根本而发之者。以为此天下无知愚贤不肖,人人有之,不必为仁为义,贤人君子始有之也。
此处王嗣槐再一次运用「由可闻见推论不可闻见」的原则,说明孟子以发於四端之情、才,来指点人本具之善性,希望人人能自信己之善性,同时也批评宋儒将气质引入谈性,是未得孟子学说之真义。
至於恶之发生的问题,张载、程颐等主要诿诸气质之性,但一方面也以天命之性保证性即理。王嗣槐反对这样的解释,他既将气质完全剔除於「性」的范畴之外,又认为气质仅能运动而无知灵,「性」才是人身之主宰,故主张善恶的关键与罪责都应该由「性」来承担,不能推给气质。
他说:「帝王圣人於此等人(案指恶人)不惟不以气质正其罪,…直以受天地之性而灭天地之性,执其人而大正其灭性之罪耳」;「吾儒直以善固是性,恶亦不可不谓性。」王嗣槐所关心的并不在解释禀赋善性之人如何可能犯罪的问题,他更多是在承认性善之人有犯罪之「自主权」的前提下,要求人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另外,王嗣槐在反对无善无恶说的立场上,虽与许多明清之际的学者一致,但是他不像刘宗周(1578-1645)、陈确(1604-1677)、黄宗羲(1610-1695)等重视气质之性,而有导致形上超越义滑落之情形。
王嗣槐反而更明确地将性与气质分开,将气质完全驱出性的范畴,绝不以气质言性,此也让王嗣槐的性论在强调至善无恶的主张之外,又因承认人之自主权,要求「性」担负起行恶之责,他的性论与魏裔介(1616-1686)及当时流行於浙江的天主教有某种接近之处。
论到人与物之别,王嗣槐的看法也与宋儒不同。宋明理学主要从所受之性的偏全来讨论人与物之别,例如朱熹说:「天命之性,人受其全,则其心具乎仁义礼智之全体;物受其偏,则随其品类各有得焉,而不能通贯乎全体」;「仁义礼智,物岂不有,但偏耳。」故物虽承天命而有性,但此性是偏而不全,无法与人相比。王嗣槐的看法不同;他将无知觉的草木与动物区分开,因为按其定义「性必有知觉」,而草木无知,故草本不可以性言,止可以气质言,此明显和朱熹等宋儒之看法不同。至於人与动物之别,王嗣槐说两者均有知灵,故均可以性言。但动物之性不同於人之性,而造成人与动物之性不同者,并不是理气之偏全引发的差异,而是「天命物之性」本来就不同於「天命人之性」。
换言之,是人与物在受造时即禀受不同的天命,而有不同之性。另外,尽管王嗣槐承认人为万物之灵,但他特别强调不能因此就认为是「天命」造物有所欠阙,或物性有所欠阙。他说:夫从古大圣贤人,……故其言人物之性,相去绝殊者,亦就性之赋于人,人已成其为人;性之赋于物,物已成其为物而言之耳。人得是性而为人,虽为圣为贤,而自成其为人;物得是性而为物,虽为麟为凤,亦自成其为物而已。
与朱熹等理学家相比,王嗣槐显然不是以理气之不同组合方式来理解万物,他是更根本地从天命的角度区分了人、动物、草木三个不同范畴。人与物之差别并不是「全」与「偏」这种接近程度性的差异,他也不愿意用「偏」这种带有欠阙、不完美的字眼来看待天地间之万物,他认为天地间所有物种之生成均源於天命,而天命完美无缺,各物种就其受造而言,都是完美无缺憾的。
王嗣槐虽不是天主教徒,他的看法也不完全与当时天主教魂三品说一致,但无疑有相近之处。
另外,他明确把气质和性区分,又以人之精、魄属气质,神、魂属性,认为「人之生而存者神,死而存者魂,皆存乎性者也,非气质可比而论之也。」也与天主教认为人性禀上帝之灵的看法有可类比之处。或者说,天主教徒有可能从王嗣槐的看法读出与自己信仰相近的观点。事实上,《太极图说论》中强烈批判二氏和宋明理学、欲重返儒家古圣贤教导、相信天有主宰等观念与作法,与当时天主教的论点有一定程度的相融性。而特别值得留意的是,王嗣槐生活的杭州是晚明以来天主教特别发达之区,《太极图说论》
写作的年代也是天主教在杭州传教的高峰期;对王嗣槐诗学有重要影响的冯溥也是亲近天主教的学者,曾为《天元历理三书》作序,此都显示王嗣槐身边所存在的天主教因素值得留意。
其中张星曜更为王嗣槐〈告圣庙文〉题跋,并说明自己与王嗣槐深厚的交情、且服膺其学。张星曜写道:余与桂山交五十年,犹伯鱼之与颜、曾世兄弟也。生平读所着撰,服膺其学识久矣,至晚年犹得快读是书,每脱稿一篇,必手录而藏之笥中,为其未能剞劂以传也。兹告庙之文乃是书七十九篇三十余万言之纲领,以告吾圣人者告天下,吾儒读其全书,以此篇通贯而自得之。其文万有余言,首尾联贯,脉络分明,余为节解而注之,天下愿学圣人之徒未有读之不中心悦怿而敬服也。
王嗣槐长张星曜十三岁,张星曜写此跋时应为六十三岁,距其领洗(1678,46岁)已有十余年。
跋文中,张星曜说自己与王嗣槐有五十年的交情,关系就像伯鱼之於颜回、曾子,可见两人认识很早。张星曜的父亲张傅岩,曾从游杭州着名天主教徒杨廷筠(1557-1627),後又从葛寅亮游,当时葛寅亮在西湖南方辟湖南书院讲学,许多浙江士人均学其门下,葛寅亮聘张傅岩为西席,张傅岩居葛所三十余年。
王嗣槐十六、七岁时,亦尝学於葛寅亮,或许因而结识张星曜的父亲而种下两人定交的机缘。信奉天主教的张星曜对於王嗣槐《太极图说论》十分欣赏与赞许,此颇耐人寻味。尽管我们从王嗣槐的思想看不出明显受天主教影响的痕迹,但他辟二氏、纠宋儒的立场,及其相信上帝主宰、思考生死与果报之问题、对佛教天堂地狱观及轮回观的批评等,显然是张星曜可以认同的;而张星曜本人对於天学与儒学的双重认同,应也是其能欣赏王嗣槐思想的原因。
我们检视张星曜、洪济合着的《辟略说条驳》,从张星曜所撰写的文字,可以看出与王嗣槐思想类似之论,例如以五伦、五常为天赋予众人的天伦天性,认为千古圣贤敬天畏天、自治治人,佛教则废伦理而灭义理;尤其他批评佛教之大旨曰无、曰无无,乃无稽之谈,又批评佛教或误人灵性,或教人看经持咒,行虚无伪妄之事,又说:「天命有善而无恶,《书》言降衷,《中庸》言天命者是也,理与事不可分看,离事之理,则为虚理,离理之事,则为恶事。」以上这些论点均可见於王嗣槐《大极图说论》。此处并非要强调张星曜受王嗣槐的影响,而是欲指出王嗣槐对儒学的阐释及其辟二氏的立场与论点,与明清之际天主教士人之间存在某种亲近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