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式善(1753~1813),原名运昌,字开文,号时帆,又号梧门、诗龛、小西涯居士,蒙古族人,隶内务府正黄旗。洪亮吉(1746~1809),初名礼吉,字君直,又字稚存,号北江,晚号更生居士,汉族,籍贯江苏常州府阳湖县。法式善是清代乾嘉时期北方诗坛领袖之一,又是科举文化的文献掌故学家;洪亮吉是当时南方常州诗派的代表诗人之一,又是着名的地理学家、人口学家。
法式善一生在京为官,作为一名文学侍从,除几次随驾扈跸外,极少离开京城;洪亮吉则仕途坎坷,游历颇广。
笔者考察两人诗文,认为两人订交应在乾隆五十五年(1790)五月。嘉庆四年(1799),洪亮吉被遣伊犁,之后再未至京城,亦未与法式善会过面了。从乾隆五十五年至嘉庆四年,两人交游共有十年之久。这十年间,洪亮吉宦海沉浮,法式善亦历经仕途波折。
若据洪亮吉的行踪再细分,可分为三段:
(一)两人订交至洪亮吉官贵州学政前(1790~1792);
(二)洪亮吉官贵州学政(1792~1795);
(三)洪亮吉回京至被贬伊犁(1796~1799),期间,洪亮吉因弟去世,离京归乡近一年(1798~1799)。
据此,洪亮吉实际在京为官有六年时间。从法式善与洪亮吉的诗文集、书信等资料。
法式善与洪亮吉籍贯、民族不同,二人在性情、科场遭遇、仕途经历等方面都存在很大差异。法式善家族的《族谱》中,记载本族为蒙古族乌尔吉氏,其八世祖以军功从龙入关,隶属内务府正黄旗,可见法式善出生于蒙古贵族;而洪亮吉出生于江南普通的寒宦之家,汉人。法式善性情平易,而洪亮吉“性刚急,好古人偏奇之行。”
法式善刻苦攻读,于乾隆四十四年(1779)乡试中式95名,次年会试又中式95名,时年28岁,随即官庶吉士,派武英殿分校,科场上较为顺利。洪亮吉于乾隆四十五年(1780)乡试中催驾,我本蓄意来诗龛。马前遥遥两红烛,十里路中晨睡足。诗龛已到不索诗,旧读主人诗已熟。……洪亮吉中榜眼不久,意气风发,十分乐意结交京官,此时天还没亮就出发了,表达出参加雅集的迫切心情。同时,法式善亦多次拜访洪亮吉的京城居所卷施阁。之后,两人来往密切。如上文表格所示,二人或在“诗龛”聚首,或相会于“卷施阁”,或相约山寺、水潭游玩等。法式善有诗云“:初焉胶漆投,继且金石坚。江亭及月桥,往复酬诗篇。”
法式善嗜好雅集酬唱,待友真诚,曾云:“生平以朋友、文字为性命者,适吾趣而已。”洪亮吉交友谨慎,亦是重情重义,自云:“仆自惟孤露之馀,忝宦百僚之末。然非天下之士不交,非经世之书不读。……惟此数子,庶几同心,赖国武之尽言,成蘧瑗之寡过,永此夕朝,藉慰离索。”此处“数子”,即指法式善、吴锡麒、张问陶等人。
乾隆朝,法式善与洪亮吉均受到皇帝恩遇,如法式善原名“运昌”,在一次上朝时,乾隆帝赐名为“式善”(意为“黾勉上进”);洪亮吉中式后破例提拔,任贵州学政。至乾隆后期,朝政腐败、起义烽烟四起,正直士大夫均希望改革弊政。嘉庆元年洪亮吉回京后,法式善请他《城南雅集图》作题图诗。洪亮吉诗云:“几年我苦居天末,闲煞城南好风月。侧闻我友兴尚豪,把卷呼之齐欲出。……还君斯图三太息,胜会如今亦难得。”洪亮吉在贵州学政任上及回京途中,目睹民生疾苦,体察到吏治腐败,忧国忧民,以至于雅集也难再有欢颜了。
嘉庆帝执政后,下诏求直言。嘉庆四年初,法式善上书六事,又陈国子监十二事,系统提出一些改革举措,嘉庆帝却留住不发。八月,洪亮吉上书成亲王等,引起嘉庆帝大怒,立即将洪亮吉下狱,后被贬伊犁。当时情况紧急,法式善追至卢沟桥时,洪亮吉已离开京城。十一月,朝廷有人密保法式善忠诚,反而激怒了嘉庆帝。嘉庆帝拿出法式善此年初的上奏,指责他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并免去国子监祭酒职务。不久,法式善又被授编修,在实录馆任职。
在这场政治斗争中,二人的遭遇有很大不同,洪亮吉差点丧命,法式善仅是降职。这其中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如法式善直接上书朝廷,洪亮吉则同时上书成亲王永瑆、尚书朱珪、左都御史刘权之,希望他们转达皇上,而当时嘉庆帝刚亲政,正防范着其兄永瑆等,亮吉此举刚好犯了大忌。
又如,二人的性情不同,文风也有很大差别,洪亮吉同乡恽敬有言:“(君)性超迈,……而论当世大事,则目直视,颈皆发赤,以气加人,人不能堪。”可以说,洪亮吉这类耿直敢言的士大夫,在专制社会是必定会受到迫害的。
此后,二人再未会面。法式善在诗文中多次称颂洪亮吉,如“:岂有才高不畏死,愚戆都由读书起。”感慨洪亮吉由于愚戆而引祸上身。嘉庆十年,洪亮吉之子拜访法式善,法式善有诗云“:万里难苦阅,一生忠信传。……却忆柳阴底,同看西涯莲。”
回忆与洪亮吉西涯赏荷的情形。洪亮吉去世后,法式善为之作行状,并有诗《挽洪稚存编修》:“名节蔚一身,忠孝斯两全。……凶问从何来,君竟中道捐。忆出彰仪门,远送卢沟边。”评定洪亮吉忠孝两全的品性。每每回首往事,法式善即写诗追忆,如“:洪侯遽作修文郎,故人零落心彷徨。”“鲍昭洪皓两湮沈,伫望云天怅无友。”可谓是情真意切,感人至深。
三法式善与洪亮吉交游的契合点在于“诗”,二人往来唱和,以诗会友。法式善在京城筑诗龛,“主盟坛坫三十年”。洪亮吉是常州“毗陵七子”之一。此七子中,除黄景仁外,洪亮吉名声、影响最大,人称“鸡群立鹄,马群汗血”。洪亮吉对法式善主持风雅之举颇为赞赏,有诗云“:兹龛庶突兀,表以出檐木。名山原有待,坛坫今已筑。”只因情意相投、关系密切,洪亮吉与吴锡麒、赵怀玉、鲍之钟被法式善称为“诗龛四友”。
洪亮吉撰写了《北江诗话》,法式善亦有《梧门诗话》,二人都是诗论家。洪亮吉论诗提倡“真性情”,中年以后,学识渐富,论诗又转重“学识”,曾云:“诗至今日,竞讲宗派,至讲宗派,而诗之真性情、真学识不出。”在《北江诗话》中,他对当朝一百零四位诗人作了点评,每人八言。其中,将有“学人之诗”之称的钱载诗推为第一,曰:“钱宗伯载诗,如乐广清言,自然入理”。法式善亦提倡“性情说”,云“:有情乃有诗,此语吾深信。”强调诗歌需要真情实感。法式善的“性情说”与袁枚的“性灵说”虽只有一字之差,但蕴含的内容是有较大区别的。法式善曾言:“出之于性情,守之以礼义;譬如空谷之兰,自开自谢;感时之鸟,或泣或歌……”
可见,他所谓的“性情”是限定在封建礼义中的。法式善所居之处在积水潭附近,与明朝前期李东阳所居“西涯”毗邻④,故自号“小西涯居士”,李东阳领袖的“茶陵派”本是“台阁体”的改良,法式善诗也很有这意味。法式善还在诗龛挂有“诗龛向往图”与“诗龛十二像”。
“诗龛向往图”是请“扬州八怪”之一罗聘所作,其友王芑孙曾言:“时帆先生称诗于世,其言诗以唐之王、孟、韦、柳为宗,而上希陶靖节,既以‘诗龛’名其室,作诗龛图,复写陶公及有唐四公像,而貌己执卷沉吟于其下,谓之‘诗龛向往图’。”“诗龛十二像”所绘人物依次是陶渊明、李白、杜甫、韩愈、白居易、王维、孟浩然、韦应物、柳宗元、苏轼、黄庭坚、李东阳。此类举动均表明了他的诗学祈向。
洪亮吉作为常州诗人群的诗论家,他几乎对本朝前期或同时的各大诗派均表示不满,如:他反对“神韵说”,曾言:“穷于篇幅师王、孟”,并认为王、孟诗不能自写性情,而斥之为“伪体”;反对“格调说”,认为沈德潜学古人格律,“全师其貌,而先已遗神”;反对“性灵说”,评袁枚诗,“如通天神狐,醉即露尾”;反对“肌理说”,评翁方纲诗,“如博士解经,苦无心得”。洪亮吉在其言论中,表现出作为才子对各派的批判。法式善诗学观较为通达,首先提出向历代名家学习,云:“余好读诗,无论汉、魏、六朝、唐、宋、元、明,惟取其是者是之,其非者辄置之。”
又指出创新的重要性,云:“昔东坡学靖节,而其诗不似靖节;山谷学少陵,而其诗不似少陵。惟其不似也,而东坡、山谷之真始出。”对当时诗坛的流弊,法式善在《诗弊十六首和汪星石》中列举了“分门户、别唐宋、填故实、习俚俗、押险韵、集成句、点秾艳、立条教、狥声病、假高古、伪穷愁、务关系、多忌讳、袭句调、喜冗长、好垒韵”等诗弊现象,并作了系统批判。同时,法式善又能肯定各种流派独特的艺术成就,云:“譬诸水火焉,水火为生人之大用,相反也而实相成。……文章之事,性有所近,弗能相强归于自立焉。至其诣境之各殊,不足以相病也。”表达了作为诗坛盟主对各派的包容。
法式善与洪亮吉曾互相点校诗集,对彼此的诗歌作品各有点评。洪亮吉在为法式善《存素堂诗初集》撰写序言时,云:“先生性极平易,而所为诗,则清峭刻削,幽微宕往,无一语旁沿前人及描摩名家大家诸气习。”《北江诗话》又云“:法祭酒式善诗,如巧匠琢玉,瑜能掩瑕。”认为其诗注重文辞修饰。洪亮吉曾说:“诗文之可传者有五:一曰性,二曰情,三曰气,四曰趣,五曰格。”与他豪迈、真率的个性有关,洪亮吉诗作多意气风发之词。法式善曾评曰“:结成奇字坚复苍”《梧门诗话》又云:“(稚存)喜作豪语。”
因为过于直率,即有人指责其诗缺乏锤炼,诗味不足。洪亮吉亦自言:“仆诗如激湍峻岭,殊少回旋。”在舒位《乾嘉诗坛点将录》中,法式善被点为“地魁星神机军师”,洪亮吉则是“天孤星花和尚”。《水浒传》中神机军师朱武为七十二地煞星之首,他在梁山的职司是“同参赞军务头领”,地位仅在宋江、卢俊义、吴用、公孙胜之后;法式善经营诗龛,主盟坛坫,奖掖后进,如对“三君子”、“三凤”、“三盛”、郭麐等人的赏识与提携⑤,即有一代盟主的风范。花和尚鲁智深武艺高超、率直粗犷、有勇有谋、爱憎分明、嫉恶如仇,是一位妇孺皆知的豪杰;洪亮吉性情刚烈,不顾个人安危上书抨击弊政,又才气横溢、重情重义,真恰似天孤星的行径,法式善多次表达出对洪亮吉人品、才华的欣赏与赞叹。二人的交游唱和,印证了乾嘉诗坛上民族、地域的大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