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盛唐边塞诗从多层面、各角度表达了对生命主题的思考, 呈现出丰富而复杂的生命意识。既有渴望投笔从戎、实现个人价值的生命激情, 又有对人生有限而战事无穷的生存困境的悲慨。边塞诗中还通过“少年”“老将”的意象, 表达出不同阶段的人生况味。这些关于生命的深刻思考和情绪表达共同构成了盛唐边塞诗浑厚悲壮的内在意蕴。
关键词:盛唐; 边塞诗; 生命意识;
边塞诗是唐诗中极富代表性和生命力的题材。“它是历史上空前强大的唐帝国文治武功极盛与古典诗歌高度繁荣成熟这样的历史条件相结合的产物。”[1]唐代不仅有一批以边塞诗擅名的诗人, 而且几乎所有诗人的诗歌, 都或多或少地涉及边塞, 其中又以盛唐时期的边塞诗成就最高。
盛唐边塞诗数量极多, 且内容庞杂。基于边塞军事政治活动和与边疆各民族交流的史实, 融合诗人对边塞生活的经历、感知、想象, 诗人们刻画了戍边战争、从军报国、边地山川风物、风情民俗、乡愁与闺怨等丰富而广泛的内容, 使边塞诗成为反映社会现实、文化心理的一架多棱镜。“生命意识, 是具有了意识活动能力的人类, 对自我生命存在的感知与体悟, 以及在此基础上产生的对人的生命意义的关切与探寻。”[2]丰富的生命意识构成了盛唐边塞诗深刻的内在意蕴, 使之在某些方面超越了审美境界、生活境界, 进入到了生命境界, 给我们以丰富的启迪。本文试图通过对诗歌史的爬梳和文本细读, 联系社会意识背景, 探寻盛唐边塞诗所蕴含的生命意识及其在诗歌中的艺术表现。
一
“生命意识最直接的认识就是对生和死的认识和体验, 可以这样说, 人类一旦认识到个体生命的存在与消失, 生命意识也就产生了。”[3]先民很早就意识到死亡是笼罩在人头顶上与生俱来、无从摆脱的必然, 并在这一痛苦而清醒的认识之上生发出不同的思考。最有代表性且对后世产生巨大影响的当属儒道两家。其中儒家以积极入世的态度、社会伦理的立场, 倡导“修己安人”的人生理想、“内圣外王”的实现路径, 强调内在生命对于外部世界的意义和价值, 借此超越死亡的痛苦虚无。生命的意义不在物质生命本身, 而在于实现其社会伦理价值, 因此才有“舍生取义”“朝闻道, 夕死可矣”。
儒家强调外在“事功”的生死观经过了盛唐时代精神的发酵, 不能不对士人心理产生深刻影响。社会政治清明, 科举制的普遍施行, 激发了士人参政入仕的热情和对于国家社稷的强烈使命感。统治者积极经营边塞, 加大对军功的奖励, 社会具有浓厚的尚武文化氛围。广大士人阶层群起振奋, “一闻边烽动, 万里忽争先” (孟浩然《送陈七赴西军》) , 歌颂投笔从戎的人生追求。在这一时期的边塞诗, 洋溢着从军报国、沙场建功以实现人生价值的豪情壮志。通过戍边从军, 将短暂的人生投入到伟大而荣耀的国家功业中去, 获得对死亡的超越, 成为文人理想的人生信念。
这种力量在之前的边塞诗中就已冲决而出, 化为黄钟大吕般的铮铮誓言 (曹植《白马篇》:“捐躯赴国难, 视死忽如归。”鲍照《代出自蓟北门行》:“投身报明主, 身死为国殇。”骆宾王《从军行》:“不求生入塞, 唯当死报君。”) , 而今更是响彻文坛。边塞诗首先毫不掩饰对功业的热切渴望, 并劝人及时把握光阴、抓住机遇。“少年胆气凌云, 共许骁雄出群”, “誓欲成名报国, 羞将开合论勋。” (张说《破阵乐》) “愿骑单马仗天威, 挼取长绳缚虏归。” (万齐融《仗剑行》) 李白的《塞下曲》在边地苦寒的环境和紧张的战斗生活中, 更突出了将士们不畏艰苦、誓死歼敌的豪壮气概, “晓战随金鼓, 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 直为斩楼兰。”“万里不惜死, 一朝得成功。画图麒麟阁, 入朝明光宫。” (高适《塞下曲》) “少小虽非投笔吏, 论功还欲请长缨。” (祖咏《望蓟门》) 其间更不乏睥睨生死、杀身报国的英雄主义情怀。“出身仕汉羽林郎, 初随骠骑战渔阳。孰知不向边庭苦, 纵死犹闻侠骨香” (王维《少年行》) 塑造了一位不畏艰险、为国献身的少年英雄形象, 这何尝不是诗人理想自我的映射和生命价值观的体现?英雄主义的余绪一直延续到中唐以后, “伏波惟愿裹尸还, 定远何须生入关。莫遣只轮归海窟, 仍留一箭射天山。” (李益《塞下曲》) “愿得此身长报国, 何须生入玉门关。” (戴叔伦《塞上曲》)
二
盛唐边塞诗中表达出诗人对功名的强烈渴求, 以及期待自身价值得到肯定的意愿, 透露出鼎盛时代的青春意气和勃勃生机。然而万里赴边, 十年征战, 人的青春年华何其短暂, 边塞烽火又几时才能熄灭?面对无奈的生命困境, 诗人怎能不生发出深沉的喟叹?“人生在世能几时, 壮年征战发如丝。” (张说《巡边在河北作》) “万里长征战, 三军尽衰老。” (李白《战城南》) 战争给百姓带来无尽的苦难, 无数士兵为此付出鲜血和生命的代价, 诗人直面战争的惨烈, 表达了对生命的悲悯。“昔日长城战, 咸言意气高。黄尘足今古, 白骨乱蓬蒿。” (王昌龄《塞下曲》其二)
王昌龄的名篇《从军行》:“青海长云暗雪山, 孤城遥望玉门关。黄金百战穿金甲, 不破楼兰终不还。”有人把此诗看作抒发扫净胡尘、以身许国的壮志;有人却读到了将士们戍边苦辛、归家无望的幽愤之情。明代唐汝询《唐诗解》:“哥舒翰城青海, 与雪山相接, 戍者登城而望, 求生入也。因言冒风沙而苦战久矣, 然不破楼兰, 终无还期, 非何如耶!”边关孤城之上, 是谁在深情而绝望地注视着玉门关, 眺望故国的方向?哪怕再经历千百次战火的洗礼, 任黄沙磨穿铠甲, 这辈子还有活着入关的那一天吗?
思接千载, 俯仰古今, 这个难以破解的生命困局在唐人眼中更带有一种历史轮回的宿命意味。他们带着悠远深沉的历史意识, 跳出一时一地的战事, 把边塞战争放置到宏阔的历史时空之中进行审视。“发现这种戍边守土征战不已之事并非唐朝所独有, 而是秦汉王朝以后中原人民世世代代所共同面临的生存难题与困境。”[4]“秦时明月汉时关, 万里长征人未还。” (王昌龄《出塞》) “秦家筑城备胡处, 汉家还有烽火燃。烽火燃不息, 征战无已时。” (李白《战城南》) 千百年来, 边患从未真正平息, 为了戍边的重任, 国家付出了不知多少生命的代价, 所赢得的功业经过漫长时间的风化, 只留下几块碑石, 犹自诉说着当年的辉煌, 化作令人怀想的英雄梦。
怀着对历史的清醒认识, 唐人并没有陷入这份浓重的悲哀而无法自拔。最让我们感动的是, 他们能举重若轻, 寓悲凉于豪迈。“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王翰《凉州词》) 本诗开篇就以绚丽优美的语句描摹出一幅美酒飘香、流光溢彩的画面, 描写了将士们狂歌痛饮、尽情欢乐的场景。突然, 一阵急促高亢的琵琶声传来, 它似乎是在为豪饮的将士们助兴, 又仿佛是声声催促, 让他们放下酒杯赶快出征。趁着酒劲, 诗人顺势道出有史以来最苍凉豪迈的劝酒词———哪怕醉倒在沙场上也别笑话啊, 古往今来出征的将士能活着回来的人有几个?“古来征战几人回”, 这就是千百年来战争阴影之下的人类宿命。此诗尽管语意悲凉, 但感情却极为慷慨豪迈, 生死尽在谈笑间, 体现了盛唐时代的特有精神。
三
生命意识除了表现为对生与死、生命价值和意义、个体存在与历史命运的思考以外, 还包含了更细腻而丰富的内容。“如人类从个体的人由少及老、由盛而衰, 又由春夏秋冬的周而复始的无限轮回, 而认识到与人的生命的有限及相关的时间问题。”[3]时间维度是生命赖以存在和展开的前提, 也由此衍生出不同人生阶段中个体境遇、心态的差异性, 这些在盛唐边塞诗中凝炼为了生动的艺术形象。
王维《陇头吟》就是表现这一生命主题的典型诗篇。“长安少年游侠客, 夜上戍楼看太白。陇头明月迥临关, 陇上行人夜吹笛。关西老将不胜愁, 驻马听之双泪流。身经大小百余战, 麾下偏裨万户侯。苏武才为典属国, 节旄空尽海西头。”诗人把“长安少年”与“关西老将”并置对比, 他们在各自的情境之下, 怀揣着一喜一悲迥然不同的心境, 却自有一种内在生命的关联。开篇的长安少年豪情万丈, 夜登戍楼, 观察“太白” (金星) 星象, 心中涌动着驰骋疆场、杀敌建功的渴望。继而出现了陇头边塞的情景, 清冷的月光洒满边关大漠, 行人夜不能寐, 吹笛寄托愁思, 呜咽的笛声在夜空中如怨如慕, 如泣如诉。关西老将驻马闻笛, 悲从中来, 想到自己辛苦征战多年, 建立了累累战功, 功高却不赏, 连昔日的偏裨副将都已封侯, 自己却仍然沉沦边塞, 空耗时光!诗中还借用了历史典故进行衬托。苏武出使匈奴被扣留, 在北海边上持节牧羊十九年, 以致符节上的旄穗都落尽了, 如此恪尽职守, 忠君报国, 蹉跎半生回来以后, 也只不过做了个典属国那样的小官。世事终不平, 老将的泪水中包含了满腹的辛酸愤懑, 凄苦悲怆。
清人方东树称赞此诗:“起势翩然, 关西句转收, 浑脱沈转, 有远势, 有厚气。”[5]两幅场景并置呼应, 不禁让人联想:今日的长安少年, 怎知不是明日的关西老将?而今日的关西老将, 又怎知不是昨日的长安少年?他们犹如同一个人站在人生的两端, 隔着漫长的时空跨度, 彼此映照, 遥相呼应, 别有一种沧桑悠远的味道。
如果说王维的《陇头吟》是截取典型场景两相对照, 那么王翰的《饮马长城窟行》则是通过讲故事的方式, 把对比暗含其中。诗歌的前半部分塑造了一个立志从军、血战疆场的少年将领形象, “长安少年无远图, 一生惟羡执金吾。麒麟前殿拜天子, 走马西击长城胡”, “此时顾恩宁顾身, 为君一行摧万人。壮士挥戈回白日, 单于溅血染朱轮”, 表现出对少年非凡战斗力的歌颂, 充满了英雄主义的豪情。“归来饮马长城窟, 长城道傍多白骨”, 诗人借用一个饱经沧桑的老者之口, 为这个单纯而血气方刚的少年掀开战争残酷的一面, “云是秦王筑城卒”, “无罪见诛功不赏, 孤魂流落此城边”, “富国强兵二十年, 筑怨兴徭九千里”。通过前后强烈对照, 抒发对穷兵黩武导致人民灾难、国家危亡的感慨。
中唐以后, 随着国势衰颓, 这种“少年———老将”的象喻已不仅指代个体生命的境遇和感悟, 更是那个老态疲惫的时代的哀婉象征。“少小边州惯放狂, 骣骑蕃马射黄羊。如今年老无筋力, 犹倚营门数雁行。” (令狐楚《少年行》其一) “少年随将讨河湟, 头白时清返故乡。十万汉军零落尽, 独吹边曲向残阳。” (张乔《河湟旧卒》)
盛唐边塞诗从多个层面、不同角度表达了对生命主题的思考, 流露出丰富而复杂的生命意识。在积极乐观的时代氛围感染下, 诗作中表现出生命的激情, 诗人渴望投笔从戎, 以建功立业的方式实现个人生命价值。诗人也通过自我境遇的审视, 感叹人生有限而战事无穷的历史困境, 并从人道主义的角度揭示战争对于生命的戕害, 从而表达出对生命的惋惜和悲悯。边塞诗中还借助“少年”“老将”的意象, 表现了不同阶段的人生况味。这些关于生命的深刻思考和情绪表达共同构成了盛唐边塞诗浑厚悲壮的内在意蕴。
参考文献
[1]胡大浚.边塞诗之涵义与唐代边塞诗的繁荣[C]//唐代边塞诗研究论文选粹.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 1988.
[2]杨守森.生命意识与文艺创作[J].文史哲, 2014 (6) .
[3]詹福瑞.生命意识的觉醒与儒、道生命观[J].中国文化研究, 2003 (秋之卷) .
[4]阎福玲.论唐代边塞诗的悲剧精神[J].辽宁师范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 , 1999 (4) .
[5]方东树.昭昧詹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