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乐空间》科技时代的田园理想构建史诗

　　随着全球环境问题的日益突出，各类探讨人类社会未来发展可能性的科幻电影层出不穷，也获得了电影观众充分的关注以及丰厚的票房。由《第九区》导演尼尔·布洛姆坎普执导的科幻电影《极乐空间》（Elysium）于2013年9月5日在中国大陆公映，由好莱坞影星马特戴蒙与朱迪福斯特等联袂主演。电影将叙述设置在2154年的未来时空里。那时的地球生态已遭厄运、变得贫瘠荒芜，人类已无法在地球上生存。由马特·达蒙饰演的工人马克斯，因受辐射且只剩五天生命。为了能医治疾病，马克斯被改造成了机器与人的结合体，计划着通过帮蛇头蜘蛛绑架富商，从而获得偷渡到极乐空间，但却意外截获了极乐空间的重启程序密钥，在一系列的抗争之后，最终为了全体人类的生存，马克斯牺牲了自我，换来极乐空间与荒芜地球的和平与平等。有影评人认为：“实际上这部影片体现的就是现实主义，阶层分化、医疗制度、环境保护等等，都是我们必须要关注的东西”。从生态学的角度上来看，《极乐空间》是一部科技时代的田园理想构建的史诗，构建了两个平行世界，即贫瘠荒芜的地球生态空间与人类宜居的极乐空间，通过这样的构建，展示了机械主义主导下两种田园理想发展的可能性。

　　自十八世纪工业革命以来，随着科技的发展，地球生态环境不断地恶化，随之而来就是对传统田园理想的向往的回归。其实，在人类的社会文化中，田园理想一直是众多叙述文本的叙述对象。从维吉尔的《牧歌集》到莎士比亚的《暴风雨》，到华兹华斯的诗歌，到梭罗一、荒芜的地球与悲观田园理想的《瓦尔登湖》，田园理想的实现方案不断地在被构建探索着。田园理想的实现方案，不论是对过去原始生活方式的追忆，还是对未来美好或者惨淡前景的想象，都传达了现代人对与自然和谐相处田园诗般返璞归真的生活的渴望。从生态学的角度来看，电影《极乐空间》在一开始就赤裸裸地呈现了与传统的美好田园理想相悖的悲观田园理想的生态环境，表达了对人类赖以生存的地球生态惨淡前景的悲观田园理想。这种悲观田园叙述的重要特征就是地球的荒芜。

　　地球的荒芜一直是现代生态学学者对地球未来的田园理想持悲观情绪的重要构建。在《寂静的春天》中，蕾切尔·卡逊就预言了这样一个荒芜贫瘠的世界，“到处都是死亡的幽灵……被生命抛弃了的地方寂静一片，甚至连小溪也失去了生命”。《极乐空间》的导演布洛姆坎普现实化了田园理想的荒芜状态。他对地球的荒芜的构建方式是多角度的立体式构建。电影伊始，导演就用字幕旁白的方式将地球构建成了一个人口过剩、环境污染、疾病横行的荒芜生态环境。在色调上，他采用了土黄色来渲染地球环境的荒芜状态，整个电影将人类的生存地球环境营造成得尘土飞扬且肮脏不堪，仿佛远离自然的贫民窟。电影当中，导演采用了航拍的角度，从天空中，展现了地球的荒芜状态，整个地球的陆地部分被代表贫瘠荒芜的土黄色所充斥，与代表海洋的蓝色形成了鲜明的色彩反差，这种航拍的色彩反差让观众从整体视角上直面了地球的荒芜，达到了震撼人心的效果。除此之外，在电影的镜头当中，还展现了受到各种不治的疾病困扰着的人类的生活状态，城市因被抛弃而变得荒芜，人类文明也随着地球的荒芜沦落。电影整体的画面除了饱受困扰的人类，没有任何其他象征着和谐自然存在的生命体出现，如绿洲或是森林。立体式荒芜基调的构建使得观众在视觉上从宏观到微观上直接体验到地球的贫瘠荒芜以及人类的无助，传达了对人类田园理想破灭的悲观主义意识。

　　《极乐空间》中，生活于地球荒芜的悲观田园理想之中的人类是被孤立的自我状态。电影中人类孤立的自我状态是源自于自然认同的缺乏。人类不过是自然生态环境中的一部分，人类自身价值认同的实现需要依靠整个自然生态。《极乐空间》营造的自然的荒芜状态使得人类的生存失去了实现自身价值认同的必须环境，导致了人类认同实现的不可能。失去了认同实现可能性的人类，所维持的只是一种孤立的自我状态。其次，人类孤立的生存状态还是源于对因地球荒芜而无法实现的个体生存欲望的满足的追求，但现实的荒芜使得生存欲望的满足无法实现，这种欲望的无法满足又反过来加深了对地球荒芜的悲观主义情绪以及以追求个人利益为准则的个人主义的无限膨胀。地球的荒芜，使得个人生存的欲望成了人类生活所追求的最高目标。这种生存的欲望并不是一个种族的整体生存欲望，依然是以个人利益为出发点，人类所关注的依然是作为个体的社会自我的生命的延续，并没有考虑如何从生态整体主义的角度来改变地球的生态环境，而是以社会自我能摆脱地球的荒芜为最高目标。电影中不乏对孤立社会自我的人物的刻画。

　　以男主人公马克斯为例，马克斯在地球上现实生活的首要目标是攒够资本，飞往极乐空间，享受生活，逃离地球。为了能实现这种逃离，他先是不惜进行盗窃，继而又愿意帮助蛇头蜘蛛盗取极乐空间密匙，当然他这样做也是为了能治愈自身疾病，实现自我的延续。当面对青梅竹马的芙蕾请求他帮助自己身患绝症的女儿时，他断然拒绝，因为对他来说所有个人行为的标准都是以孤立自我的生存利益为准则。

　　生活在荒芜生态环境中的人类所表现的都是焦虑情绪，不论是马克斯还是芙蕾，电影里这些生活在荒芜地球的悲观田园中的人类的面部表情多数是紧绷的，没有田园牧歌式的恬静，也没有和谐的欢笑。这种紧绷的焦虑是地球的荒芜的悲观田园理想在人类心理上的投射，所体现的是对人类个体自我无法实现的恐慌，以及地球荒芜的悲观田园理想与人类自我实现的心理需求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和谐生态的自然对人类的恐慌心理状态具有治愈的作用，“一个人一旦无拘无束地沉醉于大自然中，恐惧就会随之消失”。荒芜的地球失去了自然，人类的恐慌焦虑在日积月累的堆积，因而当焦虑累积到一定程度就会迸发造成歇斯底里的状态，这在蛇头蜘蛛的形象刻画上特别明显。而就此，《极乐空间》中悲观田园理想的构建实现了从宏观地球生态环境到人类微观心理生态环境的全景式构建。

　　在《极乐空间》中地球悲观田园的荒芜世界，自然已经失去了作用，取而代之的是人类的先进的科技文明。电影中，在自然生态的荒芜世界里，代表人类先进科技文明的机器主宰了整个地球的一切，勉强地维持着人类社会发展，可以说机械主义彻底地统治着人类世界。特别明显的是电影中地球人类社会秩序的国家机器，社会秩序的维持全都是由暴力型的机器人构成。在公车站，检查马克斯背包的是机器人，在警局接待他的假释官也是机器人，甚至在马克斯受到辐射以后给它诊断治疗的都是机器人，可以说程序化的机器在操纵人类社会。除此之外，人类的生存继续在某种程度上也是需要依赖科技文明的发展。马克斯在电影中依靠在工厂里进行机器人生产的工作来为生。在马克斯患病后，通过蛇头蜘蛛的改造手术，他被改造成半机器人，获得了进入极乐空间的能力，从而获得生存的可能。电影中的反派人物特工头子克鲁特也是需要依赖先进的机器来开展特工工作，也正是机器赋予了克鲁特非凡的战斗力。在机械主义盛行的荒芜悲观田园里，人类失去了自身在自然生态中的主体地位，再也无法控制住科技的发展，自己也被沦为机械主义主导下人类科技文明的奴隶。

　　二、极乐空间与机械田园理想

　　除了地球荒芜的悲观田园之外，《极乐空间》的未来世界还存在着被称为“极乐空间”的地外田园。这个地外田园远离荒芜的地球，在绕地球的轨道上，表面上绿树成荫、空气洁净，是人类宜居的生活空间。从其外形来看，呈一个由圆形环绕的五角星结构，仿佛围绕地球世界运行的卫星，一颗为荒芜地球上孤立的人类提供启明的星星。极乐空间，对地球上失去了生存空间的人类来说，代表着田园理想实现的希望与未来美好生活的光明，因为只要到极乐空间去，他们就可以过上和谐安稳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实现在地球上不可能实现的自我。

　　从表面上来看，极乐空间似乎实现了提倡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传统田园理想。但是极乐空间所代表的田园理想与传统的田园理想实质上有着天壤之别。“不论是小而普通的还是大而独特的物种，不论是不显眼的灌木还是参天大树，也不论是凶狠的还是温顺的动物，在生态共同体中都是具有平等地位的公民”，传统的田园理想提倡的是一种尊重生命平等的生存权利的生活方式，努力争取实现的是“在人的动物性与理性、自然与文明状态之间实现调和的愿望”。

　　在维吉尔的《牧歌集》当中，人与自然以及其他自然存在物的关系并不是冲突对立的等级制关系，而是在自然环境间的平静和谐主体间性关系，“一种恬静的合作关系”。但是，在《极乐空间》中，作为田园理想存在的极乐空间则是完全建立在维护不同阶层个人利益的等级制关系的基础之上，而非传统田园理想所推崇的非等级制和谐关系。电影中的极乐空间是地球荒芜之后，少数极度富有的阶层为了继续过着享乐奢靡的幸福生活，抛弃原来的地球家园，在漂浮于地球之上的空间站上所建立的宛若天堂般美好的田园乐土。这一片乐土的田园生活对多数的地球人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只是那些极少数富有阶层人类的特权，维护的是这一部分阶层的个人利益，具有极度的封闭性。由此，极乐空间对少数人个人利益的封闭性维护与地球上人类对个体生存利益的满足的追求之间无法协调，从而导致了激烈的冲突。这种由个人利益不协调所产生的冲突的结局往往不是和谐共处的最终实现，而是以一方的彻底消亡来终结。电影中，当地球上的人们为了摆脱地球的荒芜偷渡到极乐空间时，作为利益集团首脑的德拉库特冷酷地下令向搭乘偷渡客的飞船发射导弹，将这些绝望的人们变成宇宙的碎片，而那些侥幸到达的人们也被冷酷无情地遣返回荒芜的地球。除此之外，极乐空间里的人类生活的延续是建立在对荒芜的地球上的人类的剥削来实现的。整个空间的维持依靠的是设计这个空间站的公司在地球上设立的工业企业系统的生产运行，依靠的是在这些工厂中劳作的生活于荒芜之中的人们。地球上的人类对他们来说并非对等的生命体，而是为极乐空间服务的低下阶层。

　　传统的田园理想追求和谐生态关系的自然。人类主体以及其他非人类主体只是自然的组成部分，而人类如果要做到诗意地栖息气息在自然生态环境中，就需要也必须要依靠自然。正如生态哲学大师罗尔斯顿所提及的：“地球不是一座将我孤身一人关于里面的监狱，而是给我提供了一个家，让我处于自然的怀抱之中”。

　　然而，这种以自然为家的诗意栖息，在《极乐空间》的地外田园里，是通过高度发达的机械文明来实现的，是基于现代人类科技文明的机械主义，并非和谐生态的自然。极乐空间的田园实质是建立在类似地球卫星的巨型空间站之上。这个巨型空间站是由统一的主程序管理运作，生活在这个巨型空间站的人类也被改造成巨型空间站主程序的电脑终端，所有的人的大脑都链接着空间站的主程序。这种链接是通过极乐空间的公民的后脑上类似电脑芯片的装置来实现的。通过这个装置人类的大脑也受到极乐空间主程序的控制。德库拉正是意图通过重新设置极乐空间的主程序，改变每个公民的大脑信息，发动政变以篡夺权力。通过这样的机器化，人类被彻底地与机械联络在了一起，丧失了作为自然生物的个体本体性，也丧失了实现个性化自我的可能性，沦落为机械主义的操控客体，从肉体要精神都成为了机器的奴隶。

　　在《极乐空间》的田园世界里，机械主义的科技文明还赋予了人类活动超越自然的能力，使得人类发展脱离了自然的发展规律。电影中的医疗床就是极乐空间机械文明超越自然的标志性象征。在自然的世界里，人类的生老病死是自然的一种能量流动的平衡过程，“所有的生命形式，包括人在内，都得与环境保持某种最低限度的自动平衡，否则就没有足够的投射力生存下去”。而医疗床则完全抛开了自然的这种动态平衡规律，它能彻底地帮助人类修复身体的各种损伤与疾病。电影中，在与马克斯的冲突中身负重伤的克鲁特，被放置到医疗床上，不需要几分钟就彻底地恢复了，其恢复的过程在现实中是无法想象的，超越了自然规律的能量的重组过程，是对自然平衡过程的逾越性操纵，而“机械论的框架本身也使对自然的操纵合法化”。医疗床对自然规律的逾越，使得它成了整个极乐空间的机械主义田园理想构建的核心，使得它成了处于荒芜地球上悲观田园理想的人类的欲望对象，代表着逃脱荒芜地球的悲观田园理想回归一种理想主义的田园生活的可能性，当然，这是建立在机械主义的基础之上的机械田园理想，并且，在这种田园理想中，人放弃了自然本体的自我，彻底地沦落为机械主义的操纵客体。

　　三、结语

　　尼尔·布洛姆坎普在《极乐空间》里为观众构建了两种不同的田园理想：荒芜地球的悲观田园理想和极乐空间的机械田园理想。从本质上来看，两种田园理想都与人类的机械文明有关联，都是对人类科技时代发展的预期。一方面，悲观田园理想为观众展示了人类科技文明失去控制以后所造成的荒芜。随着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在现代人类社会中，“两种新的观念，即机械论、对自然的征服和统治，成了现代世界的核心观念”。

　　在这种机械主义的观念下，人类肆意妄为地对自然进行着不可恢复的侵害。但人类若是任由科技如脱缰的野马般地发展下去，人类赖以生存的地球终将会退化成《极乐空间》中所构建的荒芜世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极乐空间》可以理解为是一个现代科技发展的反乌托邦寓言。

　　另一方面，电影中的机械田园理想又为观众提供了对地球荒芜的可能的解决方案。在电影的结局部分，蛇头在马克斯的帮助下，破解了极乐空间的主程序密码，打破了极乐空间机械田园理想的等级制，同时，安排作为机械田园理想核心象征的医疗床飞抵地球的荒芜田园，为地球上的人类治疗身体上的创伤，打破了原有的等级制，实现了人类内部的平等。《极乐空间》，从这个意义上来看，诠释了导演对人类科技高速时代的乐观期望，也许人类的科技可以最终拯救人类。但从深层生态学来看，导演的这种乐观期望并没有触及机械主义对包括人类社会在内的自然生态环境的危害的根本，只是对依靠科技发展来解决人类社会所面临的生态问题的浅层生态主义的乌托邦童话。

　　人类社会所面临的生态问题的解决，关键并不在机械主义指引下的现代科技的高速发展。人类不能将未来寄托于科学技术文明，因为“高技术一旦失败，几乎无可避免地，其益处会全部失去，而其害处则加倍地表现出来”。人类的未来更多地取决于人类对自然的认识论。如果人类想要实现真正的田园理想，人类社会的实践活动应该要从自然生态的整体主义出发，以自然整体利益而非人类利益来为考量，做到生态优先。正如生态学者卡洛琳·麦茜特所说的：“这类优先权（自然生态系统的）的调整可能是关键的，如果人类和自然想继续存在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