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ddard & Wierzbicka[1]和Wierzbicka[2]提出Natural Semantic Metalanguage(NSM)“自然语义元语言”的理论框架来试图以有限的语义元 (se-mantic primes)解释普遍的语义现象,其中所列54个语义元中便包括MAYBE(“或许、也许”)类弱肯定性情态语义。Hengeveld[3]和Ramat & Ricca[4]等的跨语言调查也证实了表达可能性概率的副词是情态副词中最典型的默认类型,涵盖整个正向或然级阶的certainly“肯定”、probably“可能”和possibly“大概”,其中尤以表示弱性肯定的perhaps“也许”类具有较高的跨语言普遍性或典型性。故本文试以汉语及多语种语料中的possibly,maybe,perhaps类弱肯定性副词为例考察其词源以及历时语义演变的进程。
一 汉语弱肯定性副词
(一)词源
“能、许”等语义是汉语的“也许”类弱肯定性副词最常见的词源语义基础,可构成“可能、也许”等副词,如:
例1:
a风雨时节,万物生多长,又好下粪地,地为之日壮且富多,可能长生。(东汉《太平经》)
b雨就是大些,不至于又冲入壕内,也许稍微容易整理。(清·曾国藩 《曾国藩家书》)
“量化词”词源义也很常见,有“大约、庶几”或“八成、大半、多半、大约、大概”等副词,如:
例2:
a寡人以为善,庶几息兵革。(《史记·秦始皇本纪》)
b把头发擦到半干或戴上干发帽,让头发自然干或吹风至八成干的状态。
c法国进攻越南的时候,士大夫阶级大半主张以武力援助越南。
另外,含有“担心、害怕”等义素的词语也常可引申表示对可能性的估算,如“恐、怕、恐怕”;还有“好像、似乎、仿佛”等带有“相似”义的副词有时也可用来判断概率。
例3:
a不治将恐深。(《韩非子·喻老》)b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东晋·陶潜 《桃花源记》)
(二)语义演变
李明[5]的研究表明,“许”在先秦时即可用作人为准许,到金元时期可表示事理容许,然后再由事理容许发展出可能义。以“许是、或许、也许、还许”等为例,如:
例4:
a一霎儿把这世间愁都撮在我眉尖上,这场愁不许堤防。(《元刊杂剧三十种 拜月亭》第二折)
b风舲或许邀,湖绿方灩灩。“(宋·欧阳修《答原父》)
c你去寻寻,还许有他二爷小时家穿的裤子合布衫子。”(《醒世姻缘传 》57回)
d不叫翻,我们还许回太太去呢。(《红楼梦》74回)
e这俩小子将来就许有点出息儿。(清·文康《儿女英雄传 》39回)f准许是这楼上有狐仙。(清· 石玉昆《小五义》177回)
g我不晓得是真是假,但是人言凿凿,谅非无因;也许是他在外边胡吹。(清·吴研人《糊涂世界》11回)
h和尚说:“你去应酬亲戚要紧,多一半还不是外人,许是你小姨子来了。”(清·郭小亭《济公全传》33回)
由例4可知,表示“可能”义的“许”有时单用,有时采取与其他副词,如“或、还、就、也、准”等连用形式,还有的时候则与后面的判断词“是”组合起来。
久而久之,重新分析的语义演变机制使得后两种连用或组合的情况中相邻线性位置上的两个词成为了一个双音副词。此外,罗耀华[6]提出另一条演变途径,“许”由表示“大约”等约数概念发展出表示揣测语义“或许”.“许”的“约数”义大约始于两汉时期,由数量上的估测,通过隐喻,用于表达对事物、性质等的估测,从而使可用来表示约略估计数的“许”具有了推测义。对照前文跨语言语料的讨论和分析,由对数量义概念的推测扩大为对事态真实性的推测,这也体现了量化手段作用于人类认知中的共同特性。试以图1表示汉语“也许”类弱肯定性副词的语义演变进程:
从语义演变来看,汉语的“也许”类副词最主要的演变机制是通过重新分析和类比。沈家煊[7]根据语言中常见的由道义情态向认知情态演变的规律性指出,“许”的“可能”义应该是从“允许”义发展而来的。董秀芳[8]认为“许”语义演变的理据是:允许某事发生意味着消除了阻止某事发生的因素,推断某事可能发生意味着消除了阻止做出该判断的因素;被允许的事情也就有了发生的可能。通过人类的隐喻思维类推,短语“也许”演变成为副词“也许”.
二外语弱肯定性副词
(一)词源
根据Ramat & Ricca[4]和Bisang[9]对41种欧洲语言以及日语、越南语等东亚语言的考察,per-haps“也许”类弱性肯定副词是最典型的表达可能性概率的情态副词,调查所涉及的每一种语言中至少存在一个可表示 此概 率值的词汇项目 (lexical i-tem),例 如:德 语vielleicht,法 语peut-être,俄 语возможно,荷兰语misschien,挪威语kanskje,西班牙语tal vez,意大利语forse,匈牙利语talán,日语osoraku,越南语cólě等等。
首先,形容词性的“可能”语义是派生此类副词的一 个 重 要 语 义 基 础,如 英 语possib-ly,德 语mglich-erweise,芬 兰 语mahdollise-sti,葡 萄 牙 语possivel-mente,俄语возмож-но等。而非派生的此类副词中最常见形容词性词根的词源义是easy“容易”,如捷克语snadn,德语的wohl或vielleicht,荷兰语的wellicht,奥塞梯语(东部伊朗语)的be(n)leu等的基本语义指easily“轻易地”.近义的词源还有quick“快”,如斯洛文尼亚语的najbrz,古希腊语tákha和 立 陶 宛 语greic-iaus-iai等 的 原 义 与quickly“迅速地”有关。
其次,相对常见的动词词源义是“知道”,如西班牙语的quizá,古葡萄牙语的quicá,奥塞梯语i zony和阿拉伯语kushedi均源自who knows“谁知道”;近义的“相信”也是可能的词源之一,如阿拉伯语的mbase和塞尔维亚语的valj(a)da来自于hold/sup-pose/be worth that“相信、认为、值得”等表达式。另如日语的“想、认为”等语义也可引申出表“可能”的副词,即omo-u-ni或soozoo-suru-ni.
再次,“也许”类副词在词源语义上常包含“机会”义。如英语的perhaps中的hap即指chance“机会、运气”,又如立陶宛语laikam,拉丁语的forsitan,爱尔兰语的(tá)seans或匈牙利语的esetleg皆含有“时机”义。
然后,包含时间(always,often,sometimes)或数量(all,most,some)等量化词(quantifiers)的量化概念也可以发展出对应低标量概率级阶的“也许”类副词。例如:荷兰语wellicht和allicht本义all eas-y,瑞士德语alwg本义all way;亚美尼亚语ter-yevs本义partly too,德语etwa本义somewhere;而荷兰语soms,波兰语czasem,法语和意大利口语中的des fois和alle volte,以及西班牙语tal vez,葡萄牙语talvez都可以表示sometimes的基本语义。日语中有些可表示可能性的认知情态副词具有语义上较显着的(semantic transparent)量化词词源,如由“大”和 “部 分”合 成 的ta-bun“也 许”,或jitchuu-hakku“可能”本义为“十之八九”,又如表示“不太可能”的hotondo来自于汉语的“大部”.
最后,但是也是弱肯定性副词在印欧语中存在范围最广泛的一个词源,是将may/can“许/能”和be“是”进 行 组 合。例 如:英 语 的maybe,法 语 的peut-être,波兰语的moze,塞尔维亚语moda,罗马尼亚语poate,拉脱维亚语varbūt,立陶宛语galbūt,加泰罗尼亚语potser,斯洛文尼亚语morebiti,荷兰语misschien,挪威语kanskje等等。
(二)语义演变
上述对弱肯定性副词众多词源语义的讨论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汉语以外的语言中副词(主要指其中非派生性的副词)所经历的历时语义演变的词汇化方式和过程。“也许”类弱肯定性副词中以包含功能性句法成分的句法结构或原本不在同一层次的相邻成分发展为词的方式为最主要的演变路径,[4]可表现为:
Givón[10]提出“今日的词法曾是昨日的句法”的重要论断,意思是说词汇的构成来自早期的句法结构,词汇化是句法浓缩的结果。由句法结构演变为词法结构的过程体现了重新分析机制在语言演变中的作用。[11-12]语用推理和隐喻机制也推进了“也许”类副词的形成。根据荷恩级阶,[13]语用性质的会话含义可以在历时的过程中固化而变为规约含义,而语用推理的两个方面包括依据像似性的隐喻过程和依据邻近性的转喻过程。据此可以认为,由包含时间或数量的量化词引申而来表示对可能性推断的语义反映了将时间、数量、概率等概念进行标量级阶类比的过程,从而发展出由语用类比和隐、转喻共同作用下的语义演变路径。语义弱化也是产生“也许”类副词的一条重要历时演变途径。certainly“当然、确定”等强势肯定副词在长期的使用过程中表现出弱化的普遍趋势。例如,拉丁词源probabilis本义为which can be proved“可被证实的”,即指certainly“确定”,而自拉丁以降,印-欧语中的probably“可能”已经不能表示强肯定性的认知情态。
三 汉外比较
综上所述,我们以表一将汉外弱肯定性副词的词源和历时语义演变途径作简略的归纳和比较。研究表明,人类认知的共性、语言接触的影响以及不同语言词汇化或概念化的差异等是成就下列相似和相异的主要因素(见表一)。
四结语
研究显示,汉语中“能、许”和量化词“约、概”是弱肯定性副词的常见语源义;而从语义演变来看,汉语的“也许”类副词最主要的演变机制是通过重新分析和类比。汉语以外的其他语言中“也许”类弱肯定性情态副词主要以形容词性的“可能”语义为重要语义基础,影响较为广泛的演变路径主要是由包含功能性句法成分的句法结构或原本不在同一层次的相邻成分发展为“也许”类副词。此外,语用推理、隐喻机制或语义弱化等也推进了“也许”类副词的形成。汉外副词的词源和语义演变考察饶有趣味,反映了丰富的词源语义和多元的历时语义演变途径和方式,涉及人类认知的共性、语言接触的影响以及不同语言词汇化或概念化的参差不等多种因素。
参考文献
[1]Goddard,Cliff & Anna Wierzbicka(eds.)。Semanticand Lexical Universals:Theory and Empirical Findings[C].Amsterdam/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1994.
[2]Wierzbicka,Anna.Semantics:Primes and Universals[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6.
[3]Hengeveld,K.Adverbs in Functional Grammar[A]In:Gerd Wotjak(ed.)。Toward a Functional Lexicolo-gy[C].Frankfurt am Main;Berlin;Bern;New York;Paris;Wien: Peter Lang,1997:121-1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