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诗歌意象
意象是构成诗歌的基本要素,是一首诗最凝练、最精华的部分。诗人在创作诗歌的过程中,就是寻找外界物体作为对象来表达复杂的思想感情。当人的精神世界与客观世界有机结合并融为一体时,就产生了诗歌中必不可少的元素—意象。
从语言学的角度讲,意象就是表象性的语词,是人类共同语言的共同情感在深层意识中的积淀。[1]诗歌意象是以语言为载体的,离开语言,意象也就失去了其存在的现实依据。因此,从语言学的角度对意象进行研究,尤其是对英汉诗歌中意象的语义进行对比,可以挖掘诗歌意象的语言建构及生成机制,并揭示出其蕴含的深层次的民族文化问题。
诗歌意象本质特征就是其隐喻性。诗歌语言相对于日常语言来说,被称为“隐喻式的语言”。[2]英国诗论家刘易斯说: “隐喻是诗歌的生命原则,是诗人的主要文本和荣耀。”[3]隐喻不仅是人类认知世界的一种基本方式,也是一种修辞手段。诗人在建构诗歌意象时,其思维方式和修辞手段都是隐喻性的。通过对不同事物的选择,诗人将主观情感投射于客观物象并与其有机融合。
二 诗歌意象的语义特征
1. 多层性
中西方都把诗歌看作一个多层级的审美结构系统。我国的刘勰在《文心雕龙·隐秀》中指出“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为秀”。“秀”既是诗歌的表层意义结构,“隐”即为深层意义结构,两者互为表里,相互依存。在西方,黑格尔区分出艺术作品的两个层面,一是“外在形状”,二是“内在的生气,情感,灵魂和精神”。同时“内在显现于外在,外在又引申至内在”。在意象创作的过程中,诗人把自身的经验和感受融入了世间万物,通过诗歌语言将其表达和传递出来。从这个角度说,意象在呈现客观物象的同时必定带有作者的主观意愿和感情倾向。
诗歌意象一方面作为日常语言存在着,承载着抽象概括的概念意义,另一方面它又作为审美形态存在着,传递着深层次的审美意义。[4]作为日常语言的语词具有高度概括性,可揭示出同类事物的共性。而作为诗歌语言中的意象侧重的则是事物的特殊性,也就是同一事物在不同民族文化下的个性。最典型的就是中外诗歌中的月亮,就其本身而言,作为自然界的客观物象,月亮本身有着盈亏圆缺的变化,且给人一种深沉、含蓄、朦胧甚至忧伤的美感。在我国的传统文化中,日为阳,月为阴,月亮具有一种阴柔之美,充满神秘色彩的“月”负载着深沉的文化内涵: 诗人常以望月思乡作为主题,如杜甫的“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等。
《月下独酌》中“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反映了诗人李白孤独落寞、超然脱俗的心态。而月亮的升落盈亏也引发了诗人对世事无常的感慨,最出名的就是苏轼《水调歌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英美诗人在借月抒情时,也往往融入作者的主观感受,但其内涵远没有我国诗歌那么丰富,如英国诗人勃朗宁的《夜会》“又大又黄的半月挂得低,梦中惊醒的浪花在蹦跳”表现了在明月下诗人迫切会见爱人的欢欣之情。此外,还有雪莱的《问月》、华兹华斯的《我有过阵阵莫名的悲痛》中都通过月亮意象来烘托情境并表达思想感情。
2. 多义性
人类语言的产生一定离不开其民族文化,必定蕴含着该民族的各种文化要素。因此,意象除了其本身的概念意义外,往往还包含着在此基础上所引申的多种具有该民族特色的文化含义。[4]如风是自然景象之一,英汉诗歌中有不少以“风”为意象的作品。在中国诗歌中,“东风”一向是中国人崇尚的,诗人们多以“东风”来描写春意,象征着万物复苏、生机勃勃。如李白《落日忆山中》“东风随春归,发我枝上花”,南宋词人辛弃疾《青玉案》“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以及朱熹的“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等。在英语诗歌中,“west wind”则常常表达“美好、欢乐”之意。最出名的当属雪莱的《西风颂》“狂暴的西风将枯死的落叶横扫,将一切腐朽打破”,在这首诗里,西风已经成了一种象征,一种打破旧世界、创造新世界的精神。
而英国诗人乔叟的长篇诗歌《坎特伯雷故事集》中的“zephyrus”即是“西风”,象征着春风下田野复苏、万物生长的景致。又如梅斯菲尔德《西风》“这温暖的风是西风,它充满着鸟儿的叫唤”,歌颂了西风带来的生气和活力。
此外,诗歌意象的多义性还体现为同一时代,甚至是同一作家的诗歌中同一意象的不同涵义。如李白的《劳劳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春思》“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帷”以及《春夜洛城闻笛》“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这三首诗中的“春风”分别代表了离别之苦、爱情之思和思乡之切。有时,诗人为了避免落入俗套,还赋予了“春风”全新的语义,如贺知章的《咏柳》中的“二月春风似剪刀”,“春风”被比作一把拿在勤快又灵巧的姑娘手中的剪刀,这样的比喻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作为诗歌鉴赏中最基本的审美单位,意象的多义性体现了诗人对同一意境截然不同的情感体验。
3. 模糊性
诗歌意象是由象意义与情感具体化的物质媒介,是人的主观思想意识通过隐喻的方式传递和表达出来的,因此意象本身就有一种朦胧的美感,也就带有一定的模糊性。究其原因,一是语义的模糊性是由承担意象语言主体的意象的语义不确定性形成的。如人类日常语言中的“山”“水”“花”等属于客观物象的总称,在词语范畴中属于上位范畴。如果这些词出现在诗歌中,而未指明其下位范畴中相应的专有名词,就会产生诗歌意象的不确定性。如白居易《忆江南》的名句“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以及英国诗人斯温伯恩《奥立芙》中的“绝妙的童年,花一般生机”,“花”具体指何就有不确定性,也为读者提供了广阔的想象空间。二是,诗歌意象的语义不确定性是由其多义性决定的。也正因如此,诗歌的意蕴有着多解性和包容性。
如人们对王之涣《凉州词》“春风不度玉门关”这句诗存在着不同的理解: 第一种理解就是通过夸张的手法描写了玉门关的荒凉,第二种理解比喻朝廷的恩泽到不了边塞地区,守边将士的疾苦问津,也有人把这句诗理解为象征了士兵远离家乡和亲人的离愁别恨。
日常语言中的词汇,强调并反映事物的共性,追求概念的确定性,使同一事物有一个统一、明确的价值规定,尽量排出一切主观的感情因素。而诗人们在使用相应的意象表现某一特定的事物时,并不是进行严格的逻辑推理,只是将这种意象以各种媒介体现出来,能迅速在观众或读者心中唤起同样强烈的感情。因此,在日常语言中,语词的意义越概括、越精确越好,可以避免歧义; 而作为艺术语言的语词,其意义则是越多样、越模糊越好。
诗歌意象的多义性和模糊性实质上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作为同一语言外壳的意象在不同作品中的多重含义,就是意象的“多义性”。而“模糊性”则是同一意象在某一诗歌作品中的歧义。就作者而言,在不同诗歌的创作中,同一意象可被应用于不同情境中表现出多种意义。从读者的角度,在欣赏同一作品时,对某意象可能有不同的感受和领悟。[1]正是因为意象在语义上的模糊性也就意味着意象内涵的丰富性,从而为人们多角度地欣赏诗歌提供了潜在的可能。
三 从意象的语义特征看中西文化差异
1. 地理环境的差异
英国属于温带海洋性气候,地处西风带,来自大西洋的西风带来了潮湿的气候。而中国是典型的季风气候,冬天多吹从西伯利亚刮来的西北风,春天从太平洋吹来东南风,因此我国诗歌中的“春风”“东风”意象较多,如唐代诗人白居易的名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贺知章的“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宋代诗人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等。英国诗人则喜欢赞美西风,如雪莱的《西风颂》、梅斯菲尔德《西风》等。这些以西风为意象的诗歌中,诗人颂扬西风的力量和万物复苏的生机。英国常年温和多雨,而且气候多变,时晴时雨,雨是英语诗人笔下的常见意象,如梅斯菲尔德在《美》中把雨比喻成女神“带来了蓬勃滋生的草和轻柔温暖的四月雨”。而《黄金之城圣玛丽》“轻得像温暖细雨的谐和钟声”中,把“钟声”比喻成“细雨”。
2. 生产方式的不同
中国自古以来是农业立国,庄稼的生长离不开雨水,因此雨水对于农民来说极其宝贵。因此对雨的咏赞在中国诗歌中为数不少。最出名的是《春夜喜雨》“好雨知时节”“润物细无声”,滋润万物的细雨给人们带来了喜悦和希望。在我国的南方每年五、六月是梅雨季节,绵绵的雨丝使人感到忧伤,诗人们也以此来表达抑郁和惆怅之情。宋代词人贺铸《青玉案》“试问闲愁都几许?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还有赵师秀的名句“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这些诗句积淀了中华民族深邃的文化意蕴和心理审美的趋向。与中国的农耕文明相比,英国是典型的海洋文明,所以英国诗歌中的大海意象要比中国的多。[6]丁尼生《过沙洲》“海深邃,洋空阔,潮来深海总须回头流; 满朝水悠悠,流水似睡静无皱。”对寂静的大海进行了生动的描写。坎宁安《湿淋淋的帆索,滚滚的海》“呼呼劲吹的海风和奔涌的白浪滔天”则是大海汹涌澎湃的景象。
3. 文化传统的区别
文化传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中英诗人的审美态度。例如,受中秋节的影响中国诗歌中描写月亮的特别多,中国诗人咏月的传统也特别强烈。月亮在古今中国诗人心中早已超出了其本身的意义,有时让诗人联想起了故乡,有时表达孤苦之情,有时则是无限的感慨。因此,“月”在汉语诗词中是典型的寄托诗人种种情思的意象,它积淀着中华民族深厚的文化内涵。而英文诗歌不少意象与希腊神话有关,如在英美诗人笔下“雨”是“性爱、爱情”的象征。在希腊神话中,阿耳戈斯国王阿克里西俄斯受到神的指示,说他必定死于外孙之手。阿克里西俄斯很害怕,决心不让女儿出嫁,于是他将女儿囚禁在一座铜塔中,与外界相通的只有一扇天窗。但天神宙斯化作了一场金雨与公主相配并使她受孕。在西方诗人的作品中,常通过“雨”表达性爱以及对爱情的追求。美国女诗人狄金森的《暴风雨夜,暴风雨夜》“我爱你和你同在一起,暴风雨夜就是,豪奢的喜悦”,“暴风雨”意象暗示出她对爱人炙热的感情。又如美国诗人威廉斯《雨》中,诗人将爱情比作了绵绵细雨。
四 结论
英汉诗歌中的景物意象在语义特征上具有多层性、多义性和模糊性。诗歌中的意象是客观物象与情感意义的结合。就意象作为语言符号而言,除了其表层的概念意义外,其深层次的审美意义赋予了人的思想情感以多层次的艺术形象和效果。人类语言中的多义词语用于诗歌意象,就形成了意象的语义多义性。作为表达抽象情感的物质媒介,意象通过隐喻的方式将主观思想意识传递和表达出来,因此带有一定的模糊性。客观物象与情感之间不确定的审美对应形式,同时意味着意象的多样性和包容性。
究其根源,诗歌意象的语义特征与中西文化差异密切相关,中西方特有的地理位置和气候环境对意象的选择造成了影响,最典型的就是“风”意象,中国诗歌赞美“东风”而西方人偏爱“西风”。在中国农耕文化与英国海洋文明的鲜明对比之下,“雨”是中国诗人颂扬的对象而英国人则热衷“大海”。文化传统也影响了中英诗人笔下的意象。如月亮在我国诗人心中具有丰富的内涵,英国诗歌受希腊神话的影响,用“雨”来传递爱情。
参考文献
[1]陈植锷. 诗歌意象论[M]. 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9,187.
[2]束定芳. 隐喻学研究[M]. 上海: 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12.
[3]Roger,R. Metaphor: A Psychoanalytic View [M].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3: 6.
[4]刘芳. 诗歌意象语言研究[M]. 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145 -150.
[5]刘国辉,汪兴富. 论诗歌意象建构的认知途径: 象似性与隐喻性特征[J]. 外语教学,2012( 3) :24 -27.
[6]周芬. 中英抒情诗歌中常见景物意象的对比研究[J]. 山西大同大学学报,2014( 4) :64 -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