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纽尔·卡斯特于 1992 年在普林斯顿大学召开的“新城市主义”会议上提交的论文《The Space ofFlows:A Theory of Space in the Informational Soci-ety》中 最早提出流空间 (Space of Flows)的 概念 ,指出“流空间是通过流来共享时间的社会实践的物质组织。 ”〔1〕随着信息和通信技术(ICTs)的发展,人们交换、处理信息的效率大大提高,经济社会活动不完全受限于距离,时空观念也正逐渐从传统意义上的场所空间 (Space of Place) 向流空间 (Space ofFlows)转变。 在对空间转化的认识过程中,部分学者将流空间与密斯所提出的 “通用空间”(UniversalSpace)和 “自 由流动空间 ” (Free-flowing Spaces) 相混淆,对于流空间的信息化、网络化时代背景缺乏深入研究。 因此,本文试图在梳理当代空间观念脉络的基础上,重点剖析流空间的概念、特征、结构,进而反思流空间对信息时代空间建构的价值所在。
一、认识空间的维度
对于空间的概念,存在着一些共识性的经典解释。 《辞海》对空间的解释主要包括四个方面:一是指广义的宇宙空间;二是指太空和外层空间;三是指与时间共同构成物质存在的基本形式;四是指一定的范围。〔2〕在亚里士多德看来,空间是事物的包围者,但不是事物的组成部分。〔3〕牛顿则认为空间是相对于物质而独立存在的,是一种参考框架或坐标系统,空间不受时间和其中事物的影响。〔4〕长期以来,关于空间的争论不断,不同哲学立场对空间的解释也存在着明显的差异。 比如:海德格尔从存在主义的角度,在《存在与时间》中提到,空间可视为容器, 其空间特性是不可分性和方向性。 享利·勒费弗尔(Henri Lefebvre)站在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视角, 提出空间是一个重要的实践过程,是空间中的主体和周围环境间的一部分。 更为重要的是,他在《空间的生产》(The Production of Space)中揭示了空间的社会关系:一是空间实践;二是空间表现;三是再现的空间,再现后的空间是数量的、流 动 的 和 动 态 的 。
图 尔 斯 坦·哈 格 斯 特 朗(Torsten Hagerstrand)基于现实主义,认为每一个地方都具有时间和空间坐标,建立了“社会经济网络模型”。吉登斯(Giddens)在结构主义启发下,认为空间的点和“地方”是不同的,应该重新界定“地方”的概念。〔7〕塞耶(Sayer)从批判现实主义出发,提出空间可分为相对空间和抽象空间,指出距离是出行或交流信息所需要的精力和时间。〔8〕后现代主义思想者福柯(Foucault)则认为空间是呆板的、固定的、非辩证的、不可移动的。 时间则与此相反,是丰富的、多产的、有生命的、辩证的。〔9〕与此相似,20 世纪80 年代,索加在《重申:走向空间本体论》(Reasser-tions:Towards a Spatialized Ontology)中提出空间是社会的产物,是“第二自然”的组成部分,〔10〕之后,他在《第三空间:洛杉矶及其他真假地方之行》(ThirdSpace:Journeys to Los Angeles and Other Real-and-Imagined Places)中建立了“第三空间”概念,认为第一空间是固定在具体物质性上的;第二空间是在观念中的构想;第三空间是真实性和想象性并存的多性质空间〔11〕。多琳·梅西则站在女性主义的角度,提出空间概念的界定必须要与时间进行整合,因为空间具有明显的“动态同时性”。〔12〕以上对空间的认识大多是立足于单独的哲学视角,大多忽视了空间的价值需要落实到社会活动中才能真正展现,忽略了行动者对于空间存在的价值。
随着信息技术的发展,20 世纪 90 年代后,人类开始步入以信息为主导 (Information-Dominated)的社会阶段,〔13〕时空关系发生了新的转向,以往依托交通运输进行“有形的物质流”交换的经济生产方式逐渐弱化,同时,通过信息和通信网络进行“无形的信息流” 交换的生产方式越来越多样和频繁,关于空间的认识也不断深化与更新。 美国科幻小说家威廉·吉布森在其小说中提出了网络信息空间和赛博空间(Cyberspace)的概念;哈维更是提出了“时间压缩”的概念,认为信息通信网络正在消灭传统意义上的地理空间。〔14〕随着各国普遍采用和发展信息通信技术,世界经济信息化、全球化和网络化的趋势更加明显, 这不仅促使网络社会在全球兴起,同时也使得资本和信息的跨区域流动更加快捷和频繁,空间形态也从单一的场所空间向流空间与场所空间并存的复合空间转变, 空间观念必将被重塑。
二、流空间的概念与特征
流空间的哲学起源可追溯到古希腊伟大的唯物主义和辩证法的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 “流变思想”,也就是他所倡导的“一切皆流,无物常住”。〔15〕在其论述中, 认为一切事物都处于不断地流动之中,存在着绝对的变化,在这种变化过程中,事物既存在,又不存在,通俗来讲也就是他所说的“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卡斯特对流空间概念的界定也是一个认识不断深化的过程。 在其着作《信息化城市》一书中提出,城市在发展过程中,各个组织和单位之间的网络关联其实就是一种新的空间关系,而这种空间关系在信息经济时代主要受到信息流动的影响,网络连接使得各组织所处的空间呈现出一种流空间形态〔16〕。 这种认识强化了组织之间的空间关系主要由信息通信网络来决定,具体来讲主要由信息通信基础设施和处理信息的效率来决定。
在此认识的基础上,卡斯特在“信息时代三部曲”之一的《The Rise of the Network Society》中明确提出了流空间的概念,即“流空间是通过流来共享时间的社会实践的物质组织”, 在此概念界定中则重点强调空间的运作方式,即“Work through flows”,其中流主要包括实体流和信息流。〔17〕流空间作为一种新型空间形态,正在对人类社会空间进行着分割与重塑,但由于要素的流动难以精确地度量,网络的开放性更是让空间中主体难以捉摸,因此,对流空间的认识仍然需要物化到地理空间中。 本文认为,流空间的网络化、信息化特征明显,但对于现实价值来讲,其最终仍然要体现在实际的场所空间中,要挖掘流空间的概念内涵,需要兼顾哲学和地理学的双重视角。 基于以上认识,可将流空间定义为: 流空间是以知识和技术为基础,以信息流负载各要素流为主要运作方式,以信息流动的过程控制为主导,以信息和通信网络基础设施为神经网络,以核心信息化城市为枢机,以信息传递中承担协调功能的地方为节点,以占支配性地位的政府和信息掌握组织为管制主体的交互性网络化空间〔18〕。
流空间具有以下几个基本特征:(1) 快速交互性。 流空间所表现出的空间形态是一种拓扑关系,强调的是空间中各部分的联系,此种联系主要通过信息网络和高速的交通网络进行,体现出明显的快速交互特征,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了空间和距离的摩擦。 (2)非对称性。 流空间强调要素的流动,流动的动力来源于节点之间的势能差,只有节点间存在流要素的禀赋差异,才能满足节点间要素溢出的基本条件。 (3)多维性。 虽然信息流是流空间中运作的主导要素,但其他有形的物质流的相关内容也可以通过数字化负载于信息流中进行传输,进而提高资金流、技术流、物流等实体流的交换效率。 (4)复杂网络性。 流空间中主体多样,是多对多映射下的复杂网络关系,就好比人的神经系统一样,表现出敏感的迅速反应性,信息流通过有线媒体、网络、通信光纤等多维信息廊道, 能够迅速地进行跨地界连接,实质上是对场所空间的破碎化。
三、流空间的基本结构
卡斯特关于流空间结构的描述可总结为前期的“三层次说”和后期的“四层次说”,这两种说法存在共同之处,也存在一些细微的差异(见表 1)。从其1996 年提出的流空间基本结构中可以看到,卡斯特分析流空间结构的基本逻辑是:流空间依托于什么构建———流空间运作过程中会体现出何种层级形态———流空间的运作受何种力量控制。 之后,他在1998 年召开的“亚特兰大电信与城市会议”(AltantaTelecommunications and the City Conference)上 发布的论文《Grassrooting the Space of Flows》,将流空间的结构描绘成四个层次,进一步强调了网络作为基础设施在流空间中的重要性,同时拓宽了支配流空间运作的社会行动者的范围,并且将电子空间作为构成流空间的独立层次进行分析。【表1】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到,在不同的社会发展时段,对于空间的认识是有差异的,也即是经常提到的“任何一个社会,任何一种生产方式,都会生产出自身的空间。 ”〔5〕因此,要理解当下流空间的构成,就必须要紧密联系国家所处的社会发展阶段,以及国家政治体制的特点等因素。 由于中国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在政治体制和经济结构上有着显着的差异,不能完全采用西方的流空间结构来分析我国流空间结构。 在卡斯特的流空间结构中,重点强调了电子圈层、电子空间,结合现实社会的实际运行较少,可以将其理解为一种经典的假设。 本文认为,流空间结构的建构需要遵循以下逻辑:流空间中的行动主体是什么———流空间运作平台是什么———流空间运行中表现出何种格局———流空间运行由什么力量主载。
基于这一认识,流空间的结构应该包括四个层面:第一,流要素。 具体来讲可以包括物质流和非物质流,这是流空间具有实际经济社会意义的关键所在,没有流要素的流空间仅可被看作是一种虚拟空间,或是概念化空间。 非物质流一般可以直接负载于信息流,在流空间中进行自由地传输,而物质流则更多地是通过将物质流传递过程信息化,进而提高物质流的配置效率。 比如物流信息系统的应用,通过智能化的配货, 能够大大降低物流的成本,提高物质流的生产效率。 而资金流、技术流、知识流等可以直接通过网络进行瞬时交互,直接通过信息处理实现“在线交易”。 更为重要的是,处于同一网络中的不同节点只有存在流要素的禀赋差异或是存在需求市场,才能促使要素进行流动,流空间才能产生,因此,流要素才是流空间的关键所在,而并非卡斯特所描述的基础设施。 第二,流载体。 通俗来讲即是流空间运作过程中的各种通路或路径,一般包括电信网络、互联网络、广播电视网络等,当然也包括运输效率较高的航空和高速铁路网络。 它们共同决定着一个地方流空间的发育状况,是流空间成长的平台, 假如一所城市的流空间载体建设水平高,那么它获得信息的可能性和速度将具有明显的优势,由此而带来的必然是更好的发展机会。 对我国来讲,这方面的建设主要取决于国家对基础设施的规划和投入,因此,地方的区位优势将直接影响到流空间载体的建设,随着我国信息通信基础设施的逐步完善,区域间的差距将越来越小,因此,流载体的建设只会在短时间内影响我国流空间的格局。 第三,流节点。 流空间的非对称性直接决定着在流空间网络中将形成不同层级的节点,其中既有中心度较高的节点,也有中介中心度较高的节点,它们在流空间中担任不同的角色,这些节点最终会落实到具体的地理空间中,即某一地方或城市,通过发挥“路由器” 的功能将存在流要素交换的地方连接到一起。 这些节点一般来讲都具有较好的信息通信基础设施和良好的政策、市场环境,其自然区位条件相对优越,经济发展水平相对较高。 第四,流支配系统。 虽然流空间本身开放性较强,但由于我国信息和通信基础设施主要由国家投资建设,同时信息和通信网络仍归国家控制, 市场存在失灵的状况,因此, 我国流空间发育受行政力量控制较为明显,短期内难以发挥信息时代流空间的全部实力,在未来需要加强基于技术革新与市场导向的支配系统建设。
四、信息时代空间观念的再认识
信息时代的空间观念体现出了明显的网络化特征,但在现实的经济社会活动中,对空间的认识需要具体落实到现实的场所空间,或者立足于行动者的角度的社会空间,如此才能凸显空间的时代价值和经济社会意义。 流空间以其快速交互的特征大大提高了整个社会运转的速度和效率,其本质是加强了不同行动者之间的联系,进而不断地形塑着社会空间结构。 具体看来,主要集中体现在两个维度:一是促进不同行动者之间的及时交互,通过建立行动者网络来建构空间,形成现实空间与潜在空间相结合的复合空间。 二是以高速、便捷的联系,优先塑造某些空间领域,形成“空间的先入性”,进而形成不同层面、不同地区的比较优势。
空间秩序的形成是需要空间中的主体通过不断地联系,彼此转译来自各方的信息后,通过连接来共同塑造空间。 而这些主体间的联系是跨越地理空间的,实现这种连接需要一定的载体,特别需要能够快速实现联通的媒介,流空间正好在其中承担重要的角色。 这既是一种社会过程,也是一种技术过程。 已经建立连接并能够及时转译的行动者之间构成了具有明显特征, 能够有序自组织的现实空间。 然而,在信息时代,主体间的关联存在许多偶然性,在空间建构的过程中,某些行动者之间可能存在潜在的关联,在适当的时机,这种潜在的关联才会显现为现实的连接。 因此,我们可将流空间运转过程中潜在的这些连接关系称为潜在空间,它与现实空间共同构成了整个社会空间。
信息时代的空间观念不是简单以信息和通信技术打破时空限制, 而是通过要素的快速流动,不断地建构着新的空间,是对原有空间的再造。 技术因素只是为社会空间的形成创造了外部条件,其关键还是处于社会活动中心的人,具有能动性的个体通过多样化的活动, 不断地建立各种关系网络,进而塑造着社会空间。 在这一过程中,流空间中的要素流动为不同行动者提供了差异化机会,进而使得不同行动者占有不同的信息资源等关键性要素,获得建构关系空间的先机,通过塑造“人无我有、人有我优”的社会空间优势,在社会生产中获益。
信息时代的空间地理距离是具有弹性的,对于空间的认识应该有所转向,要充分认识信息时代的空间是一种社会空间,也是一种关系空间,同时也是取决于行动者网络的行为空间。 信息时代的空间不再是静态的场所,而是一种动态的关系网络。 这种关系网络需要一定的载体和交互技术来支持,空间的组织趋向于通过要素的快速流动来实现,而在信息和通信技术高度发展的当代,流空间将发挥越来越重要的作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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