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宏民族出版社2007年出版的景颇族创世史诗《目瑙斋瓦》(第2版),由李向前于1975年3月用景颇文搜集整理,其采访对象是当时盈江县支丹山的大斋瓦(斋瓦:景颇族举行目瑙舞时吟唱历史的祭司)。全书由序歌、天地的形成、平整土地、洪水、宁贯督娶亲、目瑙的来历、大地上的生活、后记等8个部分6章内容构成,集中呈现了景颇族对宇宙、自然、人类和社会之间关系的基本认识,体现了景颇族先民朴素的自然观和社会历史观[1]。《目瑙斋瓦》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不仅在于其独特的文学价值,更在于它对景颇族社会生活的重大影响。在中国建设生态文明的新形势下,挖掘整理这部景颇先民追求天地人和谐的经典之作中的朴素自然观,在生态文明的理念指导下,利用少数民族地方性知识中的合理思想,结合民族地区的实际,探寻维系生态平衡的道路,不仅对弘扬民族传统文化有积极作用,而且对民族地区构建环境友好型的社会具有现实意义。
一、景颇族先民朴素自然观的形成
自然观是人们对自然界的根本观点和看法,不同历史时期的不同族群在特定时空背景下形成了各种各样的自然观。在丰富多彩的自然观中,景颇族别具一格,主要体现在该民族的创世史诗《目瑙斋瓦》中。
在序歌中,开篇就描述了整个世界原本一片朦胧和混沌,共有六对男女神,其中的第六对男女神“能万拉”和“能斑木占”具有创造世界的伟力。紧接着,在“第一章天地的形成”中,浓墨重彩地描述了成双成对的阴阳神以“接力赛”的方式创造世间万物的过程:阳神能万拉和阴神能斑木占的初创时期,他们共同创造了智慧之神及其居住之地、圣书圣典、太阳与月亮、白天与黑夜。光明神瓦囊能退拉和黑暗神能星能锐木占的创造时期,他们共同创造了宽广的高原与高耸的山峰,为巫师去世后找到了一个灵魂可以安息的地方———勒木陆酸能藏贡端,这也是将来景颇族第一个王———德如贡散木干贡潘隐藏的地方,景颇族的历史由此开始。
随后,父神勒农拉和母神勒农木占共同创造了百鸟、凶狠天神、风神、神龙、山石神、山洼神、鬼神、智神、诅咒鬼、凶残鬼、战神、蛇神等各式神,以及他们生活居住的地方及植物等,又生下了树豹、巨虾等动物。兽神尹暖拉和给冠木占共同创造了鼠、刺猬、草类、豹类、蜂类、鱼类等动物,又生下了象征着男性的彭干支伦,和象征着女性的木占威纯,从此,人类的繁衍开始了。
彭干支伦和木占威纯的结合共同创造了旋风和微风、雾和露、新的天与地,生下了巨石、长绳和粗索来稳固新的天与地,又创造了各式各样的天神与景颇族先人生活居住的地方。之后,彭干支伦的创造,木占威纯的繁衍,又生下了创世英雄宁贯督施瓦囊贡努④,并为他的打天造地创造了各式各样的准备工具。他们共同创造了畜类的祖先乌仁拉和丁当木占及五谷的祖先尹知拉和尹囊木占,最后由此生下了一个“人”的雏形,由潘瓦能桑遮瓦能章取名、解释,并做成了“人”。
由上述创世过程的描述可以看出,景颇族先民对于世界来源的认知始于朦胧与混沌,虽然没有明说这朦胧与混沌是由什么构成的,但还是能看出其自然观的特点,即借助原始思维的直观猜测来认知世界。随后成双成对的神创造世间万事万物,反映了景颇族先民的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无论是阴神与阳神,还是男神与女神;无论是白天与黑夜,还是旋风与威风……无不是辩证思维的表现。在人的形成问题上,遵循了人由兽神创造的动物一份子的思路,如果剥掉神的外衣,这与进化论的思想有某种程度的吻合。同时,人类为了生存于自然界,还要创造并使用工具,史诗借神创的伟力给予了工具产生的始端,虽有唯心的色彩,但却与人类使用工具的历程有一定暗合。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景颇先民对宇宙、对自然、对人类自己的最初的朴素认识。
二、天地人和谐的“自然观”及其影响
认识天、地、人的关系,是任何一个族群都无法回避的问题,有把人作为天地主宰的人类中心主义的观点,也有把人看作顺应天地之间自然规律的生态人类中心主义的观点。从前者到后者观点的转变,既是一个人向自然学习的漫长过程,也是一个人类不断总结自身与天地相处的经验总结过程。景颇族创世史诗用讲故事的方式反映了这样一个过程。
史诗的第二章细致地描写了平整天地的过程,反映了景颇人敬重生命、敬重自然、敬重生态的朴素“自然观”。比如,“特荣特热拉,背上树种,带上草籽,撒下了树种,播下了草籽,长出了千种树,生出了万种草”,开始了人工耕种,使千座高山好看了,万个坝子美丽了,这是一种视觉上的美丽享受,是一种人造自然的美丽。鸟类飞出了石洞,离开它们生活的地方,飞向了天空,从这山扒到了那山,把东南西北四边都扒平了、扒好了,千座高山整齐了,万个坝子平坦了,表现了一种人为的行动,是人的积极的能动反作用,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表现。造美的神鹰张开了翅膀,美化了高山,也美化了平坝……这些的种种都体现了景颇族人民对“美”的追求,为了追求“美”,能动地改造了自然界,是一种积极的能动反作用,把大自然装饰的更美、更好,达到天地人和谐的环境,创造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美好家园。
第四章宁贯督娶亲则揭示了人与自然结合的民族之源以及感恩大自然的历史之根。宁贯督遵从了他父亲的遗嘱,循着大象的足迹前进,挖得了财宝而致富,从而迎娶了龙女,使得子孙后代得以代代繁衍、生生不息。宁贯督从森林之中寻找到了财富,而那财富正是大自然赋予我们的珍贵宝物。
第五章叙述了天上的目瑙舞,是为了献祭金银神;鸟类的目瑙舞,为了献祭食物;大地上的目瑙舞,则是为了献祭各种财富和美好的生活;还有斋瓦们的牵目瑙牛路线,则大致反映了景颇族向南迁徙的路线,这是他们祖先留下的足迹。这些描写都反映了人类顺应大自然,从大自然那得到财富,从而得以代代生存下去,繁衍不息。
天、地、人和谐,是景颇族先民一直追求的理想境界,他们为此而努力,但是有时候,繁衍的路上并不总是一帆风顺,当人类彼此之间开始为利益发生争斗,就潜藏着不和谐的端倪,而当问题逐步走向激化,人类靠自身的能力已无法解决问题的时候,就会诉诸用自然之伟力来化解矛盾,以此来求得人与人之间的和睦,人与天地的和谐。第三章描写的宁贯督发洪水的故事,就是反应了天地人不和谐的一种表现。由于宁贯督的治理天地有功,受到了百姓的拥戴、人民的敬重,得以享美味的官腿,收无偿的官工,吃如山的官谷,但这却遭到了宁贯督的哥哥诗瓦鹏的九个儿子的嫉妒与眼红,要杀宁贯督。宽厚的宁贯督企图通过五次劝说,用放太阳、放大风、放暴雨来威胁制止“九兄弟”,但自以为是的“九兄弟”却固执己见,并且愈发的恶毒,这使宁贯督愤怒了,再也忍不住了,发了大洪水,惩罚了“九兄弟”。但同时也淹没了人类万物,只剩下宁贯督的儿女乘坐了他亲手制作的木鼓船才得以幸存,而后潘格来遮能代又将洪水撤退,挽救了人类,使人类才能继续繁衍。这样的嫉妒与眼红就是一种人心的不足,人与人之间因为争夺,违背了大自然,把大自然惹“发怒了”,必定要受到大自然的惩罚,如“人对谷不敬,谷离人而去”。
在描述人类尊崇自然昌盛,忤逆自然衰败的基础上,史诗进一步揭示了一个人类成长的规律,即通过反省受罚的因果树立起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正确自然观。最后一章回到了大地上的生活,反映了景颇族先民顺应自然,从而利用自然、改造自然,更好的为人类谋福,追求天地人和谐的朴素的自然观和社会历史观。要生存、要发展,仅凭肢体的拼搏是非常有限的,为了更好地利用自然,人们开始制造并使用工具,通过延长肢体来更好地适应自然,发展社会。史诗通过描述先民们逐步积累了请稻谷,盖房子,做服饰,取火,找水,打刀,制造土锅与土罐、石锅与石罐、铁锅与铜罐[4],制作生活用具等生产生活经验,反映了人的创造、人的智慧,没有直接从神灵那取得实物,却学会了制作的方法,代代相传。最初,人类是不会这些事物的,例如盖房,他们观察到麻雀筑窝、燕子筑巢,从此学会了盖野房,后来盖结实的房、复杂的房。从竹鼠咬断芦苇那学会了取料,从野牛来回摇晃尾巴那学会了轮榔头,从野草爬蔓那学会了铺横木和筑笆,又从蛇和大蟒爬山那学会了上中梁等,这些都是向大自然学会的,利用了大自然,又改造了大自然。史诗中又描写到,人类为了取火,是经历了怎样的千辛万苦,虽然最终没有取到火种,但却学到了取火的方法,可见人类的智慧。为了找水,人类与动物合作,请鹰、请狗、请鲤鱼、请螃蟹等各处去寻水,最后取回了洁净甘甜的水,浇灌了庄稼、哺育了人类、滋养了万物。
可见,人通过与自然的较量、与动物的交流、与人自己的相处,不断总结经验,模拟自然、学习自然、回报自然,从而确立了一整套天地人和谐相处的传统知识,世代相传,历久弥新。
三、《目瑙斋瓦》中朴素自然观的现实意义
《目瑙斋瓦》不仅记录着景颇族源远流长的历史和文化发展进程,而且包含了其宗教、风俗、艺术等丰富内容,大至宇宙的起源,小到动物与昆虫的生成与习性等方方面面,是景颇族自身历史和社会生活情况的一种全面展现。虽然现在已无法追溯该史诗是何时创作形成的,但它内蕴的深刻哲理却一直影响着景颇族人民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
从对德宏景颇族一名大斋瓦(祭司)的访谈中了解到,在州上举行一年一度盛大的目瑙纵歌庆典仪式时,大斋瓦就要唱诵史诗中提及的一些思想,恭请各方神灵保佑整个仪式的顺利进行,同时祈祷来年风调雨顺、人畜兴旺。跳的目瑙舞就是景颇先民迁徙路线的演化。在各乡镇举行的目瑙纵歌仪式中,也有不同的斋瓦主持,尽管不是完整呈现《目瑙斋瓦》的所有内容,但用景颇语唱念的祭词中也都体现了人与天地和谐相处的朴素自然观。
斋瓦作为沟通人神的中介,具有非常特殊的作用,他们不仅了解人间的疾苦,而且可以传达神的旨意。在景颇族日常生产和生活中,无论是遇到重大的喜事或是难解的问题时,就会请斋瓦来助兴或解难。当人们的行为顺应自然获得成功时,通过献祭,祈求神灵保佑更加繁荣昌盛;当人类的行为违背自然出现问题时,通过献祭,祈求神灵指点走出困境的良方。百姓信任斋瓦所传递的神灵旨意,并会照此行事,就无形中对人生的道路选择和价值取向产生影响,趋利避害,弃恶扬善。
《目瑙斋瓦》呈现的景颇族朴素的“三才观”以及人类繁衍生息的历史,尽管从唯物论的角度看有一定的唯心色彩,但对一个族群而言,却是维系该民族传统的一种不可或缺的方式,也是该民族与他民族区别的一种标志。在世世代代的传诵中,受众既可以了解景颇先民对自然的奥秘、社会人文情况,以及人们生产生活知识的一种原始的解答,也可以通过一系列富于想象力的描述,把握景颇族质朴的宇宙观、权力观、宗教观、婚姻观以及人类社会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三才观”,从而理解传统文化塑造的景颇族特有的民族精神。
与景颇族《目瑙斋瓦》相似的少数民族创世史诗还有很多,其中蕴含的朴素自然在当下仍不失其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一方面,无论哪个民族的创世史诗用何种方式阐释天、地、人的缘起及其演进,都会折射少数民族基本的自然观,多元样态的探考可以丰富中国传统哲学对世界本体论的解说。另一方面,在当今中国建设生态文明的新时期,少数民族自然观是其生态理念的重要体现,挖掘各民族朴素自然观中所包含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思想,结合本民族各类仪式活动进行有效宣传,探寻具有民族特色的生态文明建设方式,不失为一种民族民间文化从传统走向现代的有效路径。
生态文明建设需要以科学的自然观为指导。
中共“十八大”报告中明确的提出:“建设生态文明,是关系人民福祉、关乎民族未来的长远大计。面对资源约束趋紧、环境污染严重、生态系统退化的严峻形势,必须树立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的生态文明理念,把生态文明建设放在突出地位,融入经济建设、政治建设、文化建设、社会建设各方面和全过程,努力建设美丽中国,实现中华民族永续发展。”少数民族是中华民族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的自然观、生态观对其经济、政治、文化建设有直接或间接的影响,采用少数民族传统自然观中的合理内容,有助于引导少数民族建设区域生态文明,构建环境友好型社会,推进民族地区“五位一体”健康发展。
参考文献:
[1]李向前搜集整理.目瑙斋瓦[M].芒市:德宏民族出版社,1991.
[2]刘德鹏,张昌盛,刘倩倩.仪式、符号与旅游———景颇族“目瑙纵歌”的考察与思考[J].大众文艺,2010(13):191-192.
[3]萧家成.神话研究的现实意义[J].云南社会科学,2002(1):44-48.
[4]萧家成.景颇族创世史诗与神话[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5(6):30-41.
[5]陆云.“目瑙纵歌”在景颇文化现代传承中的功能[J].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21(6):72-75.
[6]萧家成译.勒包斋娃[M].北京:民族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