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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辩证唯物主义的世界统一性

来源:山东师范大学学报 作者:王清涛
发布于:2020-04-13 共12455字

  辩证唯物主义论文(8篇期刊杂志范文)之第三篇

  摘要辩证唯物主义开辟了全新的世界统一性原则。此前,自苏格拉底以降的古希腊至康德、黑格尔,西方哲学的世界统一性法则是主观统一性。与以往全部哲学的世界统一性法则根本不同,辩证唯物主义的世界统一性法则是世界本身的辩证统一。在辩证唯物主义视域中,世界是被纳入到人的认识、实践(否定)中的世界,世界的统一性来自于人与给定存在结成的否定之否定关系。人对给定存在的否定,构成一个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整体。这个整体是一个过程的世界,在时间中展开,世界的辩证存在即世界的统一性本身。

  关键词:形而上学,辩证唯物主义,世界统一性

辩证唯物主义论文

  世界在人的否定中被整合为一个整体,这个整体统一的法则是辩证法。辩证唯物主义开辟了全新的世界统一性原则。前苏格拉底的巴门尼德哲学将世界把握为“物的共同体”,世界的统一是物自身的统一,但在这种统一中,人不能在其中实现对世界的本质性把握。此后,无论苏格拉底以降的古希腊哲学还是康德、黑格尔哲学,以往哲学的世界统一性法则是主观统一性——世界统一于意识。与以往全部哲学的世界统一性法则根本不同,辩证唯物主义的世界统一性法则是辩证法。给定存在在人的否定中按照辩证法的逻辑运行,或者世界的运动本身就是辩证法。世界是辩证法的物质内容,辩证法是世界的规定。辩证唯物主义揭示了世界统一于辩证法,这种统一性真正来自于世界之内,而不依赖于世界之外的某种精神。在辩证唯物主义世界统一性的光照中,理性统一性的唯心主义属性昭然若揭。康德的批判哲学让理性统一性的弊端暴露无遗,他指出理性统一性的有效性仅限于主观领域,仅在此岸世界具有有效性,具有法权地位,在彼岸世界,在物自体那里还是服从于上帝。黑格尔如同梦中人的呓语一样宣告了康德的客观的主观1即彼岸世界的法则,主观(客观)精神是绝对精神,于是,黑格尔变成了经验世界中的上帝,完成了世界统一性的论证,但这种世界统一性仍然是纯粹的精神统一性、主观统一性。马克思扬弃了黑格尔以及以往全部旧哲学的统一性法则,开辟了辩证唯物主义的世界统一性法则。

  一、人与给定存在结成的否定(辩证)性关系

  在人类的意识中,世界总有所归属:要么由上帝创造,要么从属于某种绝对的法则,总之,世界服从于某种最高的统一性。然而,世界的本然状态并非如此。它是离散的、碎片的还是统一的,本不可知。但就是这样一个存在,因为进入了人的否定性存在中,成为了人的否定性结构的一部分,即通过人的否定而与人结成一个统一的整体。这个整体即世界,这个世界是人对存在物的否定。黑格尔早就表述过思想与对象之间的否定性关系,他认为思想与人的感觉经验是完全不同的,二者是一种否定性关系。“所谓经验是指直接的意识和抽象推理的意识而言。所以,这种要求就成为鼓励思维进展的刺激,而思维进展的次序,总是超出那自然的、感觉的意识,超出自感觉材料而推论的意识,而提高到思维本身纯粹不杂的要素,因此首先对经验开始的状态取一种疏远的、否定的关系。”2黑格尔在这里讨论的是经验对象——经验(包括直接的意识和抽象推理的意识)——思想。它已经指出了在思想与经验之间是否定性关系,而经验与对象之间同样是否定性关系,那么,思想与对象之间应该是一种彻底的否定性关系,但黑格尔却玩弄了否定之否定,二者成为一种同一性关系。

  世界根源于人的否定,世界的根本结构是存在物3—人的否定—世界,世界是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过程,因而,世界是辩证统一的整体。

  在形而上学那里,与主体相对立的对象构成知性思维的世界,主体与客体相分离、相对立,形而上学的世界被二分。与形而上学根本不同,在辩证唯物主义视野中,孤立的存在物并不构成世界,人在其存在中与给定存在结成一种否定性关系。人的基本活动是认识和实践,而无论认识还是实践都是对给定存在的否定。实践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重要概念,它是人在一定的思想指导之下改造给定存在的客观的物质性活动。通过实践活动的改造,外在的客观的存在物变成了人所需要的样子。客观的存在物在人的实践活动中被改造了,即其本来的状态发生了改变,也就是说,实践是人对给定存在的否定,通过实践,人与给定存在之间结成了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辩证性)的关系。这比较容易理解,但为什么说人的认识活动也是一种否定性活动,通过认识,人与存在物同样结成一种否定性(辩证性)关系呢?

  首先,科学技术的发展使得科学认识活动需要通过一定的手段来实现,这些物质手段使人的认识实践成为可能,但这些认识中介同样可能改变认识对象。认识可能是人介入存在物(认识对象)的结果(月亮在人类不观察它的时候谁也无法断定其存在)。更进一步讲,这种认识活动本身就是一种实践活动,认识和实践是分不开的,因而,在这类认识活动中,人与认识对象结成否定性关系。其次,在传统的认识活动(低层次的不通过认识中介与对象直接发生认识关系的活动)中,人与存在物之间也是一种否定性(辩证性)的关系。4人对世界的认识,从本质来讲是一个建构过程。古人同今人对存在物(宇宙)的认识截然不同,同一个时代的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地域、不同年龄、不同性别的人,甚至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地点、条件下,其心中的世界是不同的。世界是人建构的,主体是什么样子,世界就被建构成什么样子。因而,认识活动服从于认识主体的知、情、意,认识活动本身就是一种否定性活动。退一步来讲,即使所有人心中的世界完全相同,人对世界的认识仍然是一种否定性的活动,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仍然是否定性(辩证性)关系。这就是说,人的世界是人所理解的世界,是被人赋予了各种意见的世界,但对于存在物来讲,这些意见或许根本不存在。例如,色彩是人的眼睛对光谱的定义,只是人的一种感觉;价值、美丑、道德判断等都是人的主观意志的产物,恩格斯在《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中就讲:“世界上本来就没有绝对不道德的东西。”5

  人的认识结论可能与本然的世界毫不相干,人的认识活动是对自在存在的否定。对此,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有系统论述。他指出,人对认识对象的感觉并不完全取决于认识对象,相反是人对认识对象的占有,这种占有是按照认识主体自己的本质对认识对象的占有,人的认识结论服从于主体的需要。“人对世界的任何一种人的关系——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思维、直观、情感、愿望、活动、爱,——总之,他的个体的一切器官,正像在形式上直接是社会的器官的那些器官一样,是通过自己的对象性关系,即通过自己同对象的关系而对对象的占有,对人的现实的占有,这些器官同对象的关系,是人的现实的实现(因此,正像人的本质规定和活动是多种多样的一样,人的现实也是多种多样的),是人的能动和人的受动,因为按人的方式来理解的受动,是人的一种自我享受。”6对这样一种人与认识对象之间的否定性关系的理解,马克思在《手稿》之后又有了新的把握。如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批判了旧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错误,指出“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做人的感性活动,当做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因此,结果竟是这样,和唯物主义相反,唯心主义却把能动的方面发展了,但只是抽象地发展了,因为唯心主义当然是不知道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的”7。

  感觉对象之所以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实现,只是因为感觉器官拥有这样的功能(属性),因而感觉对象才是感觉器官功能的实现,“眼睛对对象的感觉不同于耳朵,眼睛的对象是不同于耳朵的对象的。每一种本质力量的独特性,恰好就是这种本质力量的独特的本质,因而也是它的对象化的独特方式,是它的对象性的、现实的、活生生的存在的独特方式。因此,人不仅通过思维,而且以全部感觉在对象世界中肯定自己”8。不仅感觉对象是感觉器官功能的实现,就连人的感觉器官,人的认识器官也是历史的产物,“五官感觉的形成是迄今为止全部世界历史的产物”9,“社会的人的感觉不同于非社会的人的感觉。只是由于人的本质客观地展开的丰富性,主体的、人的感性的丰富性,如有音乐感的耳朵、能感受形式美的眼睛,总之,那些能成为人的享受的感觉,即确证自己是人的本质力量的感觉,才一部分发展起来,一部分产生出来。因为,不仅五官感觉,而且连所谓精神感觉、实践感觉(意志、爱等等),一句话,人的感觉、感觉的人性,都是由于它的对象的存在,由于人化的自然界,才产生出来的”10。人的感觉是服从于主体的需要,而感觉所形成的对象当然是主体选择与建构的结果,“对于一个忍饥挨饿的人来说并不存在人的食物形式,而只有作为食物的抽象存在”11,认识主体的主观意识决定了认识对象的本质属性,“忧心忡忡的、贫穷的人对最美丽的景色都没有什么感觉;经营矿物的商人只看到矿物的商业价值,而看不到矿物的美和独特性;他没有矿物学的感觉。因此,一方面为了使人的感觉成为人的,另一方面为了创造同人的本质和自然界的本质的全部丰富性相适应的人的感觉,无论从理论方面还是从实践方面来说,人的本质的对象化都是必要的”12。

  由此看来,人的认识活动是主体“本质力量的实现”过程,将世界按照自己的本质建构即自己的本质的实现和对自己本质的占有,“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13。人在认识对象中所发现的只是自身,认识主体所不能发现的根本不存在,即使存在也毫无意义,“我的对象只能是我的一种本质力量的确证,就是说,它只能像我的本质力量作为一种主体能力自为地存在着那样才对我而存在,因为任何一个对象对我的意义(它只是对那个与它相适应的感觉来说才有意义)恰好都以我的感觉所及的程度为限”14。人的认识活动与世界的自在存在是一种否定性关系,正如《心经》上所讲,人借助“眼耳鼻舌身意”等感觉器官所获取的“色声香味触法”皆是幻象,人与认识对象所结成的并非是一种同一关系(形而上学的知性判断),而是否定性(辩证性)关系。

  二、辩证唯物主义开启的否定之否定的世界

  认识和实践是最基本的生存活动。无论是认识还是实践,人与给定存在之间的关系都是一种否定性关系。人在认识和实践中按照自己的意志建构世界,世界成为人的本质力量的实现。马克思说:“随着对象性的现实在社会中对人来说到处成为人的本质力量的现实,成为人的现实,因而成为人自己的本质力量的现实,一切对象对他来说也就成为他自身的对象化,成为确证和实现他的个性的对象,成为他的对象,这就是说,对象成为他自身。对象如何对他来说成为他的对象,这取决于对象的性质以及与之相适应的本质力量的性质。”15在对给定存在的否定中,人与给定存在结成了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辩证性)的关系。人与给定存在之间的根本关系是否定性(辩证性)关系,通过否定,人与给定存在统一起来,即所谓的世界是人通过对给定存在的否定结成的,通过否定所结成的世界其根本法则是辩证法(否定之否定),给定存在在人的否定中与人整合为一个辩证的统一体。因而,这种统一是世界的历史性(在时间中的和过程性的)统一,即给定存在是正题,人的否定性活动是反题,给定存在物在人的否定中绽出的世界是合题,这个合题又是下一个环节中的正题,世界就是在这样的循环往复中向前发展。这就是通常所讲的,“在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发展周期中,中间环节(否定)既和第一环节(肯定)相对立,又和最后环节(否定之否定)相对立,它作为前后两个环节的共同对立面这一事实,说明始初环节和最后环节具有某些共同性”16。

  所谓的世界只是人的世界,因为人是辩证的,因而世界必然是辩证的,即是在人与给定存在的否定性关系中才结成的世界,因而,世界本身正是辩证唯物主义揭示的内容,辩证唯物主义是世界的“哲学范畴”,辩证唯物主义与世界是统一的。这个世界因人的否定性活动而生成,在人之前和在人之后都不存在,它只能统一于人的否定性活动中,即世界的统一是世界自身的统一,绝不是世界之外的任何精神的统一。

  辩证法是存在者整体的最根本大法。所谓世界,即人与给定存在的辩证统一,这种统一是人对给定存在的否定性统一,这种否定性统一的本质就是辩证法。辩证法是世界总体的根本的宪法,其他的一切知性的逻辑都服从于辩证法这一根本法则。辩证法是决定性的法则,只有在人的否定中世界才能敞开,知性的法则才可能成为思想的对象。知性法则是辩证法之下的次等(二级、三级)的法则。黑格尔就曾将知性扬弃在他的辩证法中,“早期的体系被后来的体系所扬弃,并被包括在自身之内”17,“所谓推翻一个哲学,意思只是指超出了那一哲学的限制,并将那一哲学的特定原则降为较完备的体系中的一个环节罢了”18。黑格尔使知性成为其辩证法中的一个环节,只是他的哲学最终仍然沦为形而上学。黑格尔哲学并没有改变思维与存在分离与对立的根本性关系,他的世界仍然是二重化世界。辩证唯物主义则在世界(人的世界)本身的历史性(辩证性、否定性)运动中将知性纳入到世界的辩证统一性中。在此,世界是辩证唯物主义所理解的世界,辩证唯物主义是真理。从这个意义上讲,世界=辩证唯物主义=真理,世界、辩证唯物主义、真理三位一体,知性被纳入到真理性之中。知性是对真理的抽象性认识,它永远也不可能是真理本身。知性的世界统一性只能是辩证唯物主义的抽象反思,并且是一种后反思,是对辩证唯物主义敞开的世界的反思,只有世界存在,知性思维对世界的统一性认识才成为可能,因而,知性思维必然滞后于人的否定性的实践活动,永远只有解释世界的资格。马克思讲,以往“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19,黑格尔讲,“密纳发的猫头鹰要等黄昏到来,才会起飞”20,其实都是一个意思,只要是知性思维,只要是形而上学,其命运必然是注定的。

  三、辩证唯物主义的世界统一于历史(时间)

  世界是在人的生存性活动中生成的。世界一定是历史的,是在时间中绽出的,它绝不可能出现在非时间中。在辩证唯物主义产生之前,世界的统一性始终在时间之外。本源,是哲学史上最早的世界统一性范畴之一。本源与世界之间是生与被生的关系。阿那克西曼德讲,本源是“万物由之产生的东西,万物又消灭而复归于它”21。本源貌似与万物在时间中交换,而从根本来讲,本源在时间之外,它是永恒的,它不生不灭,因而谈不到时间问题,因为时间只存在于生灭之间,永恒之物没有时间。此后,在西方哲学史上诞生的无数哲学范畴几乎都与时间无关。从柏拉图的“善”“理念”、亚里士多德的“实体”“本质”,直到莱布尼茨的“单子”、黑格尔的“绝对精神”,等等无不如此,都在时间之外。

  时间是康德哲学的对象。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康德将“时间”和“空间”作为“先验感性要素”,认为“时间不是以某种方式从经验抽象出的经验概念”22,“时间是先天地被给予的。惟有在时间中,显象的一切现实才是可能的。这些显象全都可以去掉,但时间自身(作为显象的可能性的普遍条件)却不能被取消”23,时间是“感性的直观形式。不同的时间只是同一时间的各个部分”24。很明显,康德的时间是物理的时间,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指出这种“流俗领会所通达的‘时间’的种种特性之一恰恰就在于:时间被当作一种纯粹的、无始无终的现在序列,而在这种作为现在序列的时间中,源始时间性的绽出性质被敉平了”25。康德的时间是全裸的线性的,脱离人的生存内涵的纯粹的时间,“非人的”时间,而此在的时间虽非本真的时间,但它远比线性的、物理的时间更丰富,柴米油盐充盈于日常生活,Dasein专心应对上手事物,时间在此在操持的事物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展开,时间是属人的,但这还不是源始的时间。海德格尔揭示出源始时间的属人性,时间是我们自己的存在作为此在与所有其他实体对我们的启示,认为“源始的时间是有终的”26,存在在源始的将来封闭,因为源始的将来存在,存在才是一种“不”的状态,“源始的将来的绽出性质恰恰在于:源始的将来封闭能在,亦即它本身是封闭了的,而它作为封闭了的将来使下了决心的生存上的对不之状态的领会成为可能”27,“时间源始地作为时间性的到时存在”28,“时间性在本质上是绽出的”29,“此在的意义是时间性”30。与海德格尔时间的属人性逻辑相同,辩证唯物主义的时间具有世界性(历史性)。既然世界是人的世界,世界是生成中的世界,因人而生,因人而灭,因而世界处在生灭之间,世界是时间(历史)中的存在,辩证唯物主义的世界理论应当对海德格尔的时间哲学有所启示,海德格尔的属人的时间是辩证唯物主义的历史(时间)的具象化。这里并不是说辩证唯物主义没有揭示属人的时间,而只是说辩证唯物主义提出的世界的历史性所确证的正是时间的属人本质,但在辩证唯物主义那里,时间、时间的属人性始终未能成为马克思哲学研究的“显学”,即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始终不将此视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点来对待,只是在海德格尔揭示时间的属人性之后,马克思的世界历史性(时间性)才被重视。

  与辩证唯物主义完全不同,形而上学没有时间,形而上学在时间之外。如果说形而上学那里存在时间,那也只能说形而上学的世界存在于时间之中,不过这个时间是物理时间,与人的存在没有关联。如果说本源还有接近提出时间的可能,那么本源之后,本原、原子等其他从结构上来解释世界的哲学范畴以及“存在”“逻格斯”“绝对精神”甚至“上帝”等范畴已经完全脱离了时间,根本不在时间之内。从柏拉图的理念世界到亚里士多德的本质,再到康德的先验哲学、黑格尔的绝对精神体系,哲学(世界)已经彻底抽象化、形而上学化,因而根本拒绝了时间。

  辩证唯物主义则根本不同,辩证唯物主义揭示的是人的生存,或者说是因人的生存而揭开的世界。人在生存中绽出了世界,同样,人在生存中绽出了时间。应该承认,黑格尔已经对康德的物理时间有所不满,他将康德的线性的全裸的纯粹的时间顺序理解为抽象的时间,“绝对空间、绝对时间,其实不过指抽象空间、抽象时间罢了”31,他对此不感兴趣,“当我们谈到空间和时间的无限性时,我们最初所想到的总是那时间的无限延长,空间的无限扩展。……我们必须放弃这种无穷地向前进展的思考,但并不是因为作这种思考太崇高了,而是因为这种工作太单调无聊了”32,这种时间概念不应当是哲学的对象,“哲学从来不与这种空洞的单纯彼岸世界的东西打交道。哲学所从事的,永远是具体的东西,并且是完全现在的东西”33。柯耶夫对黑格尔的辩证法进行了生存论解读,并从黑格尔的辩证法中开出了时间,“在黑格尔谈论的时间中,运动在将来产生,并经由过去走向将来:将来→过去→现在(→将来)。这就是本义上的人的时间,即历史的时间的特殊结构”34。时间是人的时间,“时间是没有世界的人的历史。事实上,如果没有人,就没有在世界中的时间;没有人居住的自然只不过是一个实在的空间”35。黑格尔将人视为时间,“在《精神现象学》中,黑格尔没有清楚地说明这一点,因为他避免使用‘人’这个词。但是,在《耶拿讲演》中,他说精神是‘时间’。不过,在黑格尔那里(尤其在这一段的上下文中),‘精神’的意思是:人的‘精神’或人,特殊地说,是集体的人,即民族或国家,最终说来,是在其时间—空间的存在的整体中,即在世界历史的整体中的完人或人类”36。虽然柯耶夫在《黑格尔导读》中开出的未必就是黑格尔的时间,但辩证法天然具有时间性结构,黑格尔辩证法的时间成为我们理解辩证唯物主义时间概念的重要启示。

  时间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中展开,只有人具有这种谋划过去、现在、将来的能力,其他的一切都不具有这样的能力,因而在其存在中不会有时间。时间是在人的生存中绽出的,而生存的基本样式即人对存在物(包括人自身)的否定性(认识和实践)活动,在这种否定性活动中,时间绽出,时间统一于人的否定性活动中,统一于人的生存之中,即世界是历史统一性,在时间之内。当然,这个时间并不是先验的物理的,从另一个角度来讲,不是世界统一于时间之内,而是因为人的生存而绽出了时间。也就是说,是世界绽出了时间,不是世界在时间中存在,而是因为存在物是被否定为历史性存在,因而是世界绽出了时间,世界存在于时间之中,然而时间是世界自身绽放的花朵,世界是一个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过程,世界因为允诺了时间而自身成为了可能,反过来讲,是时间允诺了世界。

  由是观之,世界的本质是时间,亦即辩证唯物主义的本质是时间。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揭示的时间概念应该是马克思时间概念的启示,而海德格尔的时间哲学、柯耶夫对黑格尔哲学的存在主义阐释,是我们深入理解辩证唯物主义时间性的重要参考。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揭开了一个根本判断,即存在(人)即时间,时间是在人的生存中绽出的。同样,辩证唯物主义是时间,辩证唯物主义绽出了时间,辩证唯物主义=时间。讲世界的辩证统一,事实上是讲世界是历史(时间性)统一,因而世界统一于时间(人之生存性活动:认识和实践),世界的精神性统一宣告结束。一切共时性统一都是形而上学的统一,其本质是在时间之外的统一,而辩证唯物主义的世界统一性本质则是时间。于是,前述的“三位一体”变成了“四位一体”,即世界=辩证唯物主义=真理=历史(时间)。

  四、世界统一性的正题、反题与合题

  对于辩证唯物主义世界本身的统一的理解,时人因为接受了太多的形而上学训练,存在一定的认识论局限,对世界的本质主义的认识惯性成为我们认识世界辩证统一的障碍。要真正理解世界自身的辩证统一性,我们必须退回到形而上学之前。海德格尔将古希腊哲学区分为前苏格拉底哲学和后苏格拉底哲学两个时期,后苏格拉底哲学是思维和存在同一的形而上学。从前苏格拉底哲学到后苏格拉底哲学(形而上学)再到辩证唯物主义,哲学的对象经历了从物到对物的抽象再次回到物(人与物的辩证统一)的正反合过程。

  前苏格拉底哲学的物的共同体理论所确立的世界统一性,有助于我们理解辩证唯物主义的世界统一性。共同体理论提供了世界统一性的另一条思路,世界的历史统一性从本质来讲也是一种物的统一性思路,不过辩证唯物主义的世界统一性与巴门尼德的物的共同体理论的统一性分属于共时性统一与历时性统一两种统一性、两个维度。后苏格拉底哲学归属于形而上学。前苏格拉底哲学并非形而上学。在世界统一性问题上,前后苏格拉底的希腊哲学迥然不同,前苏格拉底时期的哲学是物的自我呈现。巴门尼德的着作残篇《论自然》中所讲的存在是“存在物存在”37,“只有存在物是存在的”,“存在物是整个联系着的”,“存在物是一个共同体”38。因为所有的存在物相互联系,并且共处于一个同一的空间,所以全部存在物形成一个同一体,即存在物的共同体,这个共同体是一切存在物的统一性存在,是存在物的整体。从这里可以看出,巴门尼德的统一性是物自身的统一,而绝不是思想统一性赋予物质世界的统一性。巴门尼德处在古希腊哲学的开端处,他已经开始用抽象思维来把握世界,但这种把握尚处在哲学的童年,按照黑格尔的逻辑来讲,它是尚待扬弃为其后哲学的一个环节而已。海德格尔过度推崇前苏格拉底哲学思维对物的直接把握,并据此将真理定义为“无蔽”“揭蔽”状态。海德格尔之所以得到这种片面结论,只是因为他还没有真正懂得辩证唯物主义。

  如此看来,在哲学上,对世界统一性的理解存在着三种形式,即巴门尼德的存在物共同体的理解、苏格拉底以降西方哲学的理性统一性理解和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世界统一性理解。巴门尼德的存在物共同体的统一将人排斥在统一之外,尚未引入精神元素;而西方哲学的理性统一性则抽象掉了世界统一性的物质基础,将世界统一性置换为纯粹的精神统一性。以精神代替粗鄙的物质来建构世界统一性是哲学形而上学(知性思维)的“功绩”,然而却是根本背离物本身的“功绩”,只有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才赋予了世界统一性以全新的内容。辩证唯物主义在世界中引入了人,更进一步来讲,是世界缘起于人,因人而生,因而世界是生成性存在,向未来敞开。这与形而上学视域中的世界完全不同,在形而上学那里,世界是静止的、永恒的、既成的。人是根本不同于存在物的一种存在(海德格尔将存在物称为“存在者”,而只有人才配“存在”之名),人的特殊性在于人对存在者的否定能力,因人而生的世界,使人成为了世界的主体性因素,因而辩证唯物主义的世界统一性并非是物的简单统一,而是人撰写的统一,这种统一是一个过程。

  辩证唯物主义的世界统一是对巴门尼德的物的共同体与形而上学的精神统一的超越和扬弃。存在物的共同体的统一,事实上是一种机械统一,即所谓的“朴素唯物主义”。巴门尼德的共同体是物和物的直接统一,人被排除在统一之外,这与辩证唯物主义的世界统一性根本不同。辩证唯物主义的世界奠定在人对给定存在的否定基础上,是人对给定存在的否定而结成了世界;巴门尼德的物的共同体构成辩证唯物主义中人的否定的对象,其自身不能构成世界。这一点,卡西尔在《人论》一书中讲得很清楚:世界的统一性内容是文化赋予的,人不是“生活在一个单纯的物理宇宙之中,而是生活在一个符号宇宙之中。语言、神话、艺术和宗教则是这个符号宇宙的各部分,它们是织成符号之网的不同丝线,是人类经验的交织之网”39,“在实践领域,人也并不生活在一个铁板事实的世界之中”,而是生活在“人对物的意见和幻想”40之中。因此,世界所谓的关联只是人赋予了其关联,这种关联从属于主观认知结构(康德)——形而上学。

  与物自身的直接统一不同,苏格拉底以降的形而上学知性统一性分为两个环节:第一个环节是人与认识对象的同一,这一个环节在辩证唯物主义那里则是人对给定存在的否定;第二个环节则是,既然人(精神)与认识对象(存在)相同一,那么认识对象(世界)的统一即人精神自身的统一,这个环节的统一,形而上学的结论当然是绝对脱离物自身的精神统一。康德的形而上学揭开了这种统一的意识本质,他认为世界的统一根源于人的先验统觉的统一,一切表象统一于源始统觉,首先他讲一切表象统一于“我”,“‘我思’必须能够伴随我的一切表象;因为如若不然,在我里面就会有某种根本不能被思维的东西被表象,……直观的一切杂多在这种杂多被遇到的那个主体中与我思有一种必然的联系。但是,这个表象是自发性的一个行动,也就是说,它不能被视为属于感性的”41。一切意识统一于“我思”,全部表象都是我的表象,“在一切意识中都是一个同一的东西的‘我思’表象而不能再被别的表象伴随的自我意识”42,“我思”的表象的杂多在“我”之中被综合,“一种直观中被给予的杂多的统觉,它的这种完全的同一性包含着一种表象的综合,并且只有通过这种综合的意识才是可能的”43。表象的杂多在一个意识中统一,“只有通过我能够把被给予的表象的杂多在一个意识中连接起来,我才能够表象这些表象本身中的意识同一性”,而将一切表象的杂多统一在一起的就是先验统觉,“统觉的综合统一就是人们必须把一切知性应用,甚至把全部逻辑以及按照逻辑把先验哲学附着于其上的最高的点,这种能力也就是知性本身”44。于是,“这些在直观中被给予的表象全都属于我”45,“我在一种自我意识中把它们(一切表象——引者注)统一起来”46。康德的形而上学将知性统一性的本质暴露无遗。形而上学知性统一性在辩证唯物主义那里,则是存在物在人的否定中结成世界,是过程统一性。第一个环节决定了西方哲学的形而上学属性。苏格拉底以降的欧洲哲学是主观与客观的直接同一,这种同一是形而上学的同一。黑格尔虽然复活了辩证法,但他构筑的体系却是主观精神与客观精神的绝对同一性、绝对精神与世界的绝对同一。因而,黑格尔哲学是彻头彻尾的形而上学。在这一环节,辩证唯物主义与形而上学正相反对,形而上学是同一,而辩证唯物主义是否定。在第二个环节,辩证唯物主义也与形而上学根本不同,辩证唯物主义的思想路线是,世界是辩证的存在,因否定而可能,因而世界是在辩证的否定中统一起来的,这种统一既是共时性的统一又是历时性的统一。鉴此,根据世界统一性与世界自身的关系,如果将巴门尼德的存在物共同体理解为世界统一性的正题,那么整个苏格拉底以降的西方哲学理性统一性传统则是反题,而辩证唯物主义的世界统一性则是合题。

  结语

  本文对马克思的引证和分析仅局限于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和《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文本,因为此时的马克思尚处在向唯物主义和共产主义的转变过程中,《手稿》为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提纲》最终实现向唯物史观转变准备了条件,《手稿》成为马克思向唯物史观跃升的最后一级台阶”47。此时的马克思虽然在人的否定性活动中开出了世界,但《提纲》之前的实践仍然是抽象的实践,实践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外在形式,世界也仅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实现形式。然而,人的本质力量本身却只是抽象的预设,在抽象的预设前提下展开的一切所谓的实践活动都只能是抽象活动,由此而来的否定也必然是抽象的否定,世界也必然是抽象的世界。因此,马克思此时虽然看到了世界辩证存在的本质,但限囿于没有完成对人的社会历史性理解,尤其是没有认识到世界否定之否定力量的历史主体,此时的辩证唯物主义尚未取得其具体的内容,只是提供了世界统一性的辩证唯物主义解决方案,并不是世界统一性本身。只有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之后,马克思才完成了“现实的人”的建构,开出“世界历史”理论,世界的统一性之辩证唯物主义理解才算真正完成。“世界历史”理论将马克思之前的辩证法的一般的否定具体化为社会历史自身的运动。在黑格尔那里,所谓的否定是人对给定存在的否定。而在早期马克思这里,否定是人的认识和实践活动,但这种认识和实践活动的否定仍然是一般的抽象的否定。马克思在发现世界历史理论之后,一般的抽象的否定真正捕获了它的现实的历史的内容。首先,此时否定的力量不再是人的抽象的本质力量,而是社会历史中的矛盾。矛盾的双方构成相互否定的力量,矛盾双方相互斗争,相互否定,共同推动社会历史的发展。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矛盾双方就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斗争,于是全部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成了无产阶级推翻资产阶级斗争的历史。在世界历史的历时性统一中,马克思据此开出了具体的世界统一性,即世界统一于两个环节:其一是资产阶级借助资本的力量对孤立的碎片化的世界的否定从而实现资产阶级的世界统一性;其二是无产阶级对资本主义世界历史的否定形成新的世界统一性——共产主义。世界历史理论提出之前的马克思,对辩证唯物主义世界统一性只是作出了初步尝试。

  要真正确立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还必须订正两个错误:一是关于世界统一于实践;二是关于世界的物质统一性。世界统一于实践是一个不完整不严谨的说法。首先,它忽视了认识。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实践和认识始终是分开来讲的。讲世界统一于实践,其本意是为了凸显人的实践活动的否定性,但这种说法剥离了认识,因而是片面的。其二,实践是一种具体的否定性,不具有总体性和完整性,实践不可能独自构成完整的世界。因而,只谈实践不可能构成世界的统一性,而只能构成部分世界的统一性。其三,实践存在于认识底板中,是认识活动敞开了实践的场域。实践的场域是认识敞开的,失却这一前提,实践不可能存在。离开认识谈实践,本质上是离开空间谈实践,因为时空首先在认识中敞开。康德的批判哲学将时间与空间视为先验感性要素,“空间”是纯直观,是显像的形式,“把属于感觉的东西如不可入性、硬、颜色等等都除去,那么,从这个经验性的直观中还给我剩下了某种东西,即广延和形状。它们属于纯直观”48。也就是说,时间和空间都是认识中的范畴,认识使实践成为可能。因此,离开认识谈的实践是抽象的实践,不可能形成世界的统一性,如果说实践形成世界的统一性,其统一性也只能是抽象的统一性。

  世界统一于物质,说明世界为物质统一性,不是精神统一性。这种物质统一性并非仅仅断言世界的物质属性即宣告世界的物质统一性,而是说,世界的统一性已不再是以往旧哲学的精神统一,而是物质统一,而物质统一性在于否定之否定。不是共时性的统一性,而是历时性的统一性,是在人改造世界(辩证=否定=历史)的存在中服从于辩证法,整个世界服从于辩证法,因为人的创造性活动的属性,决定了世界的物质统一性是面向未来敞开的历史统一性。只有将物质理解为运动的物质,并且这种运动是辩证的运动,即物质的运动是因为人的否定性活动才产生的运动,而不是物质自身的运动,据此结成的世界统一性才是辩证唯物主义的统一性。这就是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所呈现的世界统一性“图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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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出处:王清涛.辩证唯物主义的世界统一性[J].山东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65(01):65-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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