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同《红楼梦》和《论语》等其它许多中国典籍一样,《聊斋志异》也不断被不同的译者翻译成英语,慢慢完成了其在英语世界的经典化过程。19 世纪40 年代至 20 世纪 40 年代,是《聊斋志异》英译的第一次高峰时期。在此期间,许多西方汉学家,如德国汉学家郭实腊和卫礼贤,美国汉学家卫三畏,英国汉学家梅辉立、禧在明、阿连壁和翟理斯,法国汉学家乔治·苏利耶·德莫朗等,为英语世界奉献了许多特色各异的《聊斋志异》英译文,为《聊斋志异》在英语世界的经典化作出了重要的贡献,其中翟理斯的两卷本 Strange Stories from a Chinese Studio 更是自出版伊始就被公认为英语世界《聊斋志异》英译本的代表之作。早期西方汉学家英译《聊斋志异》时处“西强中弱”的历史文化语境中,西方汉学家深受当时盛行的“西方中心主义”意识形态影响,翻译《聊斋志异》时会根据西方的意识形态、文化习惯以及自己的翻译目的对原文进行操纵,结果导致他们的《聊斋志异》英译中存在大量的伪翻译现象。
1 伪翻译
伪翻译分为两种,一种是图里所指的那些“无实际翻译操作过程,借翻译之名行创作之实的翻译”( Toury,2001: 40) ; 一种是拉多所指的那些“偏离原文太远而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的翻译”( MarkShuttleworth & Cowie Moria,2004: 134) 。中外翻译史上,第一种伪翻译并不鲜见。例如,中国古代佛经翻译史上存在大量伪翻译: 《清静心法经》、《巨力长者所问大乘经》、《本生心地观经》、《仁王经》等都是借翻译之名自创的伪经; 中国当代作家王山出版自己创作的畅销书《第三只眼睛看中国》时,声称该书是译自德国学者洛伊宁格尔的作品; 俄国文豪普希金发表诗歌《致李锡尼》时,声称译自某个古罗马诗人,其实该诗是他自己创作的作品; 法国作家皮埃尔·路易出版《比利提斯之歌》时,声称该书译自希腊女诗人比利提斯的作品,不过后来人们发现《比利提斯之歌》是皮埃尔·路易本人的创作。第二种伪翻译更是司空见惯。例如,我国近代翻译史上译介西方文学作品之巨匠林纾翻译西洋小说时,不受原文束缚,将改写、改编、再创作发挥到了极点,译文备受当时读者喜爱; 我国着名翻译家严复翻译西方社会政治经济名着时,根据自己的翻译目的,有时删减原文,有时创作性地加入了许多自己的见解,《天演论》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苏曼殊翻译《惨世界》时,根据自己的翻译目的在译文中加入了原作中不存在的人物,并大量编排了新故事情节; 英国文人费茨杰拉德英译波斯诗人欧玛·海亚姆的《鲁拜集》时,加入了许多自己创作的东西,使其成为英国文学中的经典; 美国着名诗人庞德以费诺罗萨的手稿为源,采取翻译加创作的手段翻译出《华夏集》( Cathay) ,在美国诗坛引发了意象主义革命; 美国“垮掉的一代”英译寒山诗时,通过创作使中国历史上的三流诗人在大洋彼岸声名鹊起。
由于主客观方面的原因,早期西方汉学家的《聊斋志异》英译中也存在大量的伪翻译现象。例如,清末德国来华传教士郭实腊“译介《聊斋志异》的主要目的是为其在中国传播基督教提供一个合理的理论依据,为达到这一翻译目的,他将《聊斋志异》塑造成一本宣扬‘异教信仰’的书籍,大幅改写原文的情节和主旨”( 李海军,2011: 78) 。英国汉学家翟理斯为了保持他心目中中国文学的“纯洁性”、在西方读者中塑造纯洁的中国文学,翻译《聊斋志异》时大幅删减和改写原文中那些“不纯洁”的内容。英国汉学家、伦敦皇家学院汉文教授禧在明在其编着的经典汉语学习教材《中文学习指南》( TheChinese Language and How to Learn It) 中选择了 14篇《聊斋志异》故事作为课文,并将它们翻译成白话和英语。禧在明此书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满足那些想学习中文,但积极性被望而生畏的教科书打消了的人的需要”( Hillier,1919: 前言) ,因此,他在翻译过程中大幅改写原文,以增加故事的趣味性,激发学习者的学习兴趣。早期西方汉学家《聊斋志异》英译中的伪翻译现象不胜枚举,其中法国汉学家乔治·苏利耶·德莫朗的《聊斋志异》英译本 Strange Storiesfrom the Lodge of Leisures 中的伪翻译现象最为突出。
2 Strange Stories from the Lodge of Leisures 中的伪翻译现象
2. 1 乔治·苏利耶·德莫朗与 Strange Stories from theLodge of Leisures
乔治·苏利耶·德莫朗,法国外交官与汉学家。8岁开始跟随基督教传教士学习汉语,最初立志成为医生。1899 年由一家银行送往中国,因为精通汉语而被法国外交公司招募,分别于上海和昆明担任法国领事。回国后集中精力翻译中国针灸方面的书籍。从 1929 年开始,他发表大量有关针灸方面的文章,在法国提倡针灸疗法。他的译作 l’AcuponctureChinoise 至今仍被认为是针灸方面的经典,已经数次再版,并被转译成多国文字。此外,他用法文出版了其它许多有关中国历史、文化、文学和艺术方面的作品,如 Florilège des Poèmes Song、Exterritorialité etintérêts étrangers en Chine,Histoire de la Chine de l’antiquité jusqu’en,等等。1913 年,他用英语向西方读者译介了 25 则“《聊斋志异》”故事,由 HoughtonMifflin Company 出版,选译本名为 Strange Storiesfrom the Lodge of Leisures。
乔治·苏利耶·德莫朗翻译《聊斋志异》的初衷是让西方读者通过阅读这种在中国家喻户晓、对中国人思想影响深远的小说,从而更好地了解中国思想。乔治·苏利耶·德莫朗( 1919: v-xi) 发现,在他之前以及和他同时代的研究中国思想的汉学家热衷于中国典籍的翻译和阐释,“一代又一代,他们努力工作,希望能够越来越准确地翻译出十三经典、《论语》、《孟子》和其它经典着作”。而他认为,这并非了解中国思想的最好办法。他注意到,一旦出了学校,中国人对中国经典的关注程度并不是很高。“如果你看到他们手中拿着一本书,那一定不会是《大学》或者《论语》,而最有可能的是《三国演义》这样的小说或者是鬼怪故事集。”他发现中国人特别喜欢这样的小说和故事集。
“无论男女老少,每个人都一遍又一遍地阅读这些作品。”他认为它们对于中国人思想的影响,远远大于中国经典对于中国人思想的影响。因此这样的作品“对于那些研究中国思想的人至关重要”。但他却遗憾地发现,这样的作品完全为欧洲学者所忽略。有鉴于此,他选译了《聊斋志异》这部在中国广为流传的小说,以便让西方读者通过阅读这种类型的小说了解真正的中国思想。
乔治·苏利耶·德莫朗( 1919: v-xi) 认为,文学翻译应该采取意译方法。他在《聊斋志异》的英译中实践了自己的意译观。以故事标题和人名翻译为例,首先,翻译《聊斋志异》中的故事标题时,他会在归纳原故事内容的基础上意译。例如,他将《鲁公女》译为 Love Rewarded,《金生色》译为 The Faultand Its Consequences,《庚娘》译为 The Marble Arch,《汪可受》译为 Through Many Lives,《王十》译为 TheRiver of Sorrows,《海公子》译为 The Mysterious Is-land,《王六郎》译为 The Spirit of the River,《红毛毡》译为 The Devils-of-the-ocean,等等。其次,翻译《聊斋志异》中的人名时,他会尽可能根据名字的内涵意译。例如,他将孟龙潭翻译为 Mong Flowing-spring,金生色翻译为 Dawning-color,王仙湖翻译为 Lake-of-the-immortals,伍秋月翻译为 Autumn-moon,窦旭翻译为 Gleam-of-day,周顺亭翻译为 Chou The-favora-ble,汪可受翻译为 Wang The-acceptable,爱奴翻译为Love’s-slave,孙太白翻译为 Suen Pure-whiteness,王十翻译为 Wang The-tenth,等等。
2. 2 Strange Stories from the Lodge of Leisures 中的伪翻译
乔治·苏利耶·德莫朗翻译《聊斋志异》时的最大特色是译文中的大量伪翻译。Strange Stories fromthe Lodge of Leisures 几乎就是翻译名义下的自由创作。乔治·苏利耶·德莫朗在《序》中引用了一句翻译界的着名论断: “翻译者即叛逆者”,这为他翻译中的叛逆和自由创作定下了基调。虽然他“希望自己翻译时对原文的背叛不是太多”,但事实证明,他的译文对原文的叛逆达到了极致,翻译和创作几乎难以区分。在早期西方汉学家所译介的《聊斋志异》中,他的译文中的伪翻译现象最为突出。
Strange Stories from the Lodge of Leisures 中的伪翻译主要分有两种。第一种为图里所指的那些“无实际翻译操作过程,借翻译之名行创作之实的翻译”。Strange Stories from the Lodge of Leisures 中共有25 篇“译文”,其中 5 篇在《聊斋志异》中找不到原文出处,分别为: 第一篇 The Ghost in Love,第八篇Hong the Currier,第九篇 Deceiving Shadows,第十篇Peaceful Light,第二十五篇 The Laughing Ghost。很明显,这些都是乔治·苏利耶·德莫朗借翻译《聊斋志异》之名,完全行自己的创作之实。
第二种是拉多所指的那些“偏离原文太远而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的翻译”。例如,在 Strange Storiesfrom the Lodge of Leisures 中 25 篇“译文”中,第 21 篇Unknown Devils 是译者融合了《聊斋志异》中《山魈》和《荞中怪》两篇相似的故事,第 23 篇 The Patch ofLamb’s Skin 是译者融合了《聊斋志异》中《某公》和《三生》两篇相似的故事。并且,翻译后的故事情节同原文出入很大。再如,乔治·苏利耶·德莫朗在译文中添加了许多原文没有的内容。这些增添最突出地体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大量增加原文没有的景物和场景描写。《聊斋志异》属于笔记体小说,写作注重故事情节的发展,常常用极为简洁的语言叙述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极少用浓墨重彩来描写对故事情节发展无关紧要的景物和场景。而乔治·苏利耶·德莫朗为了使自己的译文具有文学色彩,达到文学翻译之标准,在译文里增加了大量原文没有的景物和场景描写。在乔治·苏利耶·德莫朗译本中,许多译文的开篇之初都有一段比较长的场景描写,之后再进入故事主题,而这些场景描写在原文中一般是无迹可寻。例如,《聊斋志异》故事《鲁公女》开篇开门见山,非常简洁地交代了故事背景: “招远张于旦,性疏狂不羁,读书萧寺。”乔治·苏利耶·德莫朗翻译该故事时,首先在开篇增加了两段场景描写:
“Lost in the heart of Peking,in one of the mostpeaceful neighborhoods of the Yellow City,the street ofGlowing-happiness was sleeping in the silence and inthe light.On the right and left of the dusty road was somewaste ground,where several red mangy and surly dogswere sleeping. Five or six low houses,their white wallsforming a line not well defined,whose low roofs werecovered with grey tiles,bordered the road. ”( GeorgeSoulie de Morant,1913: 30)二是扩充原文故事情节。《聊斋志异》故事叙述极为简洁,有时寥寥一二百字就简单明了、完整地叙述出一个故事。而乔治·苏利耶·德莫朗在翻译过程中,会对原文的故事情节作大量的扩充。在很多情况下,原文只是短短的一句故事叙述,但是通过译者的想象加工,会变成数段极富有诗情画意和文学色彩的“译文”。例如:
[原文]江西孟龙潭,与朱孝廉客都中,偶涉一兰若,殿宇禅舍,俱不甚弘敞,惟一老僧挂褡其中。
见客入,肃衣出迓,导与随喜。( 《画壁》)[译文]In the Great Highway of Eternal Fixity,Mong Flowing-spring and his friend Choo Little-lotuswere slowly walking,clothed in the long light greendress of the students.They had both just passed with success their thirdliterary examination,and were enjoying the pleasuresof the capital before returning to their distant province.As they were looking now ( and at the same timefilling their eyes with the movement of the street) for alodging less expensive than the inn where they had putup on arriving at Peking.Leaving the Great Highway,they strolled far intoa labyrinth of lanes more and more silent. They soonlost themselves. Undecided,they had stopped,whenthey spied out the red lacquered portal of a temple ofthe Mysterious-way.Pushing the heavy sides of the door,they en-tered; an old man with his hair tightly drawn togetherin a black cup,majestic in his grey dress,stood be-hind the door and appeared to be waiting for them.“Your coming lightens my humble dwelling,”hesaid in bowing. “I beg you will enter. ”
“I do not dare! I do not dare! ”murmured the twostudents,bowing in their turn. ( George Soulie de Mo-rant 1913: 10-11)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是译本中的第十九篇 TheDevils-of-the-ocean。根据译文内容,原文应该是《聊斋志异》中的《红毛毡》:
“红毛国,旧许与中国相贸易。边帅见其众,不许登岸。红毛人固请: ‘赐一毡地足矣。’帅思一毡所容无几,许之。其人置毡岸上仅容二人; 拉之容四五人; 且拉且登,顷刻毡大亩许,已数百人矣。短刃并发,出于不意,被掠数里而去。”( 《红毛毡》)原文十分简短、故事情节十分简单,而乔治·苏利耶·德莫朗翻译此故事时,扩充了许多复杂的内容,译文演变成了长达千余字的故事。
3 结语
早期西方汉学家英译的《聊斋志异》中存在大量的伪翻译,这与翻译活动同其所处的历史文化语境密切相关。早期西方汉学家英译《聊斋志异》时处“西强中弱”的历史文化语境中,他们身上固有的文化优越感致使他们翻译时多采取一种照顾目的语读者接受习惯的归化翻译策略,随意操纵原文。尽管同当代西方汉学家的《聊斋志异》英译文相比,早期西方汉学家的《聊斋志异》英译文并不是忠实的译文,但是,我们不能否认他们译介《聊斋志异》的开拓之功。正是有了他们,西方读者才接触到《聊斋志异》,才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英译《聊斋志异》的队伍。这也提醒我们翻译研究工作者,在研究早期西方汉学家的翻译活动时应该用历史的眼光看待问题,研究他们的翻译活动时应该紧密联系他们所处的历史文化语境,不能简单地用“忠实”这个翻译标准去衡量他们的翻译活动。
参考文献:
[1] 李海军. 传教目的下的跨文化操纵—论《聊斋志异》在英语世界的最早译介[J]. 上海翻译,2011( 2) :78-80.
[2] Pu Songling. Strange Stories from the Lodge of Leisures[M]. Trans. George Soulie de Morant,New York:Houghton Mifflin Company,19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