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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究陈白沙琴乐之道

来源:学术堂 作者:韩老师
发布于:2015-03-02 共7185字
论文摘要

  陈白沙①是明代重要的思想家,其学说宗本自然,求达自得之乐,一改前世外求细究的为学理路,开启明代理学的新风气。在黄宗羲看来,明代之学 “自白沙始入精微”②; 白沙之学不仅精研极深,且融摄甚广,故黄宗羲又评曰: “先生之学……以四方上下、往古来今穿纽凑合为匡郭,以日用常行分殊为功用”③。观白沙诗文,自然天道活泼地流淌在生活的各个面向,其中也包括了古琴雅乐。

  据载,白沙曾珍藏 “和龙吟”、 “天蠁”等名琴; 其诗文 “旋将幽意托龙唇” ( 《和娄侍御》) 、“东阁摩挲旧雨琴”( 《寄庭实制中》) ,则记载了他平素把玩爱琴④,寄托情思的琴乐生活。遍观白沙遗稿,我们发现: 关于琴乐的文字虽散见其中,却甚少论及琴艺技法; 而他 “寄语了心人,素琴本无弦”等诗句则表明: 在弦乐之外,存在着有待 “了心人”去体悟明达的精神境界。

  那么,白沙弦外心境是如何展现的,与他的哲学有何关联? 在白沙琴乐思想中,琴人内心对“道”的体认对于琴乐的演绎存在着怎样的意义?

  既然颇少论及琴技,那么琴人如何才能弹奏出最美的琴音? 白沙之道不离日用常行,要探究白沙的琴乐之道,就须先从他平日的琴事雅韵中说起。

  一、琴乐中的无尽雅韵

  在白沙看来,古琴并非寻常乐器,其乐音充满了雅韵情致⑤。白沙诗文中记录的各桩琴事,给人带来丰富的精神体验。

  白沙性爱山水,或相约好友,或独自携琴出游,如 “道士来携三尺木,高山流水一声弦”( 《偶得》) ,又如 “春风卷骚怨,秋月照琴声”( 《树穴兰》) ,古琴成为人和万物交流的重要媒介,与风月、山水构成美好意境。白沙门人伍光宇曾置琴于钓艇之中,美其名为 “光风艇”,白沙回忆曰: “遇良夜,皓魄当空,水天一色,君悠然在艇尾赋诗,傲睨八极,予亦扣舷而歌,仰天而啸,飘飘乎任情去来,不知天壤之大也。”①因为有了古琴与雅音,一只普通的钓艇也变得极具风色,以致人在其中,长啸放歌,任情游心。

  琴不仅是赏玩山水的佳侣,琴音本身就蕴含着自然真趣。 “眼底两途分淑慝,手中三尺有雷霆,却疑夜半龙川雨,直为高贤洗汗青”( 《袁侍御挽诗》) ,手下三尺木琴,变现出龙川奔雷飘雨;白沙又试琴 “寒涛”,曰其音 “若长松茹风,清远而聚,往复匼匝而不厌”②,以琴音拟松风; 更有“何处秋声入短琴,江边萧瑟起枫林。空歌白雪儿童笑,不负沧波老子心”( 《余兴》) ,琴身虽短而秋意无边。诗句以琴音绘秋风,又以道心写秋水,自然、真心与琴音打做一片,真趣盎然。

  白沙认为,琴音不但内含无穷天地,还能贯穿时空。如, “古锦囊中风韵在,几时弹向白沙门”,琴声虽有起止,音韵却无有间断; 又如 “同襟问为谁,定山携一琴。悠然一鼓之,不辨古与今”( 《和郭主簿寄庄定山》) ,自古琴心相契,丝桐之乐能带来超越当下的感怀。

  古琴穿越时空的意境在白沙诗中又更加真切地呈露为恋慕知音、忆念故友的情思,“五羊不出独何心,万里行囊又一琴” ( 《赠张进士入京八首》) ,似写囊中琴,实写远行人,文字中注满了对友人的思念; 而 “拂试孤桐向明月,哀弦断绝不成音”( 《 总督两广军务都御史郴阳朱公》)的弦乐则浸透了失友之恸; “朱弦一弄白云深,山水何人共赏音” ( 《次韵梅侍御赠别》) 又点出了琴人对知音的思觅。

  正如白沙所言,琴乃是 “雅乐”,她通过有形的丝弦桐板,表现出无尽的自然真趣与人文情怀。

  琴与诗书、歌声及山水一同构成了活泼、高雅的生命。无论是携琴游山水、弄丝通古今、或抚琴觅知音,在白沙丰富多彩的雅乐世界中,贯穿着他的一颗真切自在的琴心。也正是由于白沙琴学中对于真切情感的呈现,才使他的琴韵含有无穷风雅。

  二、琴心本于真情

  在白沙那里,好的琴音源于琴人心中的真情,他通过论 《诗》来表达这一主张:受朴于天,弗凿以人; 禀和于生,弗淫以习。故七情之发,发而为诗,虽匹夫匹妇,胸中自有全经。此风雅之渊源也。而诗家者流,矜奇眩能,迷失本真,乃至旬锻月炼,以求知于世,尚可谓之诗乎?

  今之名能诗者,如吹竹弹丝、敲金击石,调其宫商,高者为霓裳羽衣、白雪阳春,称寡和,虽非韶頀之正,亦足动人之听闻。是亦诗也,吾敢置不足于人哉? ( 《夕惕斋诗集后序》,以下简称《夕序》)孔子论 《诗》曰: “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论语》) 朱子解释 “无邪”即 “善为可法,恶为可戒”③, 《诗》起到规范人心的作用。白沙则反对外从矩镬,强调率真而为。他认为七情禀受于天,不受后天习染,因而质朴无邪。以真情为根源的 “风”、“雅”与后世诗家眩耀技能的诗作判然有别。白沙的理路不同于朱子,他奉 “情”为圭臬,强调心的质朴、和谐出于先天。诗的言辞乃是 “心之声”④,琴音的变化也体现情感波动。

  总之,真情乃是琴乐之内核,琴乐是真情的外现。

  在白沙心中,“天”予人的禀赋确立了琴乐的价值根基。为了进一步探讨白沙的琴学思想,就不得不解读他的天道观。白沙认为,“道”是宇宙万物的根本,天、地与人皆因 “道”而成其为自身,所谓 “天得之为天,地得之为地,人得之为人”⑤。那么,人如何得 “道”? 白沙指出 “心得而存之”⑥,人心本身具备了天道法则。天道与人心以 “诚”相贯通:夫天地之大,万物之富,何以为之也? 一诚所为也。

  则诚在人何所? 具于一心耳。心之所有者此诚,而为天地者此诚也。天地之大,此诚且可为,而君子存之,则何万世不足开哉! ( 《无后论》)《中庸》曰: “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①。白沙承接 《中庸》,指出 “开万世” 或“丧邦家”在于 “诚伪之间”②。 “诚”即 “真”、不伪。“诚”存于 “一心”而能开万世,那么人存得真情于心,发则为诗文雅乐,若能 “会而通之,一真自如”,便可 “枢机造化,开阖万象,不离乎人伦日用而见鸢飞鱼跃之机”( 《夕序》) 。有了真心与诚意,人伦日用无非天机; 在俗儒看来,琴、诗等只是小技,在白沙看来却是天道展现。

  由于真情之畅发,琴在白沙那里便成为了真情实感的载体。如 “百年会有尽,泪下雍门琴”( 《挽容珪三首》) 是对故人的悼念及人生短暂的感叹; 又,在白沙 “富而居畎亩,……引满高歌,吹竹弹丝,以相谐嬉” ( 《王徐墓志铭》) 的梦景中,竹丝表达出愉悦情感,使友人都融浸其中,诙谐嬉乐。白沙作为思想家,以究宇宙万物之本为己任,琴音中所寄托的更有哲人的幽思心绪,如 “古人不可见,空见古人心。春风开我琖,流水到谁琴”( 《春日醉中言怀二首》) ,“流水”一语双关,既指春日溪流,亦指古曲 《流水》; 诗句所言 “古人心”落实为求觅知音的深切诉求。古今虽异,此情此心却能通过琴曲相会。

  白沙总是在情深处弹琴,他的琴诗充满了活泼、真切的场景,哀则泪打琴板、丝弦欲断,乐则弦韵浮动、谐趣横生。凭借琴与琴音,他的生命中平添一份 “任情去来”的逍遥。

  三、天道无心与素琴无弦

  白沙的真情并非有意、用心而为之。白沙认为真情之依据在于天道无心:天道至无心。比其着于两者,千怪万状,不复有可及。至巧矣,然皆一元之所为。圣道至无意。比其形于功业者,神妙莫测,不复有可加。亦至巧矣,然皆一心之所致。心者,其此一元之所舍乎! ( 《仁术论》)天道无心,而能生成万千物类,这种极度的巧妙由于 “一元”; 圣道无意,圣人的 “一心”保有了天道的 “一元”,故可成就无量功业,同样体现了 “至巧”。白沙指出 “巧”与 “拙”的区别:桓文 “用意”故 “至拙”,周公 “用心”故 “至巧”,因此圣人不敢用意,不害此心③。

  “用意”,即使用人为之私心; 而 “用心”,则运用天授之 “一心”。但 “用心”难免受习气牵绊,于是白沙用 “素琴无弦”的比喻指出 “了心”的更高境界:

  古人弃糟粕,糟粕非真传。眇哉一勺水,积累成大川。亦有非积累,源泉自涓涓。至无有至动,至近至神焉。发用兹不穷,缄藏极渊泉。吾能握其机,何必窥陈编? 学患不用心,用心滋牵缠,本虚形乃实,立本贵自然。戒慎与恐惧,斯言未云偏。后儒不省事,差失毫厘间,寄语了心人,素琴本无弦。( 《答张内翰廷书》)白沙提出了两种为学进路。一是 “积累”式学习,包括窥览陈编。白沙在庄子之后,重提“六经糟粕”说④,批判 “学者徒诵其言而忘其味”( 《道学传序》) ,内心不能超脱外在牵缠。为此,他提出了第二种进路: “了心”式的学习法。

  “了心”的发用有如源泉活水,无穷无尽,其奥妙在于 “至无”与 “至近”。 “至无”即无意, “至近”近于 “一元”,只有这样才能把握 “天机”,超脱束缚。

  在此基础上,白沙提出的 “素琴本无弦”哲理性琴论,既是以琴喻学,也是以学问发明琴道。

  “素琴”之说,当源于有关陶渊明的典故。据载,陶公每在朋酒之会,会抚一张弦徽不具的木琴,并和之曰: “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①。魏晋玄学的 “得意忘言”之说在陶公那里转呈为 “得趣忘弦”的琴学思想。与陶公一样,白沙强调了有形之琴乃是了知无形天道的工具,只有当人难以了心于 “道”,才不得不有意于抚弦弄丝以达天理。反之,若能得流行之天理,那又何须琴弦之声? 对于有为的 “用心”者而言,琴之意韵仅能展现在七弦之上; 而对于无为的 “了心”人,素琴虽是无弦之具,却有无穷的天机蕴含其中。

  白沙的另一首诗更充分地展现了他对于无弦心境的推崇:海上有一士,来往不知年。或就胥靡饭,或投上方眠。游处各有徒,孰谓世情然? 饮酒不在醉,弄琴本无弦。借问子为谁,得非鲁仲连。 ( 《秋兴》其三)道家认为 “无”生万有,乃宇宙本体; 白沙则顺此理路,解开一切有形器具,曰: “……心元初本无一物,何处交涉得一个放不下来?”( 《诗文续补遗》) 。饮酒求醉、弄琴在弦虽有雅韵,但不免拘于有形器具,《秋兴》中的高士不羁于俗,他“饮酒不在醉,弄琴本无弦”的逍遥无为更近乎真心与天道。白沙在吟哦此诗时,一定达心于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老子》) 的虚无之境。

  天道无心、心本无物,故而琴本无弦。正因为白沙的琴乐契心于 “无”,故而白沙常于无声处听真情,于无弦中觅天心。“人间铁笛无吹处,又向秋风寄此音”( 《赠邬文瑞》) ,诗人难以言写心中情意,正如铁笛无处可吹,只能托秋风传达心意,此时无声胜有声。又有 “子云休儗赋,元亮已忘琴。南山千丈石,可以明我心。”( 《春日醉中言怀》) 此诗以扬雄休做赋文、陶公忘怀琴音比拟诗人疏狂自在的山林之心。

  白沙的无弦之境,到了屈大均那里,更加彻底地演化为 “无琴”之思。他曾作 《石琴歌》进一步阐述了白沙的琴乐意境:无弦吾欲并无琴,琴向高山流水寻。

  人籁岂如天籁好,空中写出太初心。②首句发展了白沙的忘弦之趣,使白沙的无弦理趣更加明彻朗然。但白沙认为 “道至大,而君子得之”,七情之发本于质朴,无不是天理流现,因此他必不认同屈大均所谓 “人籁岂如天籁好,空中写出太初心”的乐论。正因如此,白沙并不言 “无琴”,只说 “无弦”。在白沙那里,太初之心既显现于山水间,也留存于真诚中,只要不限于器具、不染于习气,那么发情于指端,同样能呈露天籁。白沙之 “无弦”并不等同于屈大均之“空无”,他不是要刊落一切有形,而是要超越外在的束缚。虽寄托于弦,却不拘泥于弦,这种游心于有、无之间的琴学理趣体现了白沙 “自得之乐”的心学境界。

  四、自得之乐与弦外之境

  对于白沙而言,琴乐的至高境界是: 以丝弦之乐畅发内心真切情怀。白沙追求的雅境正是“自得之乐”在琴乐思想中的呈现:

  迨夫足涉桥门,臂交群彦; 撤百氏之藩篱,启六经之关键。于焉优游,于焉收敛; 灵台洞虚,一尘不染。浮华尽剥,真实乃现; 鼓瑟鸣琴,一回一点。

  气蕴春风之和,心游太古之面。其自得之乐亦无涯也。……富贵非乐,湖山为乐; 湖山虽乐,孰若自得者之无愧哉!( 《湖山雅趣赋》)白沙在赋中借 “一回一点”表达出对 “自得之乐”境界的体认。此前典籍中关于孔颜、曾点之事鲜及琴瑟,为何白沙却有 “鼓瑟鸣琴,一回一点”之说? 在文献中,有两处关于 “弦歌”③的记载: 一是孔子困于陈蔡间, “不得行,绝粮。

  从者病,莫能兴。孔子讲诵弦歌不衰” ( 《史记》) ; 一是孔子游至武城,闻弦歌之声,子游以“君子闻道则爱人,小人闻道则易使也 ( 《论语》) ”来解释 “弦歌之治”,受到孔子赞赏。弦歌是 “道”的承载,也表达出泰然自在的精神境界。在白沙处,道境与琴境同样相贯无碍,他通过琴瑟之音表达颜回、曾点之精神境界。

  孔颜乐处是宋明理学的重要命题,自濂溪后,理学家对于仲尼、颜子所乐之事各有阐释。不同于宋儒的抽象理论,白沙的 “自得之乐”包括了颜回与曾点两人的乐境追求,更显出一派活泼生动: “鼓瑟鸣琴,一回一点。气蕴春风之和,心游太古之面”。白沙认为 “心”与 “道”相通,心得道而存之,如虚空灵台,且能生生不息,开启万物。当人剥落习气、利欲等浮华时,便显现出一派自得自在、生机无限的气象,故而认为这种精神上的怡悦是无穷的。

  白沙的 “自得之乐”,也是一种无愧于己、不累于物的自足、自乐。他认为:此理干涉至大,无内外,无终始,无一处不到,无一息不运。会此则天地我立,万化我出,而宇宙在我矣。得此霸柄入手,更有何事? ( 《书一: 与林郡博》)“道”超越一切时空、包裹宇宙内外,人若能会此道理,则宇宙万物在此一心,那么人心又何须向外求索? 因此,白沙认为 “自得者……不累于一切”。白沙的 “自得”境界又称作 “自然”。

  他认为人与天地自然同体,自然无滞无为,则万物化生; 那人心也必须不滞在某处,才能运转无碍。由于 “自然之乐,乃真乐也”①,故当 “常令此心在无物处”、 “以自然为宗” ( 《与湛民泽七》) 。

  白沙的 “自得之乐”呈露于弦乐中,则是一片天真流荡、无滞无碍的自然境界,如诗云:大崖居士此弹琴,谁系孤舟绿渚浔?沧海我真忘僻远,云山公肯到高深。鼠肝虫臂都归幻,雪月风花未了吟。满眼欲知留客意,庐冈孤月正天心。( 《次韵世卿,赠蔡亨嘉还饶平》)此诗赠还乡友人,借留客之意,表达诗人天真洒落的道心。诗中两个 “孤”字,一以 “孤舟”喻蔡亨嘉与诗人,同是身处僻境,独居高深; 又以 “孤月”表露人心契合天心的孤高之境,其中流露出对知己的挽留仅是淡淡的惆怅,反而更烘托出诗人置身天地间,留存遗世独立而自任自得的高妙境界。全诗沉浸在沧海高崖边的琴乐声中,在自得的真乐中,所谓 “鼠肝虫臂”等世间俗事皆归虚幻,一一化作寄情山水的弦歌雅韵。

  结合这首琴诗,再看白沙所言 “富贵非乐,湖山为乐; 湖山虽乐,孰若自得者之无愧哉”( 《湖山雅趣赋》) ,则知: 雪月风花之雅趣,鼠肝虫臂之俗乐,都不及 “自得之乐”的真真切切;于是,琴乐中的雅韵真趣,不滞于丝弦之音,也不执于无形虚廓,而是落实在琴人心中的自得乐境。换言之,白沙自然洒落的心境追求映照着他的艺术情怀,他寄意于山水之间,与友人知己相酬答、抚其素琴、发乎真情,正有一片道心于其中呈现。

  五、琴外工夫

  白沙认为琴乐的真切根于精神境界的高妙。

  他的琴学修养不重在琴谱整理或琴技修炼,而在于通过体认天道,复归本真以彰显琴心。天道与日用常行一以贯之,为学之人重在理会贯通:天道不言,四时行,百物生,焉往而非诗之妙用? 会而通之,一真自如。

  ……若是者,可以辅相皇极,可以左右六经,而教无穷。小技云乎哉? ( 《夕序》)会得,虽尧舜事业,只如一点浮云过目,安事推乎? 此理包罗上下,贯彻终始,……自兹已往,更有分殊处,合要理会。( 《书一: 与林郡博》)第一则材料阐述了 “会通”之妙用。不能会通,“诗”只是雕虫小技; 能会通,诗中自有参赞化育之大用,诗如此,琴亦如此。第二则材料则强调天道贯通宇宙,若 “毫分缕析”则工夫 “尽无穷”,若得会通道理,则能化整为零,无须有为之徒劳。依此即能解答: 为何白沙诗文中关乎心境之处,常常提及琴乐,却又甚少讨论琴技。白沙以诗达琴心,以琴心会道心,所谓 “素琴不鼓繁弦调,点瑟偏宜好梦传”( 《同理张显迈》) ,不着意于琴乐的奇技淫巧。因此在白沙看来,要达至高妙的弦外之境,不仅在于琴技的磨炼,更在于内心的涵养。

  “静坐”是首要的工夫。成化 18 年,白沙学归后,读书累年无所得,于是筑 “阳春台”,杜门静坐数年,终有所悟。静,是由繁入简,由外向内的工夫转向。他指出:夫养善端于静坐,而求义理于书册,则书册有时而可废,善端不可不涵养也诗、文章、末习、着述等路头一齐塞断,一齐扫去,毋令半点芥蒂于我胸中,夫然后善端可养,静可能也。( 《与林缉熙十五》)白沙的 “善端”未必仅就伦理意义而言,也可指统摄义理的本心,即 “真”、 “诚”之端倪。

  白沙认为至静的先行工夫是扫断外在诸端 “路头”,吹竹弹丝等末习也必须一并扫落,方能入“静”。但 “静”绝非是空无一物的死寂:所谓未得,谓吾此心与此理未有凑泊脗合处也。于是舍彼之繁,求吾之约,惟在静坐,久之,然后见吾此心之体隐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间种种应酬,随吾所欲,如马之御衔勒也。体认物理,稽诸圣训,各有头绪来历,如水之有源委也。( 《复赵提学佥宪一》)在白沙看来, “物理”、 “圣训”以及日用的“种种应酬”外在于心,虽有形却繁琐。如果内心不能反观内求,则不能与根本大道吻合相契,称为 “未得”。只有通过静坐,由繁入简,观物理、圣训的源头,使隐藏的 “心之体”呈现出来,则做到随心所欲皆在道中。包括游历山水、抚琴弄丝等末习一概属于日间应酬,皆首在这一番心灵的修炼。清代岭南琴人黄景星在论及 《古冈遗谱》时,就曾指出白沙 “惟于静中养出端倪,以复其性灵”①的工夫论对后世琴人的影响。

  白沙认为,虚静的心体是种种人伦日用的源头活水,他的心学工夫,同时也是琴外工夫,由至静而至动,从至虚而至实。在心彻万法之源后,日间人伦便如活水呈于眼前,此时更须另一番工夫以达至真乐境界,白沙曰:色色信他本来,何用尔脚劳手攘?

  舞雩三三两两,正在勿忘勿助之间。曾点些儿活计,被孟子一口打并出来,便都是鸢飞鱼跃。若无孟子工夫,骤而语之,以曾点见趣,一似说梦。( 《与林郡博士》)“勿忘勿助”正是获取 “鸢飞鱼跃”的重要工夫,若非如此,曾点乐境一如说梦。“勿忘”即是不放松懈怠,“勿助”即是不有为造作,根本上而言就是顺应事物之自然②。这番工夫展现在琴乐中,便是任心之真情流淌于乐音,无意以丝桐取悦于旁人,在自得与自然中臻至高妙真趣。

  小结

  今人多推崇白沙先生为广东古琴史中重要的琴家,琴界更有称之为 “岭南古琴第一人”的说法。但历史文献亦鲜有记载白沙关于古琴技艺的论述,后人难以窥见其琴艺水平。作为一位哲学家与体道者,白沙的琴学贡献并不在于对有形技艺的精研,而在于他对琴乐之外无形意境的深入体认与阐发。

  由上所述,白沙的琴音流淌着悠长雅韵,涤荡出天然真情,其琴道中含藏着无弦妙理,又呈显出自得至乐,更指点出了琴心之涵养。在白沙看来,琴心根于道心、道心现于琴心。白沙的琴乐思想充分体现了 “文人琴”,甚得白沙思想的真乐精髓。千百年后,学人欲得白沙琴乐的心传,是否能如歌中所吟,解外物之缚、存内心之真,再现白沙琴乐的无弦妙趣与自得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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