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语言是人类特有的一种多层次的符号系统,是人类实现交际以及描绘客观世界的一个重要手段。由于语言本身是一维的,而现实的客观世界却是三维的,所以,在利用一维的语言反映三维的客观世界时就会遇到表达的先后顺序的问题,也就是语序的问题。语序是指语言这个多层次符号系统中各个单位的排列次序,即各级语言单位在其上一级语言单位内的先后顺序,它可以使词与词之间的关系在句子层面得以体现。由于语言本身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现象,所以,在学习和研究语言的过程中,“一定要区分好常规和例外,处理好常例和变例,解决好基本语序和临时变体的问题”,而这对于语序而言也不例外。
一种语言的基本语序是指是在不受任何语境因素干扰的状态下,句子的常规焦点信息得以表述时所采用的一般语序。从我国汉语语法界的普遍观点来看,现代英语和汉语的基本语序是相同的,且均为“主谓(宾) ”(“SV(O) ”) 形式。然而,能够影响语言形式的因素不仅仅只有语法规则,语义、语用等因素的影响也是不容忽视的。因此,采用某一种特定语序的语言在这些因素的作用下也呈现出一定的变异特征。英汉语作为两种截然不同的语言,尽管它们的基本语序均属于“主谓(宾) ”形式,但是在某些因素的影响下,该基本语序在汉英语两种不同语言中所分别表现出的稳定性却不尽一致。这种现象可以从三个平面理论的视角下进行一定的分析和解释。
二、三个平面理论背景下的语序的相关研究
上世纪八十年代,作为一种研究方法的“三个平面理论”在我国汉语界被首次提出。从该理论的产生至今,其对汉语语法研究产生的影响是十分深远的。传统的语法研究仅仅是从句法的角度进行的,而三个平面理论却是从句法、语义、语用三个层面对汉语语法进行多角度的研究,这无疑是在内容上突破了传统研究方法的局限,开阔了研究的眼界。
范晓曾运用三个平面的理论对汉语语法进行分析。他分别从句法、语义和语用三个方面分析现代汉语的语法现象,并以此来探讨汉语语序的相关问题。根据范晓的观点,运用三个平面理论研究语序时可以对语序进行分析或分类,即分为句法语序、语义语序、语用语序。在进一步研究的过程中,范晓又在先前分类方法的基础上提出了“句系”的理论,“主张将基于句法的句型系统、基于语义的句模系统和基于语用的句类系统综合为句样系统”。
刘丹青在此基础上又把“三个平面”概括为“三角两轴”,其中句法、语义和语用为“三角”,句法同语义的关系以及句法同语用的关系为“两轴”。由此,“三个平面”之间的关系不再是相互孤立,而是彼此关联、密不可分。除此之外,“三角两轴”的关系也显示出了句法在“三个平面”中不可或缺的枢纽地位。
大部分相关学者普遍认为,运用三个平面理论对汉语语序进行研究时,应该以其中一个平面作为主要的分析平面,以对于其他两个平面的分析作为支撑和补充,从而来完善在主要平面上进行的分析。“不是将汉语的语序看成一个一成不变的僵化的系统,而将其看成一个依照规则运行的流动的系统,将基本语序看成汉语语序系统的底座,从语义和语用的角度建立一套系统内部的运行规则”。因此,在研究过程中,不是分别从三个平面提出句法语序、语义语序和语用语序,而是在句法平面肯定其基本语序的前提下,从语义和语用的角度对非基本语序的现象做出解释。也就是说,当我们研究汉语的基本语序究竟是“SVO”型还是“SOV”或“OSV”型时,先给出—个简明扼要的回答,即汉语是“SVO”型语言。然后,再对汉语里存在“SOV”和“OSV”语序的现象做出一定的解释。
三、汉英语基本语序具体对比分析
(一) 汉语基本语序
对于汉语而言,“基本语序是体现汉语语法的本质特征和操汉语者直觉语感的语序”。大多数学者认为,现代汉语的基本语序是“主谓(宾) ”形式的。在汉语的使用中,我们也不难发现,无论汉语的句式如何变化,它们基本上都是由以下五种基本句型变化和扩展而来的:
1. 主语 + 不及物动词(SV)例如,孩子哭了。
2. 主语 + 系动词 + 主语补足语(SVC)例如,他是我兄弟。
3. 主语 + 单宾语动词 + 直接宾语(SVO)例如,他吃完蛋糕了。
4. 主语 + 双宾语动词 + 间接宾语 + 直接宾语(SVOO)例如,她给了我一把伞。
5. 主语 + 复合动词 + 宾语 + 宾语补足语(SVOC)例如,他承认他们输了。
然而,在实际应用中,汉语的句式要比以上的基本句型复杂得多。因为,在汉语中同一个意思往往可以用多种不同的句式来表达。因此,由同一个动词充当谓语的句子,可以有各种各样的结构模式。我们再来看一个实际应用的例子:
女: “离婚就是相互成全,你放我一马,我放你一马的事儿。”
男: “离婚就是离婚,别扯那些没用的。我同意。”
女: “同意就好。”
男: “那就抽空办了吧。家里冰箱、彩电、洗衣机你看着搬吧。”
女: “你是不是把我当成收废品的了?”
男: “我差一点儿忘了,你现在富裕了。”
女: “我什么都不要。”
男: “好,跟我想的一样。”
女: “但是,小元我要带走。”
男: “什么? 小元你带走?”
女: “陈桂林我告诉你,孩子跟你是不会幸福的! ”
男: “你少拿幸福吓唬我。小元很幸福! ”(电影《钢的琴》)从这一例子中我们可以看出,汉语句子在实际应用中有的常常省略主语,如“别扯那些没用的。”中省略了主语“你”,“就抽空办了吧”中省略了主语“我们”,“跟我想的一样”中省略了主语“这”或“那”。除此之外,在上面的例子中,还有这几句话比较特殊: “冰箱、彩电、洗衣机你看着搬吧”,“小元我要带走”。这两句话中,似乎是“宾语”都被提到了句首。不仅这两句,以上述(3) 中的例句为例,既可以说“他吃完蛋糕了”,也可以说“蛋糕他吃完了”,或“他蛋糕吃完了”。然而后两种说法在相应的英语中会被认为是有语法错误的。那么,能否说现代汉语既有“主语 + 谓语动词 + 宾语”(SVO) 的语序,也有“宾语+ 主语 + 谓语动词”(OSV) 的语序以及“主语 + 宾语 + 谓语动词”(SOV) 的语序呢?
根据朱德熙先生《语法讲义》中提出的观点,一般情况下,用二分法对一个句子进行成分分析,首先可以分为主语和谓语部分; 谓语部分再切分可以分为动词和宾语。可见,作为谓语的一部分,宾语同主语之间并没有句法上的直接关联; 而且,主语在谓语动词之前,宾语在谓语动词之后,各个成分都有其相对固定的句法位置。那么,一个离开了其本身固定位置的名词或名词短语就不再是主语或宾语了。不能因为一个名词性成分本来放在动词之后作宾语,而当它出现在动词之前时,就说它是被提前的“宾语”。因此,现代汉语的基本语序是“SVO”型,不存在“OSV”或者“SOV”型的语序。
根据三个平面理论,语法可以从句法、语义、语用三个平面进行分析。因此,当我们分析一个句子的语序时,有必要区别句法语序、语义语序和语用语序。通过上面的分析,我们知道,在句法方面,现代汉语的基本语序是“主谓(宾) ”形式。在语义方面,陈平曾指出,“在句子中充任主语和宾语的语义角色的优先顺序是: 施事、感事、工具、系事、地点、对象、受事”。按照这一顺序,充任主语时,越靠前越优先; 充任宾语时则刚好相反。一个句子中除了包含句法成分、语义成分之外,还包含一些语用成分。“句子中的某些位置是专门为语用成分而设的”。
比如,句子的话题往往位于句首,自然焦点位于句末,对比焦点位于主语和谓语之间。具体地说,例如: “他吃完蛋糕了”一句的语序是“主谓宾”; 如果说成“蛋糕他吃完了”,那么句子开头的受事成分“蛋糕”就是纯粹的语用成分,它充当全句的“话题”(此时,“蛋糕”这一话题一定是谈话双方都知道的) ,故其句法语序为“主谓”; 如果说成“他蛋糕吃完了”,那么句首的主语“他”同样也是句子的话题,受事成分“蛋糕”是纯粹的语用成分,是全句的“对比焦点”(此时,“蛋糕”作为“对比焦点”表达出的含义是“他吃完的是蛋糕,而非其他别的食物”) ,所以,其句法语序也为“主谓”(其中“谓”代表主谓短语“蛋糕吃完了”) 。由此可见,以上三个例句的基本语序都是“主谓(宾) ”形式。
根据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现代汉语句子的基本语序是相对固定的,都是“主谓(宾) ”形式。之所以会出现各种形式的句子,是因为作为受事成分的名词或名词短语在句子中的位置比较灵活。根据表达的需要,受事成分既可以出现在动词之后充当宾语,也可以出现在动词之前充当话题或对比焦点。因此,在汉语的实际应用中,为了满足特定的意义表达的需要,说话人可以让某个句法成分离开其本来的句法位置而进入话题或焦点的位置。说话人选择把哪个句法成分当作话题或者是焦点,都具有很大的主观性和临时性。可见,这些变异特征不会构成汉语基本语序的改变。
(二) 英语基本语序
在以往的英语学习中,我们知道,英语之中也存在一些基本句型。Bolinger 基于词类,于 1969 年提出了英语句子的五种基本句型:
(a) Mother fell. (Nominal + intransitive verbal)(b) Mother is young. (Nominal + copula + complement)(c) Mother loves Dad. (Nominal + transitive verbal + nomi-nal)(d) Mother fed Dad breakfast. (Nominal + transitive verbal+ nominal + nominal)(e) There is time. (There + existential + nominal)除此之外,Quirk
根据句子成分的语法功能,为英语句子总结出了七种基本句型:
(a) Mary is kind. (SVC)(b) Mary is here. (SVA)(c) The child is laughing. (SV)(d) Somebody caught the ball. (SVO)(e) We have proved him wrong. (SVOC)(f) I put the plate on the table. (SVOA)(g) She gives me expensive presents.
(SVOO)从这些学者们总结的基本句型中,我们不难发现,英语句子的主干成分主要是按“SVO”的顺序来排列的。当然,我们不可否认,在实际应用过程中英语远比以上的基本句型来得复杂。我们来看一个实际应用的例子:
Father: “Charlie,I found something I think you’ll like. ”
Child: “It’s exactly what I need. ”
Grandfather: “What is it,Charlie?”
Child: “Dad found it,just the piece I needed. ”
Mother: “What piece is it?”
Child: “ A head for Willy Wonka. ”
Grandmother: “Well,how wonderful! ”
Grandfather: “It’s quite a likeness. ”
Child: “You think so?”
Grandfather: “I know so. I saw Willy Wonka with my own twoeyes. I used to work for him,you know. ”
Child: “Did you?”
Grandfather: “I did. ”
Grandmother: “He did. ”
Grandfather: “Of course,I was a much younger man in thosedays. ”(电影《查理与巧克力工厂》)在上面这段台词中,我们发现,只有“Did you?”一句与英语“SVO”的基本语序区别较大,然而它却是英语中一般疑问句提问的手段,即 Be 或助动词提到句首,属于非常规的标记性状态。那么,从上述例子中可以看出,尽管英语在实际应用中的语序要比简单的“SVO”复杂,但是却都可以看成是这一基本语序的变体,如扩展、组合、省略、倒装等。
另外,在一般的陈述句中,“SVO”型的语序也是占主导地位的。如,“I ate a cake”一句,不可以说成“I a cake ate”或者“A cake I ate”。根据徐烈炯先生《生成语法理论》中的观点,一个句子中代表不同语义角色的名词性成分的句法位置是由谓语动词指派的。本例句中的“ate (吃) ”属于二价动词,在“I atea cake”一句中,动词“ate”直接把“a cake”(动词“ate”的支配对象,即受事成分) 指派到宾语的位置,然后由“动词 + 宾语”构成的动宾短语“ate a cake”把“I”(动作“ate”的发出者,即施事成分) 指派到主语的位置。通过这一过程,语义成分也就实现为句法成分。
尽管根据转换生成语法中的转换规则,某些句子成分具有移位性,但是这种移位性大都发生于以下两种情况:Ⅰ. John helped Mary yesterday. → Yesterday John helpedMary.Ⅱ. John picked up the book. → John picked the book up.我们不难发现,上述两种移位现象对于句子主干成分的顺序均没有太大影响。由此可见,英语的基本语序属于“SVO”形式,并且这一基本语序在实际应用过程中较为稳定。
四、英汉语基本语序相同及其稳定性相异的原因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不难看出,尽管汉语同英语分别属于完全不同的语系,但它们却有着相同的、相对固定的基本语序,即“主谓(宾) ”型基本语序。究其原因,我认为汉英语之所以基本语序相同,主要是因为人类的普遍认知模式具有相似性。
“人类认知思维模式总的来说是相近的,大多数民族都是按‘行为主体—行为—行为客体’的认知模式来思维的”。那么,根据人们认知的规律,对于一个典型的动作而言,总是由一个有意志的动作发起者通过动作作用于某个对象而令该对象受到某影响或者发生某变化。沈家煊先生在他的著作《不对称和标记论》中曾指出“‘施事 + 动作 + 受事’(A + V + P) 的排列顺序是符合认知规律的,是人们认识某个事件或活动的理想化模型”。
在一般的情况下,这种认知规律反映到句子结构中即表现为动作主体位于动词之前成为句子的主语,而动作的对象则位于动词之后,成为句子的宾语,从而形成了“主谓(宾) ”形式的基本语序。由此可见,汉英语的基本语序都采用“主谓(宾) ”的形式的这一现实与汉英语民族相似的认知规律是息息相关的。
当然,从上述对比分析中,我们也能发现,尽管汉英两种语言都采用“主谓(宾) ”型的基本语序,但是,在实际应用中两者的基本语序所表现出的稳定性却并不相同。具体来说,就是英语在实际应用中的基本语序比汉语稳定。而这一现象则主要是由于汉英语民族文化和思维上的巨大差异造成的。人们常说“语言是思维的载体”,可见思维和语言之间具有非常密切的关系。根据连淑能《论中西思维方式》中的论述,汉语民族受到中国传统哲学和世界观的影响,偏重人文,凡事相信悟性和直觉。与之不同,英语民族受西方哲学及世界观的影响,则偏重自然,遇事讲究理性和逻辑。而这些差异反映在语言结构上时则表现为汉语重意合,是语义性的语言,而英语则重形合,是语法性的语言。因此,在实际应用中,汉语受语义、语用等因素的影响,其句法成分为了服务于意义的更好地表达,语序是相对自由和灵活的。然而,对于注重形合的英语而言,其句法成分的顺序首先要受到句子成分形态变化的制约,因此,其基本语序也就相对稳定。
五、结语
有“现代语言学之父”之称的瑞士语言学家费尔迪南·德·索绪尔曾提出了“语言(Langue) ”和“言语(Parole) ”的问题。索绪尔认为“语言是潜存在一群人的脑子里的语法体系”,而“言语是个人的意志和智能的行为”。根据这一观点,我们从上面的讨论中可以发现“基本语序是经过高度抽象的语序模型”。所以,基本语序应该是属于“语言(Langue) ”而非“言语(Pa-role) ”的成分,而实际使用之中句子的语序则应属于“言语(Pa-role) ”而非“语言(Langue) ”的成分。
那么,总结前面的对比分析,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 现代英语同汉语的基本语序应当是相对固定的,“主谓(宾) ”的语序(即“SVO”型语序) 是现代英语和汉语句子的基本语序,而这一共同点也主要是由人类认知模式的相似性所决定的; 当然,因为“言语”同“语言”是有区别的,所以在具体的实际应用之中,汉英语句子基本语序的稳定性并不相同。英语在实际使用中,它的基本语序(即“SVO”型语序) 占据了很大的比重,有主导性的地位。然而,与之不同,汉语句子在实际使用中的语序由于受语义或语用(主要是语用) 因素的影响,总会呈现出相对灵活的表现,而这种差别却主要是由汉英语民族文化和思维上的巨大差异所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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