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书记在中央民族工作会议上指出,要把着力点放在社区,推动建立相互嵌入的社会结构和社区环境。“相互嵌入”是对中国民族关系和民族发展的动态把握,对民族地区的社区建设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一、相互嵌入的理论探讨
1. 相互嵌入的涵义。嵌入性理论是新经济社会学研究中的一个核心理论。1944 年,Polanyi 在《大转型》一书中首次提出“嵌入性”概念,认为人类经济嵌入并缠结于经济与非经济的制度之中,将非经济的制度包括在内是极其重要的,经济作为一个制度过程,是嵌入在经济和非经济制度之中的。1985年,Granovetter 发表的重要论文《经济行动和社会结构: 嵌入性问题》提出,市场中的经济行动必定嵌入于社会结构之中的,这成为嵌入性理论新的里程碑。
20 世纪 80 年代以来,“嵌入”这一概念逐渐进入经济学的许多分支,以及社会学、管理学等学科。2014年 5 月中央召开第二次新疆工作座谈会,首次提出“推动建立各民族相互嵌入式的社会结构和社区环境”,9 月的中央民族工作会议再次强调了要建立相互嵌入的社区环境。一些学者围绕“相互嵌入”进行了探讨。郝亚明主张,进一步消除社会结构分割、社会资源排斥、社会心理疏离,促进少数民族社会融合,是建立各民族相互嵌入型社会结构的重要路径。
建立各民族相互嵌入的社会结构,面临着参与主体众多、内部张力巨大的挑战,通过促进社会融合形成跨越民族的统一社会认同,为这种社会结构提供社会心理支撑就显得尤为必要[1]。明浩指出,当务之急是要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为基础,将出发点和落脚点放在相关法律制度的建构上,使我们的民族包容和“相互嵌入”能够获得权威性、持续性制度保障,进而形成符合我国国情,具有时代特色和能够面向国际社会的包容机制[2]。
“嵌入”在汉语中的意思是牢固地或深深地固定或树立,紧紧地埋入、镶入。相互嵌入是不同社会主体( 包括个体和群体) 在社会互动中的相互接纳、吸收和依赖并形成共同体的过程。通过相互嵌入,社会主体的需要得以满足,社会良性运行得以实现。
推动各民族相互嵌入的本质就是在民族平等的基础上,以尊重差异、包容多样为原则,增进各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离不开谁的利益和情感共同体,让各民族在中华民族大家庭中手足相亲、守望相助,实现各民族共同团结奋斗、共同繁荣发展。笔者认为,相互嵌入是民族交融的微观注解,是我国各民族分布上交错杂居、文化上兼收并蓄、经济上相互依存、情感上相互亲近的直观体现。当前,我国各民族间的共同因素不断增多,但民族之间的差异和发展差距将长期存在。因而,推动各民族的相互嵌入就是为了在各民族之间增强了解、消除隔阂、促进交流、增进共识,而不是人为消灭民族差别、民族特点,做超越阶段搞民族融合的那一套。【1】
各民族相关嵌入的过程可以通过上图抽象地展现出来,其中有两个关键点: 第一,民族 A 和民族 B最终形成了一个共同体,这个共同体不是 A 与 B 的简单联合,而是在基本保持 A 与 B 自身边界的同时形成了两者共有的部分 C,这个部分反映了 A 与 B的相互接纳、吸收和依赖,实现了民族 A 与民族 B的相互嵌入。第二,相互嵌入必须有利于民族的发展,有利于社会的良性运行,即是 C 部分的形成产生了耦合效应①,促进了民族 A 与民族 B 的发展。
2. 相互嵌入的社区环境的涵义。如果说,社区是“进行一定的社会活动,具有某种互动关系和共同文化维系力的人类群体及其活动区域”[3],那么,社区环境就是社区群体进行一定社会活动的条件总和。民族社区是以少数民族社会成员为构成主体,以民族社会成员共同的地缘和紧密的日常生活为基础的民族区域性社会,是一个兼具社会性和民族性的社会共同体[4]。相比一般社区,民族社区环境建设更加关注影响民族性活动的条件因素,尤其涉及民族关系的互动与民族文化的维系。
一般来说,社区的要素包括地域空间、人口、制度结构和情感观念[5]。结合这四个要素,通过下表说明本文对相互嵌入的社区环境的内容分析。【2】
地域空间和人口要素更多地涉及社区物质层面的发展,可以归为社区硬件建设; 制度结构和情感观念要素更多地涉及社区精神层面的发展,可以归为社区软件建设。***总书记强调,要解决好民族问题,物质方面的问题要解决好,精神方面的问题也要解决好。还要认识到,物质力量和精神力量各有各的作用,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可互相替代的[6]。因此,推进相互嵌入的社区环境建设,不仅仅是实现社区不同民族成员的混居,而要更加重视民族关系的和谐互动与社区共同体认同感的形成。硬件建设和软件建设各有作用,软件建设更重要。
社区不是孤立存在的,社会活动的条件一定包括社区内外。如果根据社区居民的民族成分将民族社区分为主导型( 在社区内以一个少数民族的成员为主,且在社区的发展起主导性作用) 和混合型( 在社区内有两个及以上数量接近的少数民族成员,且没有任何一个民族可以单独主导社区的发展,更多表现出多民族文化的交融) ,那么,推进主导型民族社区的互嵌式环境建设应侧重于外部环境,推进混合型民族社区的互嵌式环境建设应侧重于内部环境。
二、民族社区互嵌式建设的实践
武陵山片区跨湖北、湖南、重庆、贵州四省市,集革命老区、民族地区和贫困地区于一体,是跨省交界面大、少数民族聚集多、贫困人口分布广的连片特困地区,也是重要的经济协作区。靖州苗族侗族自治县位于湘西南边陲、怀化市南部,是全国唯一的苗族侗族自治县,辖 7 乡 6 镇 4 个管委会 1 个国有林场,186 个行政村,13 个居委会,2013 年末总人口 26. 8万,其中少数民族人口占 74. 72%,主要有苗、侗、土家、汉等民族。
1. 结构互嵌。靖州的各民族已经形成了大杂居、小聚居的地域空间分布格局,形成了以主导型社区为主,不同民族社区之间往来频繁的关系结构。
这两个特点体现了靖州民族社区的结构互嵌,这是民族社区建设的重要基础。
结构互嵌的形成离不开各民族共同开发靖州的历史。靖州有大量各民族共同建设家园、共同反抗压迫的记载,没有出现民族间发生大规模冲突的情况,说明靖州的苗、侗、汉等民族在历史上就是休戚与共、团结和睦的兄弟民族。据民间传说和史料考证,靖州境内的苗侗先民与洞庭湖、鄱阳湖平原的“三苗”和两广地区的“百越”有一脉相承的关系。
靖州的苗族一部分是南北朝时期从湘西、黔东地区迁入的,另一部分是唐宋时期从江西辗转迁入的。
靖州的侗族一是唐宋以前从贵州迁居三锹乡、藕团乡一带,二是从广西三江和湖南通道迁居寨牙乡、新厂镇、平茶镇等地,三是秦汉时期从广西腹地迁居渠阳镇、横江桥乡、文溪乡、坳上镇等地。春秋战国到秦汉时期,靖州一带的居民被称为“南蛮”、“武陵蛮”、“五溪蛮”。唐宋时期,逐步形成了以靖州飞山为中心的少数民族群体,史称“飞山蛮”,其后影响范围逐步扩大到湘西、桂北、黔东南等地区。靖州飞山由此被视为湘、黔、桂、渝、鄂相连地带苗族、侗族的起源之地,他们很多习俗相近、语言相通,有的还互通婚姻。直到现在,尤其是居住在靖州锹里地区①的苗侗之间仍然保持通婚,而且都能讲苗语、侗语,也能讲汉语。
2. 文化互嵌。文化互嵌指的是不同民族文化的相互影响、相互借鉴,并在相互认同的基础上进而形成文化的共享与共有。文化上的相互嵌入有助于民族社区内部凝聚力和向心力的形成,有助于其他主体对民族社区文化的认同,是民族社区建设的重要内容。靖州当地讲“说苗语唱侗歌”就生动体现了各民族文化之间的关系,尤其是“飞山太公”和“芦笙节”两个关键符号的形成和发展集中反映了文化互嵌对民族社区建设的影响。
杨再思是唐末五代时期西南少数民族的着名首领,被后人尊称为“飞山太公”、“飞山爷爷”。他文武兼备、尤精韬略,承袭父职之后被靖州当地少数民族拥戴为酋长。在他的领导下,“飞山蛮”再次兴盛,开创了前所未有的安定繁荣局面。他因此受到境内汉、苗、侗、土家、瑶等各民族的广泛尊崇,也得到历代中央王朝的推崇。杨再思去世后,逐渐演变为神灵,各地各民族百姓开始建庙祭祀,名曰“飞山庙”、“飞山宫”。有的地方还抬着杨再思的神像到各处祈福,名为“抬太公”。在历史发展过程中,飞山庙的供奉对象由杨再思及其家人增加为对靖州发展起过重要作用的历史人物,人们的朝拜对象也由飞山庙逐渐扩大为飞山。每年重大祭拜日,都有各民族社区的居民参与,形成壮观独特的“飞山祭”现象。以“飞山太公”为核心的飞山文化成为靖州各民族文化中共有的重要组成部分,杨再思成为靖州各民族供奉的始祖,飞山成为当地百姓祭祀的圣山,文化的相互嵌入构筑了各民族社区共同的精神家园。
芦笙节是靖州锹里地区苗族侗族共同举行的节日,俗称“踩芦笙”,尤其以藕团乡老里村牛筋岭芦笙堂的活动最负盛名。老里苗寨现有村民 200 多户,900 余人,绝大部分是苗族,该村保存着比较完整的苗族特色建筑古群。踩芦笙原本是当地苗族、侗族人民进行敬奉天神的祭祀活动,经过多年流传,改为现在每年农历七月十五举行一次。一年一度的芦笙节,附近各社区的苗族、侗族和汉族同胞汇集于此,举办踩芦笙、赛歌、龙头宴等以敬神为内容,以歌舞为载体的竞赛和娱乐活动,几乎涵盖了锹里地区各民族所有的艺术形式。竞赛活动能够增强各社区的荣誉感,娱乐活动可以增进各社区的交流。老里村通过举办“七月半”芦笙节展现了社区风采,促进了与其他社区的互动关系,提升了社区的凝聚力以及对社区文化的认同。芦笙节成为锹里地区各民族社区推进文化建设,实现文化互嵌的平台。
3. 制度互嵌。制度互嵌是指社区内外不同群体、组织的相互关系、相互作用,体现了政策制度对民族社区建设的影响,有助于协调民族关系,实现社区治理。“合款”作为一种独特的、各民族共同参与遵守的社会制度和组织形式,是最能体现靖州地区民族社区制度互嵌的关键符号。
合款又称团款,是一种带有军事联盟性质的、以地域为纽带的侗族、苗族自我管理的组织形式,也成款约制。据《靖州志》的记载,款组织最晚在唐宋时期已经出现。宋沅州知州朱辅在《溪蛮丛笑》中称:“当地( 五溪地区) 蛮夷,彼此相结,歃血誓约,缓急为援,名曰门( 盟) 款。”款组织有大款、小款之分。
小款由几个或十几个邻近的村寨组成; 大款由几十个或几百个小款联合组成,地域扩大到方圆数百里或千余里。大小款均有款首,一般由款众推选德高望重、办事公道的长老或寨老担任。每个款区都设有一定款首集众议事的款坪、款场或款坳。款区散布于湖南、广西、贵州毗邻地区。靖州有“双江鹅凤口款”( 今三锹乡菜地村) 、“岩板田款”( 今三锹乡地背村) 、“牛筋岭款”( 今藕团乡老里村) 、“芦笙界款”( 今耦团乡新街村) 、“婆婆庙款”( 今坳上镇新华村) 、“官田款场”( 今大堡子镇岩湾村) 、“流坪款场”( 今渠阳镇流坪村) 、“血草坡款”( 今新厂镇炮团村) 、“凤冲款场”( 今三锹乡凤冲村) 等。合款时间,小款一般每年一次,参加者为款区各户户长。大款时间无定制,有事则议。合款内容十分广泛,包括从族规族约到社会治安,裁决罪犯,生产管理,废除陋俗,以及封山育林,保护庄稼等各个方面。款规款约,俗称“款词”,一般由款首保存,有的铭刻于碑,传之于世[7]。
合款“其实质既是一种法律规范,又是一种与群众专政相结合的职能机构”[8]。如今,它的演变形式仍然广泛存在于老里村等靖州地区的民族社区之中,寨佬和村规民约对调控社区关系、民族关系,处理矛盾纠纷依然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藕团乡也成为湖南省民族团结进步示范点。可以说,这种相互嵌入的少数民族传统制度安排对当前创新民族社区基层组织管理、坚持群众在社区治理中的主体地位以及维护民族地区社会稳定仍然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4. 经济互嵌。经济互嵌是指社区成员以及各民族社区以合作互利的形式共同参与产业发展,以实现共同富裕。经济发展上的相互嵌入是推进民族社区建设的根本途径,是实现文化互嵌、制度互嵌的物质基础。中央民族工作会议指出,要大力发展民族地区特色优势产业,增强民族地区自我发展能力,逐步把旅游业做成民族地区的支柱产业。靖州地笋村和岩脚村就是通过对民族特色旅游业的长期建设,借助新的宣传模式,一举成为靖州乃至湖南的名片,成为全国旅游的热门目的地。
三锹乡地笋村分上地笋、下地笋、上背地、下背地四个团寨,共 1368 人,95% 的人口系高山“花衣苗”。地笋村特色旅游业的建设主要突出了苗族歌鼟①、花苗服饰、油茶、龙头宴、吊脚楼、神树祭祀等苗族文化要素。自2009 年被列入“湖南省少数民族特色村寨”以来,靖州专门制定了《地笋苗寨保护与发展规划》,五年间设立的专项开发资金达到 560万元。经过多年建设,地笋苗寨现已是“全国 3A 级景区”、“中国少数民族特色村寨”、“全国生态文化村”、“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靖州苗族歌鼟传承基地”、“湖南省历史文化名村”、“湖南最美少数民族特色村寨”。随着 2014 年 6 月湖南卫视《爸爸去哪儿》第二季的播出和明星效应的体现,极大地促进了地笋村的旅游发展,“十一”期间地笋苗寨接待游客人数达到 5 万人次。苗族特色旅游业的建设成效不仅惠及本社区,也带动了靖州侗族社区的旅游业发展。寨牙乡岩脚村人口 1380 人,95% 以上是侗族,是“全国 3A 级景区”、“国家乡村旅游扶贫重点村”和“湖南省少数民族特色村寨”。2013 年湖南省经信委建设扶贫工作组进驻岩脚村,先后筹资 1500万元推动社区旅游建设,形成了侗琵琶、侗芦笙、哆耶舞②、古驿道等侗族文化特色,成为继地笋村之后靖州旅游发展的又一个支点。
据评估,2014 年“十一”,靖州旅游人数达 10 万人次,带动旅游消费 1000 万元,餐饮、住宿、休闲、购物及交通运输等呈现出井喷式增长,创下历史最高纪录。[9]市场经济条件下苗侗旅游资源的互补,旅游产业链的完善、特色旅游品牌的形成不仅反映了不同民族社区在经济上的相互嵌入,提高了各民族社区的收入水平,还实现了民族文化的保护与传承。
三、结语
通过对靖州民族社区互嵌式建设实践的上述分析,可以得出以下一些基本结论:
第一,靖州民族社区属于主导型社区,当前建设的重点是社区外部环境。因此,对于混合型民族社区互嵌式环境建设还需要展开进一步的调查和研究。
第二,从民族社区硬环境建设来看,各民族社区形成了交错分布的格局,为不同社区各民族成员频繁的交往交流提供了地域空间,从而实现了民族社区的结构互嵌。
第三,从民族社区软环境建设来看,各民族社区形成了共有共享的文化内核,形成了相互协调的治理模式,形成了相互依存的经济产业,从而增强了社区认同、民族认同、家乡认同,构筑了共同的精神家园,实现了民族社区的文化互嵌、制度互嵌和经济互嵌。
第四,结构互嵌为靖州民族社区的建设发展奠定了基础,文化、制度和经济上的相互嵌入推动了各民族社区在物质层面和精神层面上的发展,和谐了民族关系,巩固了民族团结。其中最为重要的是文化上的相互嵌入,兼收并蓄的文化既是实现制度、经济相互嵌入的动力,又是制度、经济互嵌应有的内容。
第五,靖州民族社区互嵌式建设的最大特点是提炼和形成了“飞山”等多个被各族群众广泛认同的关键符号,这些关键符号的表达反映了靖州各个民族以及民族社区之间良好的互动关系。
第六,推动建立相互嵌入的社区环境符合我国民族发展的实际和规律,有利于促进各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
笔者认为,“相互嵌入”的提出进一步丰富了我国民族研究的层次,即可以从微观视角研究各民族相互嵌入的社会结构和社区环境,从中观视角研究各民族共生互补的关系,从宏观视角研究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民族社区是少数民族生产生活的基本空间,是传承民族文化的有效载体,是少数民族和民族地区加快发展的重要资源,具有“地域社会”和“精神共同体”的双重意义,社区的建设发展能够为其成员提供一个财富充足的物质家园和精神家园。随着我国经济的快速发展和改革的全面深化,需要更加关注如何建设各民族共有的精神家园,需要深入分析如何实现社区环境在结构、经济、制度和文化上的互嵌,需要加强研究关键符号在民族关系互动和民族文化传承中的作用,而靖州民族社区互嵌式建设发展的实践为我们提供了有价值的经验。
参考文献:
[1] 郝亚明. 建立各民族相互嵌入型社会结构[N]. 中国社会科学报,2014 -07 -11.
[2] 明浩. 民族间的“相互嵌入”需要包容[N]. 中国民族报,2014- 05 - 30.
[3] 郑杭生. 社会学概论新修[M]. 北京: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 232 - 233.
[4] 高永久,朱军. 试析民族社区的内涵[J]. 北方民族大学学报,2010(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