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近一年时间的努力,在各位主创人员的通力合作下,特别是在广州粤剧院的大力支持下,粤剧《鸳鸯剑》终于搬上舞台,和观众见面了。经过广州、上海两个颇有代表性的国际化大都市的观众检阅,以及两地戏剧专家的审视,一直悬挂在自己心头的一块大石,总算在一片赞誉声中落到地上。
《鸳鸯剑》是个改编剧目,是从传统粤剧《女儿香》改编过来的,原著是粤剧编剧前辈南海十三郎。南海十三郎身世极富传奇色彩,他出身豪门,才华横溢,少年自负,恃才傲物。虽然生活上历尽坎坷,潦倒落魄,可是在粤剧创作上,却极有建树,创作颇丰。他的作品,传奇性强,文词优美,常常是一戏既出,便传颂甚广,家喻户晓,是戏班的救命稻草,票房保证。像《心声泪影》、《燕归人未归》、《梁红玉》等剧,都是粤剧史上难得的佳作。而《女儿香》更是自成为薛觉先大师首本以来,众多戏班争相排演的传奇剧目,至今热度未减。20世纪八十年代中,剧本经过著名粤剧编剧陈自强改编整理,该剧再次焕发出新的光彩,省市专县多个戏班纷纷排演,渐成各自镇团戏宝之一。
我选择的,便是《女儿香》这个已经流传极广、很有影响的剧目。
对一个深入民心的传统戏进行改编,需要很大的勇气,因为必须面对太多的问题。这些问题,一是艺术层面的。改编成熟的作品,如果没有独到的发现,没有新的主题的挖掘,没有形式上的创新,戏的改编就变得没有任何意义。二是观众层面,艺术欣赏是由观众来实现的,先入为主的观众,如果新戏不能成功抓住他们,得到其认可,那么责难、诟病将是最终的评论,沦为千夫所指。三是合作方的情绪。面对制作人的热情和希冀,如果因为选择错误而失败,对于第一次以这种形式作为创作途径的合作团队,自然不是好事,也多少会影响日后进一步合作创作的效果和信心。所以,迈出这一步,应该说非常不容易。
但这一步我还是迈出来了,迈得还有点轻松。不是因为不重视上述问题,而是因为当时实在没想得太多,只是想到要做,不愿意负重的旅程,自然显得有点轻松吧。有了选择,很快搭建了创作团队。由著名导演童薇薇,编剧龚孝雄,粤剧编剧陈锦荣,技导廖诚,作曲隋晓峰,唱腔设计黄健众多名家一起合作,共同开始了《鸳鸯剑》的创作。
戏剧创作首先面临的还是剧本问题,所谓一剧之本。面对原剧本,如何让新作既不失旧韵,又能在这基础上赋予当代的艺术理念?
原作走的是传统结构形式,较多地照顾到粤剧观众观剧的喜好。剧中有很多唱段,不乏优美动人之处,不少细节还有突出人物个性、强化戏剧效果的功能。如温明奇与表妹梅暗香之间的关系,对戏剧发展就有些推波助澜的作用。丫环玉环在戏中作为小人物出现,也较好地起到一种点缀作用,难得是通过她还能体现出些许人生况味来。梅家与温明奇之间的和谐温厚,与魏超仁投机取巧的个性为人形成了戏剧冲突和矛盾,也体现了二者之间价值取向的反差。但,在戏曲舞台有限的表演空间里,要厘清一切关系,把人物事件说透,塑造出可信而深刻的人物形象,未免因此而受到影响。所以,对原作的瘦身处理,是剧本修改的第一步。
所谓“立主脑,减头绪”,首先得把主脑立起来,减哪方面的头绪才能明确。从《鸳鸯剑》的人物结构来看,无疑戏应集中在梅暗香和魏超仁两个人物身上,而梅、魏两人的爱情线索自然应该成为全剧的主线,矛盾冲突也该由此而起。去掉了温明奇、梅竹君、玉环等角色,同时减去了他们原来在戏中所占的戏份,减去了梅母临终前梅府众人与魏超仁的对话,这些都为梅暗香、魏超仁两人的塑造腾出了空间,笔墨终可集中在男女主角特别是女主角身上。但仅有想法是不够的,戏剧的精妙处还在于通过主人公的经历沉淀出一段人生的晶体来。而《鸳鸯剑》的晶体,又该是什么?痴情女子负心汉,花心公子薄命娘,从来是古装戏中惯用的桥段手法,遗憾的是本剧原著其实并未能脱离这种套路构思情节。新意,必须建立在打破原套路的基础上,对剧中人进行符合人性化的行为逻辑思考,赋予她们应有的戏剧层面上的各种意义。在这样的前提下,主脑并不是一般意义人们常说的所谓主题思想,而是人物在本剧中能否成为人物,而且是不同于此前其他所有戏剧的人物成功地立于舞台上。
一部戏剧作品,如果不能塑造出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无论故事多么精彩,也难以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它的所谓成功也是苍白的。所以,作品成功与否,人物是关键,所谓“有人则成,无人则死”。在这个基础上,重构的《鸳鸯剑》,对主要人物也有了全新的解读,笔墨顺理成章更多地倾注到塑造梅暗香这个人物身上。《鸳鸯剑》中梅暗香的独特个性,在众多戏曲作品中,就算不是绝无仅有,相信也是极罕见。她性格有着各种各样的反差——温柔多情,又活泼单纯;贤惠孝顺,又嫉恶如仇;知书识礼,又淘气不羁;贵为千金,却偏偏不爱红妆爱武装,临危之际,敢于执戈上阵,效仿花木兰,替父征战。许多许多的个性侧面,造就了梅暗香丰满而立体的人物外化造型。同时,众多的性格反差,没有觉得这个人物有任何的矛盾之处,反而有着高度的和谐统一。因为,所有这些看似矛盾的个性,都被统一到一个极具包容性的最基本精神上来,这就是梅暗香的善良。正是这种厚积于内心深处的善良,让梅暗香勇于逆母之意,接纳落魄失意的魏超仁;也是基于这种善良,让她为家国而出战,为爱情而让功,为大德而宽恕。可以说,剧本对于塑造梅暗香而追求的出其不意、标新立异、独一无二的目的创造性地做到了,而且十分成功。当然,要让如此多侧面的人物形象统一在某个灵魂之下,很有说服力地立于舞台之上,还要看演员的表演。
要演好这么一个多面体角色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每个侧面要表现到位都要求演员具备相应的艺术素养。
文与武、动与静、收与放,形体与神韵,声音与感情,都要控制得恰到好处。既能明确地表现出梅暗香多方面才能和复杂个性,更需要准确地把这些个性和谐地统一到同一个人物身上,让观众确信,舞台上呈现出千姿百态者是同一个人,不能让人感觉一会儿是此人,一会儿又成了彼人。戏曲舞台上,本不适宜呈现个性过于复杂的人物,故总是单一个性的人物居多。像《鸳鸯剑》中梅暗香这样的人物设计,既是一种艺术突破,更是一种表演上的挑战。而正是这种挑战激起了我的创作冲动。舞台上,不断对新领域作出尝试,以各种戏剧实践开拓艺术的表演空间,体现着一个艺术工作者的创作价值观,千遍一律的演绎方式,虽然易于做到,却是四平八稳,了无生气可言。在这点上,我喜欢“自讨苦吃”。
梅暗香的个性定位与情节设置,给予演员充分发挥表演空间的同时,考验着演员的表演技能。比如,在戏的前半部分,梅暗香是无忧无虑,志得意满,纵沙场征战,也是胸有成竹,大有巾帼英雄气概。开头,通过梅暗香圆台追逐,踩高跷、旋转、跳台等连串高难动作的配合,把一个天真烂漫,不安于闺房枯燥无味,而与丫环嬉笑打闹的活泼少女刻画得淋漓尽致,技巧运用也是天衣无缝,不着痕迹。待见到情人魏超仁,梅暗香再不轻举妄动,而显得顾盼有加,含情脉脉,情窦初开的少女体态,溢于言表。她据理力争,说服母亲,收留落难的魏超仁,并向朝廷举荐,得以共同出征。然而,战场得胜却换得魏超仁为个人前程而悍然移情的残酷现实,戏在这里突变,由此引入后半部分。经历情变的梅暗香,与前面恍若隔世,人在痛苦中思考,在悲哀中奋发。当受命与魏超仁再次同上战阵时,两人关系、感情已是今非昔比,面对强敌,梅暗香再次拯救了魏超仁。然而看着眼前人,声声剑歌反唤起了她的少女柔情,终不忍手刃这趋炎附势的薄幸郎。这无声的宽恕,令人动容,更让人觉得梅暗香的可爱和善良。一首剑歌,倾诉着两人的离合悲欢,两次出征,折射出人生的反复无常。在流动的剧情里,梅暗香以大起大落的环境和心态变化,演绎着自己的情感波涛。而我,只有细心地体验着她的内心情怀,用我所有的一切,把自己认识和了解的梅暗香奉献于观众。
从《鸳鸯剑》落幕时每次观众热烈的掌声中,我感受得到,其实不管陈酿新酒,只要品质纯正,一样能发出醉人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