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统认知中,空间被看成是人或物存在的场所,是容纳人与物的容器、等待被填充的空洞,或是指人与人、物与物或者人与物之间所存在的空隙,是静默无声的背景,"人物在根本上是在空间或场景中展开的时间建构,一旦被建构起来,似乎就会长久保持下去。空间因此再次被当做人物发展的戏剧得以展开的'舞台',被当做一种场景,传统在其中显然被看成是重要性方面次于人物的东西".近三十年来,付科、列斐伏尔、哈维等许多西方理论家致力于空间领域的研究,传统的空间概念逐渐被颠覆,对空间的阐释不再是等待被填充的虚空,而鲜明地体现出空间与人类实践、思维感知以及社会文化的交互作用,如列斐伏尔提出的"空间三元论",认为空间性是由空间实践、空间再现与再现空间所组成的辩证关系,空间即是生产,对空间的描述要强调分辨、区别,而非孤立的指称,空间是质性的、流动的、感动的,这一观点挑战了传统的空间概念,对后世空间领域的研究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20 世纪 80 年代台湾都市化进程与都市文学发展的影响下,都市空间文化的重新表述与界定,成为这一时期都市作家关注的焦点之一。作为20 世纪 80 年代台湾都市文学的领军人物,林燿德对都市空间的书写情有独钟,他认为: "建筑中的空间一词可以根据内容、生理---心理或形式等各种层面进行诠释。……大多数的建筑师忽略了空间是人类活动的基地,而只着眼于结构可见的部分。对于建筑内部空间的评价,不能纯粹以功能与结构论断; ……空间的内容必然与社会的内容'有关',这种关系可以解释成隐喻的社会内容或政治权力,也可以解释为意象化的意识形态,或者其他。"林燿德将空间看成一种正文: "都市小说这个次文类语汇,如果有什么论述价值与意义的话,……在于它能够让都市中的建筑空间变成一种正文,充满着立面的动感、方位的诱导性、透视感,进而提供读者某种或多种空间交错的可能性。"与都市正文一样,空间并非先置不变,等待"拜访者"去支配的存在,而是一个拥有无限可能的开放性的文本,它的存在影响着空间内里的人类思维、心理与实践,同时,空间的"拜访者"又将对它进行重新的书写与创造,即"每一个作为建筑内部元素的空间,都是等待重新被书写的正文。……人类只不过和空间互为正文罢了。"林燿德十分看重人与空间的互动,他毫不吝惜对各色各样都市空间的描摹,将都市空间视为都市文明下人类意识与潜意识的外在投射,纵观林燿德笔下的都市空间,主要分为机器空间、消费空间、情色空间和暴力空间。
一、机器空间
方便、快捷、高效是现代都市突出的时代特征,这一特征最为直接的表现就是遍布都市各个角落的各类机器,它们是都市的外观和符征,见证着都市的发展与变迁。王润华曾提到,在 80 年代的都市小说中,"沈从文他们的充满罪恶、堕落的'都市文明'都死了,……都市文明已经被终端机文化所取代了。"这里的"终端机文化"即是指林燿德都市小说中无所不在的"都市机器",它们有的可以供人们把玩于手中,有些却又能将人们装进它们的"腹内",这些用途不同、形态各异的机器,构成了都市中一个个机器空间,都市成为一个巨大无比的机器系统。
便利店是商品社会发展到今天的一个最为突出的标志,如街角、广场随处可见的自动贩售机一样,它是最大程度便于人们实现买卖的便利机器,林燿德在小说《大东区》中将它们比作"人类最甜蜜的发明": "二十四小时全天候经营的超级商店是人类最甜蜜的发明。它们像棋子般一颗颗被落定在都市的棋盘上,或者说: 它们是一枚一枚的图钉,紧紧将地图般虚幻的都市固定在一座岛屿之上。它们贩卖应该在黑夜和睡眠里被遗忘的白昼。它们贩卖中产阶级和仿冒资本阶级的中等品味。它们也贩卖被我扔下楼的录音带,还有强力洁齿牙膏、卫生棉、微波炉食物、过期前一天半价拍卖的鲜奶、……碎冰块嗑辣作响的大杯可口可乐和镂花女裤袜。它们所终究贩卖的是顾客的平等面具、店员的纪律以及玻璃屋的温暖。它们摧残着我剩余的荒凉感。"通过这样一个能为人们提供买卖便利的空间,人们可以以最为简约的方式进行交易,选购---扫价码---显示价格---付款---找零,便利机器提供了绝对的便利,整套环节不用问候、没有寒暄,不需要任何语言甚至眼神交流就能完成。对于"有纪律"的店员而言,顾客就像是它们生产线上的流水零件,随着扫码器的"哔"声,店员与顾客像两行上了发条的机器小人,有条不紊地工作着。林燿德选取了一系列颇具代表性的商品: 强力洁齿牙膏、卫生棉、微波炉食物、过期前一天半价促销的"鲜"奶、烹饪节目主持人代言的方便面、放满碎冰块的大杯可乐、镂花女裤袜……这些商品无不是在诉说着都市人消费式的、消遣式的、消耗式的快餐文化,揭露出现代人慵懒麻木同时又寻求刺激的精神症结。因此,"最甜蜜的发明"显然是林燿德戏谑的嘲讽,便利店就像一只"贴心"的机器手,在便捷高效地递给我们各种仿冒品、促销品和速食品的同时,也取走了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交流与温暖,这样一个超级便利的机器空间,看似充盈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其实却如"玻璃屋"一般,经不起人情的撞击,而被这些机器图钉所布满的都市,也成了一座荒凉的孤岛。
电梯是林燿德笔下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机器空间。电梯是运送人的机器,它可以完成人在楼层之间的迅速转移,同时免去双腿爬梯的体力之苦,因而成为都市生活中使用最为广泛且运行频度最高的运输机器之一。不论是办公大楼、酒店舞厅,还是会所公寓,各式各样的建筑里,都运行着一样的电梯---一个空洞、密闭、幽暗的金属空间。在短篇小说《赖雷一日》中,林燿德对电梯进行了另类而诡奇的解读: "……一个指头上借住了几千万个细菌,在电子显微摄影下无所遁形,游的、滚的、爬的。每一次触及电梯的零件,都令赖雷先生涌现不洁、不安的感觉……嗡嗡的风扇吹乱他的头发,他抬头,正上方的风口在近距离的仰视中,简直就是一只特大号的胡蜂屁股,至于那根自尾端挺挺勃起的刺,早已贯穿赖雷先生的神经。电梯间像是一个宽敞的子宫。"林燿德认为,电梯是空间的产道,它把人从另一个空间投掷出来; 也是直肠,排泄出被废弃的空间零件,它提醒搭乘者,他们所进出的大厦楼层和各个房间的封闭、孤立和破碎的性格。
由此,机器空间被赋予了生命力,人类成为需要借助钢铁金属母体才能生存的"子宫里的婴孩".人类与机器的地位发生了逆转,由人造出来的机器反而成为世界的主体,人类则是"机器世界"生态系统中,被吸收与排泄的分子。这种人与机器的全新关系,表现出机器空间对人类生存空间的挤压,传达出人类对机器过分依赖导致的人与人之间的孤立,以及当代文明被机器文明吞噬的恐慌。除此之外,电梯空间还映射人类自我的心灵空间,不论是从暗流涌动的职场大厦,还是从纸醉金迷的豪华会所,或许是去顶层面见老板,又或许是去下层的洗手间呕吐,只要进入电梯,外面世界的一切喧嚣都被关在门外,封闭的金属箱里只有自己。电梯成为人们直面自我的一个小小场域,四面金属墙壁犹如四面镜子,金属光芒的反射下是一丝不挂的人心,那不洁的按键上是否也有我们自己的指纹? 胡蜂刺痛的又是我们哪一颗神经? 在这方寸之间的金属盒子里,我们在想些什么,只有自己知道。
电玩厅是林燿德笔下时常伴随都市青年人出现的机器空间,它由各式各样的游戏机组成。随着社会的发展,各种高科技产品为人们提供着应有尽有的便利,电动玩具这一游戏机器,可以让人们在没有玩伴也不用外出的情况下,一个人、一台机器,就能玩上一整天。林燿德在《大日如来》中有一段对电动玩具的描写: "她启动了一部机器,是《兽王传》第九代的程式,荧幕中的主角狂喝着,……血雾中,兽王虎人已经被飞翼魔怪戳死。
……江副理十分不悦,……左手用力狠狠一拍按键,一阵音乐声响起,兽王再度狂吼一句: NEVERGIVE UP,跳出萤幕。"这便是现实生活中噪音嘈杂、乌烟瘴气的游戏机厅的生动写照。电玩机具有大分贝的音响设备和宽大的显示屏,虚拟的奇幻人物、暴力的打斗场景与逼真的特技效果刺激着游戏者的感官,在这个由各种电子元件、程序设计、声光设备组成的机器空间里,人们可以暂时忘却烦恼和压力,投入到虚拟的情节中去,化身为强悍的勇士尽情虐杀可恶的敌人。当"GAME OVER"的字幕升起,游戏设计者"NEVER GIVE UP"的营销策略又会鼓励着玩家一次又一次地投进硬币,沉溺于一轮又一轮毫无意义的精神虚空。因此,电玩厅里似乎总是烟雾缭绕,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咒骂声和大力拍打按键的急促声,迷失在现实世界的人们,星星点点地遍布在由一个个电子大铁盒组成的机器丛林。在《大东区》中,林燿德写到: "谁能预知自己的命运? GAME OVER 的字样在电动玩具的荧幕上升起,仍然可以再度投币。当当滚落机身,一切重新开始。……不论维持多高的分数,一枚五元铜币最后换取的只是一句: GAME O-VER."在五光十色、变幻莫测的高科技都市下生存,人们还是否能够找到人生的意义所在? 人生如戏,生命是否犹如变幻莫测的摩登都会一般,在光怪陆离的声色刺激下,谁又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简短而铿锵的"GAME OVER"使得机器空间衍生出人类命运的主题,世事无常、命运不定的苍凉感呼之欲出,表现出林燿德对都市人精神困苦和人类生命终极意义的永恒关切。
林燿德对机器空间的描写不仅局限于都市中各类形态、各种功能的"终端机",有时都市本身也成为一个庞大的机器,甚至连人也变成由机器组成的无机体。在《杜沙的女人》中,林燿德写到: "整座城市的排泄物,无机体的骸骨堆积在腐叶和烂泥的熏风中。虫蚁默默在塑胶、钢铁、败坏的食物和废弃的家具间继继绳绳地窜动。"现代都市生活制造了大量了"现代垃圾",整个城市就像一个过度运转后报废了的发动机,匍匐在大地,一面苟延残喘吐纳着微弱的呼吸,一面源源不断地从体内漏泄出黑乎乎的油污。在林燿德笔下,都市本身就是一个硕大的机器空间,拥堵的街道是运送汽车的机器,汽车是运送人的机器,而人本身也成了一件机器。如小说《白兰氏鸡精》中的描述: "这老人的身躯巨大得可怕,整整有三公尺长,而且他的右半身是用各种金属机件拼装起来的,有些都已经生锈腐蚀了","我和我父亲两代维修我的祖父已经四十几年了,可是,明天早晨我就不能用润滑油拌稀饭给他吃了……""我们摊开台北市地图,思考如何把老人巨大的遗体运到最接近的垃圾掩埋场".在机器文明泛滥的现代社会,人类已经丧失了部分鲜活有机的肉体,人体开始被金属机件慢慢蚕食,成为需要服用润滑油、需要维修的"半机器体".林燿德用这种怪诞的方式引发出对机器文明的思索,科技的发展究竟是为人类提供了便利还是将人类推向了灭亡? 人类创造了机器,它们勤劳、忠诚、便捷、高效,在人类随心所欲的开关之间,轻而易举地达成目的,但林燿德为何要让一半身子变成"机器体"的人类成为"生锈腐蚀了"的身躯? 毫无疑问,机器不能代替人体,人们过分依赖机器的同时,也将面临自身能力的退化,最终只能走向"垃圾掩埋场".机器本无灵魂,可怕的并非科技的发展,而是人类的理性与心智没有跟随科技的脚步一同进步,各种各样的便利机器与资讯工具成为人们纵容自己懒惰与孤立的借口。机器只是一种工具,关键在于人类如何运用,只有保持住人性的自然与温暖,才能构建出人机和谐、人人和谐的都市空间。
二、消费空间与情色空间
对都市人欲望的书写是都市小说中不可或缺的环节,五光十色的都市生活充盈着都市人们日益膨胀的物欲与情欲。如果说机器空间构成了都市人们的物质生活空间,那么消费空间与情色空间则组成了都市人的欲望空间。在各种各样的欲望空间里,都市人的个体欲望与集体欲求相互碰撞、交流,诉说着消费时代下都市人自我消费也消费自我、消耗心灵的集体虚空。
百货公司是林燿德笔下最具代表性的消费空间。百货公司往往是一个都市的代表性建筑:"它一贯被视为欲望的基地,在欲望的驱策下使得人们凝聚的心灵形成'结点'."地处城市中心、周边兼有餐饮娱乐产业、楼体高大时尚气派且挂满了当红明星的巨幅海报,这是百货公司给人们的印象。它是一座城市现代化程度的体现,也是都市人消费娱乐的集中场所,如《大日如来》中所描写: "电梯在百货公司一楼开启,……八角形中庭大得可以再盖一栋二十层大厦。一座高达三十公尺的橙黄色金属塑像矗立在中庭中央,这惊人而巨大的塑像是一只抽象化的手臂,手指的部分指着顶楼的透明穹顶。围绕在巨臂的周围是八座喷泉,被隐藏在水池底部的彩色聚光灯映照出七彩炫烂的水柱,源源不绝地冲上三层楼的高度。"百货商场的内部装修往往极尽奢华气派,有各种精心设计、迎合顾客消费心理的陈设,有从"职前员工教育营"和"干部魔鬼训练营"培训出来的服务人员,这一切营造出一个高端大气、炫丽时尚又舒适贴心的消费空间。这种消费环境给消费者的尊贵体验,往往能激发出他们强烈的消费欲望。然而事实上,百货商场"是一座映现了经济殖民主义者自身的产物,一方面以巨大的雕塑作为仪式化的、纪念建筑式的支配符征,另一方面又将百货公司的'阅读者'( 消费者) 纳入系统之中,对于消费行为的'尊重'只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商品包装",因此,消费者对商品的消费欲望,其实是对商品所代表的"消费地位"的满足心理,即消费者与商品使用价值的供需关系,已经演化成消费行为的单纯进行,对商品的需求不再是唯一标准。重要的不仅仅是商品,而是消费者在一种奢华的消费环境下完成了消费这一行为,是消费主体自我欲望的满足,而非对商品欲求的满足。
这一切的主导,就是消费空间的设置。因此,林燿德认为,高端豪华的消费空间,成为一种用来"解除消费者心里对抗的空间设置",电视广告、促销活动、商场为宣传各种节日纪念意义而搭建的各类卖场……各种形态的消费空间刺激着人们的购买欲望,消费都市中的人们兴奋而麻木地沉醉在商品的海洋,在"购买---丢弃---购买"的循环中乐此不疲地消耗着金钱,也消耗着人类集体的欲望。
酒吧与舞厅是都市中产阶级的乌托邦。当都市的夜幕降临,街边亮起缤纷的霓虹,都市男女脱下工作的制服,聚集在酒吧。酒吧里有各式各样的喝不完的酒,有迷情慵懒的音乐,有昏暗迷离的灯光,有形形色色互不相识的陌生人---他们晃动着透明酒杯里的冰块,搅动着彩色螺旋吸管,借酒消愁,纵情流放自己的孤寂,或以酒为媒,期待着一场无关痛痒的邂逅。然而随着生活被夜以继日的工作填满,都市人们的灵魂却无处安放,人们在庸碌之余开始寻求刺激与疯狂的可能,他们不光需要酥软萎靡、醉人心脾的鸡尾酒,更需要苦闷的宣泄与激情的唤醒,于是,舞厅将酒吧吞并,成为都市人最合时宜的发明。"足球场大小的舞池,七彩的透明压克力板铺出科幻世界般的空间,地下的灯光激放万花筒般的幻象"; "重金属乐器强烈的节拍震动着宽大的舞池,……他们的舞姿在明灭的灯光中,像是一幕幕时断时续的停格,不连贯的肢体和呐喊,一寸寸被光的暴力切碎。"《大东区》中这段对舞厅全景式的描写不禁让人联想起"新感觉派"小说家穆时英在《上海的狐步舞》中对舞厅多重感官的全景展现,然而林燿德在场景描绘的同时,更为注重对舞池这一消费娱乐空间与人相互作用的处理,以及对个体心理活动与集体潜意识的挖掘。林燿德通过空间氛围的设置与处理来强调,舞厅本是人类建造的单纯的娱乐场所,而这一空白的消费空间又是被哪些"不知名的事物"和"莫名的情绪"所书写? 可以说,去舞厅找乐子的人们消费的并不是快乐,而是在颓废倾向和享乐主义消费观念的操控下,通过对麻木神经"胡乱医治"的放纵与刺激,去找寻空旷心灵的一丝回响。
林燿德强调,空间不仅在于外在可见的物质结构,更为重要的是空间的内容,在于人的交互活动所构建的空间表现张力,人与空间是一个整体。
情色空间,是林燿德都市小说书写最为考究的都市空间,这一空间最为强调人与人或者说男女两性的互动。有时,外在的空间场所甚至可以退出,仅有男女两性主体的存在与互动,就足以构建一个充盈饱满的情色空间,而这样的情色空间就建立在人类发展永恒的主题---性爱---之上。林燿德在《城》( 收入《一座城市的身世》) 中写到:"性是这个时代的主题吗? ……也许吧,因为性是感官刺激的典范,在连串不断趋向神圣的过程,抵达高峰又瞬间滑落谷底; 更何况它涉及最微妙的嗅觉和变态,还有最粗糙的感情和自尊。"随着都市文明的发展和都市人价值观的演变,感官刺激成为都市社会的精神特质,"抵达高峰又瞬间滑落谷底"的另类快感,成为粗糙而又敏感的都市人所钟情的感官体验。作为"感官刺激的典范",性爱描写成为林燿德探触都市脉动的最有力工具。《大东区》中,舞厅邂逅的青年男女在一番暧昧的搭讪后,默契地先后游走进舞池边缘的小储藏室。原本有着储物功能的狭小暗室,因为这对男女的闯入转化为因寂静、尘封、拥塞、漆黑而具备了特殊"情趣"的情色空间。"他将紧绷的窄裙翻上她的腰际,静电哔哔剥剥地迸裂。光滑的曲线,十指抚摸着原始而赤裸的臀部,直到小克寻找到那温暖的凹陷……"这是一段大胆露骨的性爱描写,在狭小的情色空间里,通过视觉、听觉、味觉、触觉四种感官的细腻描写和精准比喻,逼真地传达出男女主人公的性爱体验。林燿德尤其偏爱黑暗空间的视觉效果下,对其它感官的灵敏处理,不惜笔力地描摹出黑暗中男女彼此的感官探索以及肢体交流、语言交流与心理交流,营造出弱视效果下两性互动与感知效果的放大化与敏感化,与此同时,伴随男女主人公在暗室相对位置的变化与性爱过程的发展,恰当地穿插对环境的即时渲染和主人公心理想象的生成与意识流变,这一切使得单一的性爱空间不仅具有暧昧生动的画面感,更具有了灵动的立体感与充沛完整的空间表现张力。在性爱描写中,林燿德尤其擅长将两性交合的躯体进行物化处理,"小克的舌尖幻化赤色的烈焰。炽烈烧灼着乔芳妮脐下的绿洲。男人的鼻梁深刻贴入乔芳妮颤抖的札口。"如此一来,整个储藏室似乎都已淡出画面,只剩下火焰撞击绿洲的爆裂场面,幻化成为极度简化而高潮的性爱空间,投射出"人与空间的异质交媾".
在林燿德都市小说的情色空间里,除了大胆的性爱描写,还有较大分量的对女体的描述。林燿德对女体的描写,常伴有大量的感官论述,视觉的强烈对比与嗅觉浓烈渲染是其最为鲜明的特点。《杜沙的女人》中,对女性身体的观察是人像摄影师杜沙的职业技能,强烈与夸张的视觉冲击下,女体成为都市的象征,整座都市演变成一个巨大的女性生殖器。"吴菁的身躯飘逸挥发出一股复杂的香气,乳晕如冰糖般凝练而滑腻的甜香、腋窝有股淡淡的酸酪味,汗汁的咸与下体如金桔叶般的气息。"这段文字通过气味的强调,挖掘出女体的独特性,体现出现代都市重视感官与直觉的审美特征。如果说色与味的呈现是林燿德对女体的关注视角,那么女性身体的自然化比喻则是林燿德最具魅力的女体处理方式。《赖雷一日》中,赖雷先生在触摸电梯按键时联想到了女性的身体: "他也用右手无名指伸进阿真湿濡濡的胯下,……润滑的皱折如同一排排的,……油光光的梯田在阳光下一圈圈环绕着半山腰; 暗红色的流苏静静地飘荡在无垠的黑海域; ……蠕动的皱折就像是成百上千的去壳蚵仔,拥拥挤挤、包裹着那只不太伸得直的无名指,是的,那是阿真美丽的养殖场。"林燿德将男性对女体的触觉以动态视觉的方式表达出来,"阳光下的梯田"代表着光明与希望,"无垠黑海域的暗红色流苏"代表欲望涌动的死亡与深渊,"一排排拥挤的蛤仔"象征着无数个体的生命,女体本身成为一个广袤辽阔的自然空间。在男性眼中,女性是最为本真的向往,也是欲望与罪恶的化身,女体既是天堂也是地狱,男性即是在冰与火的飘升与坠落中,在女体中成长成熟、消耗沉沦,又被女体所孕育重生,因此,女体即是母体,女体即是自然,是浩瀚宇宙中连接生与死的渡舱,是繁衍个体生命的子宫,是整个人类生养轮回的"美丽的养殖场".林燿德通过女体自然化的处理方式,对女性身体的意涵进行了无限深广的推演,将有限的都市男女性爱空间推广至无限的自然与宇宙时空。
郑明娳曾评价林燿德: "深入后工业文明环境下人类性爱本质的探索,描写男女陷入感情挣扎、性与爱若即若离的互涉关系,把男女之间的精神与性爱的关系,做了出奇的透视。"消费时代下,商品化成为都市人生活状态的指征,衣食住行、吃喝玩乐,都成为可以消费的商品,一切都仿佛成为便利店货架上的速食快餐,人们不断将唾手可得的食物塞进购物车,迅速享用打开即食的成品,而后又重新前往那通宵营业的速食超市。
在享用速食快餐的同时,人们也在感官欲求与满足的循环中,消费着速食性爱。杜沙能捕捉女体在光影下的曲线,感知女体"如金桔叶般的气息",却无法在性爱中与任何女人产生心灵的交感,始终有一个"杜沙的她"永恒存在于杜沙的构想中。赖雷与阿真的性爱躯体可以拆合成任意一个英文字母,但却总是无法共同拼出一个具备意义的单字,除了声符---"OH"! 暗室里的乔芳妮,连自己也觉得"太快了"、"我根本没有理由,像是一个贱货",却又恣意享用着刚认识几分钟的小克带给她的烈焰般的高潮。在消费膨胀、欲望横流的后工业时代,内心空虚、深感自我迷失的都市人将自我流放于感官刺激的漩涡,速食性爱成为填补内心、慰藉孤寂的救命稻草,然而只有身体交合而没有灵魂交流的快餐式性爱已将传统"性爱"的涵义解构。林燿德在《杜沙的女人》中揭示出现代都市性爱的本质: "性是一种互相卸除衣饰与面具的游戏。爱情,那么爱情就是一种剥夺彼此人格的循环。性和爱情有时纠缠混融,却又在光阴的凝止中沉淀分离。"性与爱不再是合一的图腾,性爱的天平已逐渐偏重于只有"性"而没有"爱",一个人可能是个"阅人无数"的性爱高手,但却也是个爱情乞丐。林燿德用光影与色味的世界来呈现都市情色空间,在重视空间氛围与感官处理的同时提出了对都市情爱的反思。都市资讯感官丰富,但肉体的亲密接触与感官的强烈刺激却只带来欲壑难填的精神空虚。人们能用多种感官敏捷地体察光彩炫目的色味世界,却无法用心找到灵魂契合的精神伴侣。我们是否应该重拾理性,用内在心灵代替外在感官去体悟,将外部的感官填补或改为心灵的自给自足?
三、暴力空间
暴力空间,是林燿德都市小说中的"负空间",它是人类潜隐的毁灭心理在和平年时代的释放场所。在安定、规律、流水线式的都市生活中,一些都市"新人类"表现出追求速度、伟力、变化与刺激的精神特质,暴力成为这一时代性格的表现方式之一。在林燿德的都市小说中,暴力空间没有固定的场所,任何地点都可能成为都市人毁灭心理的宣泄场域,可能是在专设的地下角斗场,也可能就在城市的某条街道。当暴力实行,施暴者与受虐者间便形成了暴力空间。林燿德试图通过对都市暴力空间的残忍展示与后现代暴力美学的渲染,揭示都市文明下人性暗疾的"负空间",呈现出人类"制造霍乱、'追求毁灭'的'欲望图腾'".
在小说《黑海域》中,有一场发生在海军兵士间的血腥暴乱: "一刀,一刀,孟波用手臂抵挡不住,强劲有力的右手掌接住迎空而落的刀刃,几根手指被自己的握力截断,连皮倒挂在殷红的手掌上。那残损的手掌反射性地企图握住枪。……刀尖喳喳撲刺他坚韧的肌肉。孟波感到自己化为一滩黏湿的液体,没有痛觉,没有听觉,没有视觉。
……在航向离岛的黑水域中,那艘军舰保持着孟波最后一个舵令的航行。一声枪响,被浪涛冲散成无声的泡沫。"这场下级水兵对海军队长的残忍暴行,发生于航行在无边海洋的军舰上。海洋是林燿德都市小说中一个特殊的空间意象,海的深沉幽暗与街道的市井繁华形成强烈对比,而深邃无垠的海洋也因此显露出原始的蛮荒特质。庞大而神秘的海洋是地球一切生灵的起源,也是终航,它孕育新生的朝阳,也卷噬无边的罪恶。而流动不拘的深海也恰似人类所生存的都市般暗流涌动、空无不安,正如林燿德在《大东区》中所说:
"更多的斗争,在黑暗的深海中进行。那些回绕的鱼群,为生存而诗意地攻击着自己以外的生物。"林燿德论及《黑海域》时说,"都市文学可能发生在海上",在他的笔下,军舰成为黑海域中一个狭窄无比的小型都市,"船舰是一个独立而封闭的社会","每一艘军舰都有特殊的空间配置,位于舰桥底部的上官厅和军官卧室是统治阶层的领域,……位于下甲板的下官舱则是士官们集合之处,他们是让一艘船实际操作、航行的灵魂; 而最下层的轮机部门和士兵住舱则隐埋在水线以下的位置。一个阶级分明的小世界".封闭的舰体被分割成上、中、下三个隔离的空间,阶级分明的空间布局影射出现实社会的都市空间分布,不同阶层的都市群体有着各自较为集中的活动区域。
林燿德通过下层水兵对上层军官的暴行,影射出底层人性的暴力心理倾向。船舰成为水兵小唐血腥残忍、酣畅淋漓宣泄愤恨的暴力空间。独立而封闭的小型都市里,不同阶层的集体意念纠结、冲撞、爆破、漂流,翻卷在波涛涌流的黑海域,而海洋成为一个巨大无边的暴力时空。
在小说《喷罐男孩》中,林燿德制造了一场人对狗的暴力屠杀。这篇小说的主人公是"我",但从故事情节可以推论出,"我"就是横跨短篇小说集《大东区》多个文本的"小克".小克是林燿德笔下都市"小混混"的代表之一。"小混混"是一个贬义的称谓,他们百无聊赖、无所事事却又恣意横行、惹是生非。而正因为这一为人所不齿的头衔,"小混混"可以无所顾虑地做体面都市人所不能、不敢做的事。可以说,某种程度上"小混混"是一个都市的另类代言,在他们身上,有着都市人退去光洁粉饰后隐藏心底的邪恶欲望的放大化显影。喜爱哈雷彗星的小克对喷罐有着特殊的情结,"只有各种色彩的喷罐,才能在都市边缘那阒无人声的堤岸和回声空荡的市区地下道中留下彗尾般的光明; 我几年来不是用一罐罐的喷漆刷亮了都市中最寂寞的墙壁吗?"面对了无生机、犹如复印机复印出来的都市生活,哈雷彗星般的"新人类"们用自己特殊的方式点缀着都市阴郁沉闷的夜空,点亮着自己百无聊赖的灵魂。"一九九○年代,没有人再记得哈雷了",小克回想起四年前,在没能看到哈雷彗星的遗憾之后,他与伙伴在龙安小学教师专用厕所吃狗肉,于是小克决定在曙光来临前,创造"新人类"的游戏。"一只意兴阑珊的高大猎犬突然警觉回头,牠愈来愈缩紧的瞳孔映照出急遽扩大的车灯光廓以及座上我漆黑的阴影。""我狂喝,在车身和狗的躯干平行之刻,右手放松油门,左手一竹竿扫划向牠的右腹侧,牠哀鸣一声四肢翻滑扒开烟尘、又急遽弹起向前奔窜,号哭声仍在隧道中来回折射。""……顺势一击,恰恰斜向切开花狗的颈项,整柄美工刀片折断在牠的颈骨间,竹竿也脱手摔倒另一侧的车道上,不情愿地咔咔滚了几圈。""……时间停顿下来了。我蹲下来,看着牠颤抖的肌肉以及无神的眼珠。"这段不带感情色彩的暴力写实中: 施暴者小克,受虐者猎狗。林燿德通过对小克用自制凶器骑行机车虐杀猎狗过程的叙述,将幽长的辛亥隧道构建成冰冷血腥的暴力空间。小克猎杀动作与猎狗逃窜轨迹的连贯叙述,血腥场面的残忍展示,加之客观冷静的叙述口吻,使得暴力空间展现出更有力道的场景表现力和更为逼真的视觉冲击。
林燿德不仅通过小克的视野描述整个暴力空间,同时也进行了猎狗恐惧状态的人性化呈现,将空间的观看主体转换成猎狗,"急遽扩大的车灯光廓以及座上我的身影"成为猎犬视野中的景观,"黑白交间的皮毛被拱起的脊背绷紧"也是以猎犬为主体的感知描述。林燿德擅长通过这种施暴者与受虐者空间感知主体地位的转换,来增强暴力空间的表现力,这种视野主体的转换传递出空间内的其它感官,能使读者感受到除主角外其它个体的存在,最大限度地感知暴力空间的充盈与紧绷。当虐杀结束,小克取出喷罐,将冰凉的喷漆对着猎狗的躯干一层层喷洒,"红色的血液抗议着,溶混在白色的油漆里。直到牠通体纯白,纠结如刺的毛发都泛露出油亮的光泽,我才松开干涸的喷头,心中涌起一整座天空的星光灿烂。"林燿德通过都市暴力空间的建构,揭示了都市"新人类"集体潜意识的精神病症,演绎出"新人类"通过对狗的"暴力游戏",以破坏、毁灭的血祭进行着如哈雷彗星般燃烧自我、点亮夜空的集体救赎。
林燿德不仅通过施暴者与受虐者感知主体地位的转变来增强暴力空间的表现力,同时也兼顾暴力空间下旁观者的感知呈现,表现他者在暴力空间下的心灵震撼,挖掘暴力背后人性的荒芜。
小说《龙泉街》中,小克"端了"春仔的"马子"陈金莲,两个"小混混"约在龙泉街一对一单挑。约定一决生死的两个"小混混",恰巧目睹了另一对"大混混"的血战: "我目睹持棒人的手被砍下。
鲜血喷洒在帆布上,几滴微温的液体溅滴到我露出掩蔽体的半边脸庞。断臂跌落在黑暗中,五指仍然被神经牵引,无主地伸屈。""我闭紧眼睛,感到自己在溶解。""天已微明,窄巷里没有尸体,只有一滩滩血痕和铁皮上的血手印,那截断臂仍然留在泥泞中。我有些虚脱、反胃,无意识地走向靠罗斯福的街口。嗯,蹲在墙角的不正是小克那痞子。他应该也是目击者,从他的眼神中我看到自己。我走过去,递一支烟给他……"原本是暴力空间的建构者,转变成另一暴力场景的旁观者,也因此,暴力空间在旁观者的眼中具备了在喷张的欲望与毁灭的刺激后更为理性的涵义。作为暴力空间的建构者,林燿德对血战的双方只进行了暴行的平铺直叙,规避了施暴者与受虐者的感官渲染,而将感官体验与心理活动的描写集中于旁观者春仔身上,这一处理方式无形中使得暴力空间的主角淡化为叙述背景,透过旁观者的感官与心理体验,传达出从情节叙述与空间主角中逸出的感知效果。林燿德想要表达,暴力参与者已成为丧失人性的砍杀机器,而旁观者却能感受到他们血液的温热,感受到那断落的五指屈伸的神经。
林耀德没有交代血战的结局,天亮之后的暴力现场,只有一滩血痕、铁皮上的血手印和泥泞中的断肢,"黎明鸡啼之刻,早起的摊贩将猪血泼撒在同一片泥泞中,谁也不记得上一个夜晚的杀戮,主妇们的拖鞋平底鞋高跟鞋啪啦啪啦踩进窄巷里的市场,热烘烘地在腥味间摩擦着肩。"原本是暴力建构者的春仔,在旁观者身份体验的契机下,消磨了最初的斗志,再次见到约架的小克,春仔只看到另一个自己。暴力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输赢的意义又在哪里? 再凶悍的赢家、再血腥的现场充其量能沦为一时的谈资,终将消散在茶余饭后的生活长河。在没有战争的和平年代,都市"新人类"用别样的方式建构着自己的暴力空间,在施暴的酣畅与毁灭的快感中暴露着荒芜孤寂的人生悲剧。
在林燿德笔下,都市空间是人类生存的物质世界,是人性欲望的影射地,也是人心幽闭地带的唤醒场域……机器空间表现了都市人在机器文明影响下,人情沦丧、自我疏离的精神异质,体现出人类在机器文明下无所适从的焦虑与反思; 消费空间与情色空间传达出消费文明下,都市人享乐纵欲的感官体验背后,是苦闷孤寂灵魂的冲撞,大量感官的女体与性爱描写也表达出对后工业文明环境下人类性爱本质的质疑; 暴力空间是人类潜隐毁灭心理与人性暗疾在和平年代的释放场所,呈现出都市新人类追求伟力、制造霍乱、趋向毁灭的欲望图腾。各式各样的都市空间就像是都市的图钉,它们嵌落在纵横曲折的都市版图上,构成连接整座都会的"结点",这些"结点"已经和都市人融为一个整体,随着都市人流的涌动,共同构成了整座都市的纹身,铸就出都市精神的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