⑥无独有偶,就在同月,新文学的重要提倡者胡适发表了《文学改良刍议》。可见,“小说以白话为正宗”,已经是人所共识,大势所趋。
中国的传统文学究竟能不能“自然进化”为现代文学,这是一个很难假设的逆向推断。
不过历史的事实是,清王朝的结束和中华民国的建立,加速了现代文学的诞生。维新运动之后的清末文学,带有强烈的政治革命色彩,用鲁迅的话说,是“听将令的文学”.这种文学在政治上的目的是宣传民主共和,民族独立,与孙中山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互为表里。然而辛亥革命的突然成功,大多数国民并没有预期的心理准备。文学迅速失去了意识形态指向,重新沦入游戏娱乐的常态。民国初年的政坛,格局混乱而约束松弛,文化界相对处于“自为”状态。文学的组织化进程突然中断,这就需要一场对辛亥革命的“思想补课”来重新组织文坛。蔡元培改革北京大学,实际上具有对文化界重新集结和排序的意味。虽然建立了中华民国,但是并没有一种“民主共和国”的文化气象,以致鲁迅多次感叹说仿佛很久已经没有所谓“中华民国”.名义上的民国,骨子里仍然是皇帝国和奴隶国。政治复辟、军阀混战、外侮频仍、民不聊生,这一切都困扰着中国的思想者和创作者。中国需要一种崭新的叙述和抒情,来赋予这个古老的国度以新的历史,新的生命。问题和工具都找到了,队伍也集结完毕,又恰逢政府无力控制文化界的乱世良机,于是,中国现代文学就仿佛是“春来草自青”地发生了。
四、现代文学发生的摇篮
中国现代文学发生的具体摇篮,是新文化运动。1915年9月15日,中国历史上最着名的一份刊物在上海问世,开始叫作《青年杂志》,从第2卷起改名《新青年》。主编陈独秀在创刊号上发表《敬告青年》一文,指出新陈代谢是宇宙间的普遍规律。“人身遵新陈代谢之道则健康,陈腐朽败之细胞充塞人身则人身死;社会遵新陈代谢之道则隆盛,陈腐朽败之分子充塞社会则社会亡。”由此向青年提出六点希望:一、自由的而非奴隶的。二、进步的而非保守的。三、进取的而非退隐的。四、世界的而非锁国的。五、实利的而非虚文的。六、科学的而非想象的。这六点希望包含了民主、科学、开放、革新等新文化运动的主要内容。陈独秀号召20世纪的青年,彻底清除做官发财思想,“精神上别构真实新鲜之信仰”.他主张当今的教育方针是:
第一,当了解人生之真相。第二,当了解国家之意义。第三,当了解国家与社会经济之关系。第四,当了解未来责任之艰巨。陈独秀期望培养出一代“意志顽狠,善斗不屈,体魄强健,力抗自然,信赖本能,不依他为活,顺性率真,不饰伪自文”的新国民。在《我之爱国主义》一文中,陈独秀指出:今日之中国,外迫于强敌,内逼于独夫……而所以迫于独夫强敌者,乃民族之公德私德有以召之耳,试观国中现象,若武人之乱政,若府库之空虚,若产业之凋零,若社会之腐败,若人格之堕落,若官吏之贪墨,若游民盗匪之充斥,若水旱疫疠之流行;凡此种种,无一不为国亡种灭之根源。[7]
由此陈独秀提倡“勤、俭、廉、洁、诚、信”作为“救国之要道”.一旦发生了亡国灭种的危机,那么,不论这个文明曾经有过怎样的光荣,都不能不使人深刻反省它的积弊。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将近80年的时间里,中国人一方面努力变法图存,另一方面也努力用自己的传统文化去抗击和消解外来的西方文化。
然而,洋务运动搞了几十年,中国还是一次接一次地战败。这便使20世纪初年的有识之士认识到:对于我们所珍爱的文化传统,必须进行一番认真的清理和变革了。鲁迅说:“不能革新的人种,也不能保古的。”其实,就在五四前后,统治中国人大脑的,还是纲常名教和鬼狐报应之说。辛亥革命驱逐了名义上的皇帝,但并未触及中国人大脑中的皇帝。
1916年袁世凯要称帝,1917年张勋要复辟,这些“壮举”并非是毫无民意基础的纯闹剧。拥护帝制的人士中,不乏辛亥革命的功臣。曾经被视为激进党的康有为,此时却大力宣传要把孔教定为国教、列入宪法。在失去了朝廷上的皇帝的人心惶惶中,人们对心中的皇帝的依赖变得更急迫、更虔诚了。陈独秀在《旧思想与国体问题》一文中说:“腐旧思想布满国中,所以我们要诚心巩固共和国国体,非将这班反对共和的伦理文学等等旧思想,完全洗刷得干干净净不可。否则不但共和政治不能进行,就是这块共和招牌,也是挂不住的。”[8]针对各地兴起的祭孔读经热潮,五四新文化运动集中锋芒加以批判。最早反对把孔子学说定为一尊的文章是易白沙的《孔子平议》,随后更多的人投入进来。吴虞发表了《家族制度为专制主义根据论》《儒家主张阶级制度之害》《辨孟子辟杨墨之非》《对于祀孔问题之我见》《吃人与礼教》等文章,对封建旧文化旧礼教进行严厉的批判。他说:二十四史,徒为帝王之家谱,官吏之行述,陈陈相因,一丘之貉。……知有君主而不知有国家,知有个人而不知有群体,恢张君权,崇阐儒教;于人民权利之得失,社会文化之消长,概非所问。历史即为朝廷所专有,于是舍朝廷之事,别无可记。
呜呼!孔孟之道在六经,六经之精华在满清律例,而满清律例则欧美人所称为代表中国尊卑贵贱阶级制度之野蛮者也。
天下有二大患焉:曰君主之专制,曰教主之专制。君主之专制,钤束人之言论;教主之专制,禁锢人之思想。君主之专制,极于秦始皇之焚书坑儒,汉武帝之罢黜百家;教主之专制,极于孔子之诛少正卯,孟子之拒杨墨。⑦吴虞犀利地指出了儒教与专制的关系,特别对封建统治者借作护命符的孔子学说进行了勇敢的质疑和批判,打破了封建圣人的偶像,因此被胡适称为“四川省只手打孔家店的英雄”.中国共产党创始人中的“南陈北李”,都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将。李大钊发表的《孔子与宪法》《自然的伦理观与孔子》《乡愿与大盗》等文,反对把孔教列入宪法,指出儒家“三纲”是“历代帝王专制之护符”,是“专制政治之灵魂”.但同时李大钊说明:“余之掊击孔子,非掊击孔子之本身,乃掊击孔子为历代君主所雕塑之偶像也。”其实这是新文化运动先驱们的共识。它们都认为孔子本人在历史上是圣哲,是伟人。陈独秀曾规劝青年要以孔子、墨子为榜样,吴虞也说过孔子是当时之伟人,李大钊说孔子是其生存时代之圣哲,其学说亦足以代表当时之道德。还说孔子如果活在今天,会创造出新的学说以适应现代社会。
可见他们并非全盘否定孔子,而是认为孔子的许多思想不适应于今天,并且儒家只是百家中的一家,不能定为一尊,陈独秀、易白沙、吴虞等人都很推崇墨子的思想。在五四新文化先驱的意识里,国学的范围要比孔学的范围大得多。实际上五四新文化运动是由多种思潮组成的,有比较激进的,例如《新青年》,有比较保守的,例如“学衡派”,但“学衡派”也是赞成改革的,还有主张兼容并包的,例如蔡元培。他们都主张改革传统文化,谁也没有完全否定和抛弃传统文化。
陈独秀在《新青年》三卷一号答读者来信中说:“孔教为吾国历史上有力之学说,为吾人精神上无形统一人心之具,鄙人皆绝对承认之,而不怀丝毫疑义。”吴虞也说:“我们今日所攻击的乃是礼教,不是礼仪。”新文化运动猛烈地抨击旧思想旧道德,大力介绍自由平等学说、个性解放思想、社会进化论等各种西方思潮,尤为突出地高举民主与科学两面大旗。根据“民主”“科学”两词的译音(Democracy和Science),当时又称为“德先生”与“赛先生”,五四先驱们认为,中华文明所急需输入的新鲜血液非这两位先生莫属。陈独秀在《新青年》六卷一号发表《本志罪案之答辩书》,表示“若因为拥护这两位先生,一切政府的压迫,社会的攻击笑骂,就是断头流血,都不推辞”.新文化运动发展到高潮,文学革命的要求就出现了。李大钊在他担任总编辑的《晨钟报》创刊号上说:由来新文明之诞生,必有新文艺为之先声,而新文艺之勃兴,尤必赖有一二哲人,犯当世之不韪,发挥其理想,振其自我之权威,为自我觉醒之绝叫,而后当时有众之沉梦,赖以惊破。[9]
文学是思想文化、伦理道德的重要载体,要革新旧文化,就必须革新旧文学。陈独秀说:“要拥护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孔教,礼法,贞节,旧伦理,旧政治。要拥护那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旧艺术,旧宗教,要拥护德先生,又要拥护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国粹和旧文学。”于是,一场反对文言、提倡白话,反对旧文学、提倡新文学的文学革命势不可免地发生了。中国现代文学正式揭开了第一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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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M]//王瑶文集。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95.
[3]唐弢,严家炎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4]汪优游。我的俳优生活[J].社会月报(第 1 卷),1934.
[5]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三十四[M].北京:中华书局,1989.
[6]〔清〕黄遵宪。日本国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7]陈独秀。我之爱国主义[J].新青年(2 卷 2 号),1916年10月1日。
[8]陈独秀。旧思想与国体问题[J].新青年(3卷3号),1917年5月1日。
[9]李大钊。《晨钟》之使命[J].晨钟报(创刊号),1916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