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珠楼主《蜀山剑侠传》中琴高乘赤鲤而游的古老仙话,因有明代李在《琴高乘鲤图》更为世人熟稔.还珠笔下各路剑仙坐骑常与水族神兽有关,神兽坐骑又与剑仙的正邪派系及根底品级相对应,这超越了武侠小说的游戏笔墨,升华为神仙社会结构及折射出现实社会的理想秩序.
一、"龙鲛"与怪鱼:女剑仙与邪派道童的坐骑
还珠笔下的龙鲛是水陆两栖动物,其出场、体态及归顺初凤的复杂过程,作为渐进式的人物出场模式,体现出作者的喜爱之情:"忽听一阵怪风,起自林内,耳听林中树叶纷飞,呼呼作响.猛地抬头一看,从林中蹿出一条龙头虎面、蛇身四翼的怪物,昂着头,高有丈许,大可合抱,长短没有看清.
虎口张开,白牙如霜,红舌吞吐,正从前面林中泥沼中蜿蜒而来."[1]第4卷,p1657龙鲛再次现身在初凤三姐妹遭数百野狮围困时:"猛一眼又见那龙头虎面怪物,不知何时径自避开四女行歇之处,怪首高昂,口里发出异声,从别处绕向狮群逃走的椰林之内而去.这才恍然大悟,那怪并不伤人,却是狮的克星."[1]第4卷,p1658到第146回方才展示"龙鲛"出身:"猛听海水响动,……海波分处,那股黑影业已重上岸来.等到全身毕现,方看出那东西长有十丈,形状似龙非龙,与那年所见虎面龙身之物相似,但要长大些."[1]第4卷,p1704对初凤征服龙鲛过程的倒叙,大量笔墨展演了人兽斗法过程.初凤几经周折,方才骑在龙鲛后半身近尾之处,将其降服[1]第4卷,p1732-1733.其实,初凤的成长环境与龙鲛相似,既能陆地自由生活,也能海中遨游.而龙鲛作为珍稀神兽,身躯庞大,有着与人相似的智慧.起决定作用的是,初凤偶然从《地阙金章》得知此兽名为龙鲛,鼻间软包是其短处,但龙鲛在与初凤周旋时,尽力避免暴露"死穴".初凤不懈修炼,最终降服神兽使其成为坐骑,这有三个条件:一是《地阙金章》对"龙鲛"特别是对其"死穴"的载录;二是初凤受仙蚌庇护,有神性;三是初凤和龙鲛最终都希望"谋一正果".三者之中,初凤对龙鲛天生弱点的全面掌握至关重要,弗雷泽曾以伊希斯骗取太阳神真名而成为诸神皇后为例,指出神的真名同他的神力联系在一起,深藏在胸腔之内,伊希斯摘取了神名使之传到自己身内,而每个埃及巫师都渴望占有神名,获得启示[2]386.初凤正是从天书中获得了龙鲛的秘密.
还珠重视龙鲛的仙类坐骑角色价值,不仅仅是骑乘对象,更是仙人自身的一部分,正如宝马之于英雄.萨孟武注意到神仙的法力构成分为两种:一在身体之内,称为法身,如孙行者七十二般变化;二在物器之中,称为法宝,如意金箍棒是也.二者合之称为法力.在神仙社会,法力大小不但可决定地位高低,且可决定生命长短[3].坐骑的出身特别是在自然生态链中的品级,不仅影响着剑仙自身的成仙机缘,也是神仙在仙界地位的表现.派系斗法中可见一斑:初凤等与道童斗法,最先决出胜负的是彼此的坐骑.第一个回合,龙鲛利用自己的避水神功帮助金须奴击败道童:"双方本在水中交战,经这一来,二凤、金须奴等人知道龙鲛功能,看惯无奇.骑鱼道童与金须奴敌斗方酣,正在一心专注于法宝上面,猛觉身子一空,近身海水突然消逝",而"金须奴乘机放起一件法宝,一道白光闪过,一任道童躲闪得快,眉头上早着了一下,立觉奇痛非常"[1]第4卷,p1791.第二回合,龙鲛咬住道童坐骑双头怪鱼的脑袋,挽救了初凤性命:"就在怪鱼将落未落之际,猛地一伸长颈,两个大头同时张开血盆大口,恰将怪鱼双头咬住,只一下,便身首异处."[1]第4卷,p1795两派较量先从坐骑始,坐骑的成败暗示主人命运,根据"同类相生"原则[2]21,坐骑的能量也是主人法力的一部分.
"神兽"辅佐英雄之佳话,突出了英雄的正义与征服力量二者缺一不可.但龙鲛归顺初凤,起初更突出的是仙人的征服力量,之后才因初凤的"善根"而追随,表现出卓越的能力,姊妹三人骑上龙鲛,海水出现异样,灵兽生出感应,众人骑着龙鲛飞出海眼,刚好见到金须奴独斗骑鱼道童,于是奋然参战:"就在怪鱼将落未落之际,猛地一伸长颈,两个大头同时张开血盆大口,恰将怪鱼双头咬住,只一下,便身首异处.那怪鱼名为双首银鳌,也甚通灵,见着龙鲛原有几分畏惧,只为受了道童法术驾驭,不得不听命上前,白白地送了性命."[1]第4卷,p1790龙鲛还能独自深潜海底,解救负伤的初凤,"知道主人有难,一落海底,便嗅着气味,一路狂嘶乱闯"[1]第4卷,p1801.对宝马、神兽的征服,是"丛林法则"在"人兽合一"社会结构中的应用.马林诺夫斯基认为:"原始人对于兽类的形状品质,发生浓厚的兴趣;他希望得到这些,以便加以控制,当作可吃可用的东西,有时又羡慕它们,惧怕它们.这一切趣意合在一起,彼此互相增加势力,结果都使人类的先入之见选择有限定的几种品类:第一是动物,第二是植物;至于无生物或人造物,则没有疑惑地是因类推作用后来产生的关心物,不与图腾制的实质相干."[4]
也就是说,动植物是早期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而"根据'顺势巫术'的原则,这种影响是相互的:某一植物能影响某个人,正如某人也能在同样程度上传感某植物.在巫术里,正如我们所相信的物理学的定律一样:作用和反作用是大小相等而方向相反的"[2]45.与早期简单的社会结构相比,超越世俗物欲的神仙世界里,主体间除了武力征服外,共求"正果"才是令坐骑们心无旁骛的真正动力.虽然初凤可以利用对龙鲛弱点的了解而控制它,但真正促使龙鲛成为初凤派重要成员的还是彼此"为他与自为的结合".
龙鲛等神仙坐骑还需要关注的是,它们往往是"混血儿".龙鲛"虎面""龙身",有双翼;怪鱼"双头六翼",浑身雪白.它们是飞禽走兽和鱼类的"混合生物",是能飞能跑能游的多面手.神兽坐骑的奇异功能,远祧战国仙人琴高骑鲤飞行仙话,近踵清代巨鲤乘浓雾飞行故事.传说福建光泽深山上,有一坑深不可测:"渊中有一巨鲤,长逾丈,修麟赧尾,时出游泳,见人不惧,神采焕然,历年已久.
乡人均习见,且拟为龙,人莫敢犯失."然而一日大雾之后,巨鲤却失踪了,数月后樵者才发现鱼骨在高树之间,大家猜测巨鲤乘雾腾去,以为是在江湖中遨游,却不料浓雾散去太速,失其所凭,坠置树夹.载录者慨叹:"鲤能乘雾,曾见古书,不意果有斯事.惜其不能通灵,徐迁乐土,渐至江海,得伍蛟龙,偶得乘雾,即妄意飞腾,以致失其所依,竟不能返,吾为此鲤惜之."[5]卷8《鲤异》,p66还珠楼主对水中怪兽有着特殊偏爱.他还以鳄鱼为原型,《青城十九侠》写了"前古蛟龙一类"的水怪蓝螭:"产于冰雪寒潭之中.性最凶残,力猛非常,喜伏寒潭深涧和江海泉眼深处,虽好残杀,但是一饱便睡,往往旬日,不饿不醒.醒时无论什么人物鱼介,遇上即无生理.因它恶明喜暗,寻常只在深水里作怪,不是饿极,无处猎食,寻常不上水面.又是卵生,为数甚少,出生时身小不过寸许.……可是成长极速,不消多年便长过丈."[6]第20卷,第69回,p1990不过,蓝螭不能骑乘,只好在江中自行作祟,与龙鲛相比,是恶兽型的水怪形象.
二、琴高骑鲤的仙话意蕴及其演变
龙鲛等神兽坐骑叙事母题与"琴高骑鲤"仙话的渊源是不应忽视的.琴高骑鲤故事最早见于《法苑珠林》所引《搜神记》:"琴高,赵人也,以鼓琴为宋康王舍人.行涓、彭之术,浮游冀州、砀郡间,二百余年.后复时入砀水中取龙子,与诸弟子期曰:'期日皆洁斋,待于水旁,设星祠.'果乘赤鲤出,入坐祠中.砀中旦有万人观之.留一月,复入水."[7]卷31,p970《太平广记》卷四引《列仙传》"砀郡"作"涿郡",郦道元《水经注·获水》亦载.李剑国认为应作"砀郡",而故事文本最早应源于《列仙传》.
鲤鱼是我国常见淡水鱼,《列仙传·马师皇》写渔翁子英获赤鲤,养于池,马医马师皇为龙治病,后来两人一乘龙、一乘赤鲤而升天.赤鲤同龙一样,是知恩报恩的神物.西晋崔豹《古今注·鱼虫》称:"兖州人谓赤鲤为赤骥,谓青鲤为青马,谓白鲤为白鯕,谓黄鲤为黄雉."[9]
这是用行走如飞的良驹宝马来形容,赤骥、青马、白骐(骐通"鯕")、黄骐(骐同"雉")等皆为文献载录的名马.而"鲤"曾为孔子儿子之名,《太平御览》卷九三五、《事类赋》卷二九引应劭《风俗通义》:"伯鱼之生,适有馈孔子鱼者,嘉以为瑞,故名鲤,字伯鱼."琴高骑鲤在六朝诗歌中为常见之典.如鲍照《代白纻舞歌辞四首》:"池中赤鲤庖所捐,琴高乘云腾(一作飞)上天."钱仲联注引《魏都赋》:"琴高沉水而不濡,时乘赤鲤而周旋."评:"按,此照以赤鲤自况,而寓其感恩之意,云必将有以报之也."[10]卷4,p219-220又,庾阐《游仙诗十首》:"三山罗如粟,巨壑不容刀.白龙腾子明,朱鳞运琴高.轻举观沧海,眇邈去瀛洲.
玉泉出灵凫,琼草被神丘."沈约《游金华山诗》:"未乘琴高鲤,且纵严陵钓.若蒙羽驾迎,得奉金书召.高驰入阊阖,方睹灵妃笑."以骑鲤游仙寓其抱负志向.江淹《采石上菖蒲诗》:"冀采石上草,得以驻余颜.赤鲤傥可乘,云雾不复还."以骑鲤云游排遣不遇忧思.又《赠炼丹法和殷长史诗》:"琴高游会稽,灵变竟不还.不还有长意,长意希童颜."以骑鲤托长生仙游之慨.祖孙登《莲调诗》:"长川落照日,深浦漾清风.弱柳垂江翠,新莲夹岸红.船行疑泛迥,月映似沈空.愿逐琴高戏,乘鱼入浪中."以上所引,其用事趋向,以承认鲤鱼仙性、琴高骑鲤的游仙活动为前提,并逐渐演变成古典文献中的一个"熟典".
唐修《晋书》写汉王刘元海(刘渊)的出生,因其母呼延氏梦见大鱼而得:"俄而有一大鱼,顶有二角,轩鬐跃鳞而至祭所,久之乃去.巫觋皆异之,曰:'此嘉祥也.'其夜梦旦所见鱼变为人,左手把一物,大如半鸡子,光景非常,授呼延氏,曰:'此是日精,服之生贵子.'……自是十三月而生元海,左手文有其名,遂以名焉."[11]卷101《刘元海载记》,p2654这里的"大鱼"品种未明言,所对应的神秘之子多须多毛,与鲤鱼头部特征接近.故明代《三国志后传》(《续三国演义》)索性称其为梁王刘理之子("理""鲤"暗合),本名"刘琚",改名"刘渊",与梦大鱼和掌中有字相应:"吾母当日孕我之时,梦一大鱼投胎,既而生我,掌中有一'渊'字之文,莫非神天有寓意在焉?我心即欲将此为名."[12]第9回,p44《隋唐两朝志传》第100回写贺知章使女秀春在锦江中洗菜,鲤鱼跳入篮中,食之有孕:"后生一子,容貌稀奇,身体端严,知章异之,取名李白."前引《晋书》又称:"豹妻呼延氏,魏嘉平中祈子于龙门,俄而有一大鱼,顶有二角."何以便知是鲤鱼而非其他?鲤鱼与龙门这一空间有特殊联系,鲤鱼跳龙门作为一个不同于凡伦之辈的群体,升格为仙化了的龙.东汉辛氏《三秦记》:"龙门山在河东界,禹凿山断门,阔一里 余,黄 河 自 中 流 下.两 岸 不 通 车 马.每 暮 春 之 际,有 黄 鲤 鱼 逆 流 而 上,得 者 便 化 为龙."[13]卷646,p3839跳龙门而成仙得道并不多见的概率,使龙门鲤的仙话意蕴更为可信.
鲤鱼通人性,介入到人类情感生活中,体现为传递信物的灵验.刘义庆《幽明录》载三国孙权时,南方遣吏献犀簪:"吏过宫亭湖庐山君庙请福,神下教求簪,而盛簪器便在神前.吏叩头曰:'簪献天子,必乞哀念.'神云:'临入石 头,当 相 还.'吏 遂 去.达 石 头,有 三 尺 鲤 跳 入 船,吏 破 腹 得之."[14]卷5,p145鲤鱼成为沟通仙凡的载体.鲤鱼之大也往往是构成仙话的条件,伴随而来的就是拥有超凡能量,例如以下记载:一是不能轻易被捕获.《幽明录》载晋元熙中桂阳郡"以钓为业"的老翁,遇大鱼食饵掣钩,船人俱没,翁鱼并死.鱼腹下丹书:"我闻曾潭乐,故从檐潭来.磔死弊老翁,持钓数见欺.好食赤鲤鲙,今日得汝为."[14]卷3,p66此即"铭知发者"母题的早期形态[15],强调了鲤鱼精怪预知宿命的能力.据宋代马永卿《嬾真子》的捕鱼过程:"鱼尽入深潭中,土人集船数百艘,以竹竿搅潭中,以 金 鼓 振 动 之,候 鱼 惊 出,即 入 大 网 中,多 不 能 脱. 惟 大 赤 鲤 鱼 最 能 跃 出,至 高 丈余."[16]第6册,p79说明鲤鱼超乎凡伦的能量,特别是爆发力给人留下的深刻印象.二是斗败陆地霸王大蛇.戴孚《广异记》载开元中台州有大蛇与鲤鱼斗:"其蛇大如屋,长绕孤岛数匝,引头向水;其鱼如小山,鬐目皆赤,往来五六里,作势交击.鱼用鳞鬐上触蛇,蛇以口下咋鱼,如是斗者三日,蛇竟为鱼触死."[13]卷464,p3819三是人幻化为鲤鱼.《法苑珠林》引《述异记》称某人年龄数百岁:"俗失其名,顶上生一角,故谓之'独角'.或忽去积载,或累旬不语,及有所说,则旨趣精微,咸莫能测焉.所居独以德化,亦颇有训导.一旦与家辞,因入舍前江中,变为鲤鱼,角尚在首.后时时暂还,容状如平生,与子孙饮燕,数日辄去."[7]卷31,p969这一故事收录在琴高骑鲤之前,可视为同类叙述.这一神秘崇拜到了唐代,以"李"(鲤)为国姓,谐音相关,竟被律令规定不得捕杀食用:"鲤,脊中鳞一道,每鳞有小黑点,大小皆三十六鳞.国朝律,取得鲤鱼即宜放,仍不得吃,号'赤鯶公'.卖者杖六十,言'鲤'为'李'也."[17]前集卷17,p163可见赤鲤综合了鲤鱼崇拜中非同凡伦的神秘能力要素,又以鲜明的颜色渲染与标识,提示人们鲤鱼潜在的仙性本质.四是鲤鱼精化为美人.明代《百家公案》述宋仁宗时,扬州刘真科考滞留东京开元寺,碧油潭千年金鲤鱼成精变化出游,走入金丞相后花园大池隐匿.丞相之女的残酒被妖鱼所饮,牡丹也因妖鱼吹气愈艳.刘秀才草字献卖,被金丞相留于西馆教子弟读书,见小姐惊为佳人.金鲤鱼妖媚化形小姐,媚刘真交欢,约真走回扬州.妖媚去后牡丹枯萎,金小姐思忆秀才,染成病症,却答母为牡丹之故.丞相称此花惟扬州有,差家人扬州买,惟东角门刘秀才家植有数丛.家人访刘真家却不料见帘下女子是自家小姐.家人回报,丞相差公吏来扬州取回小姐,入府后丞相才断定"必被妖所惑".包拯派张龙拘二位小姐并刘真:"拯细视子果无异,乃命取轩辕所铸照魔镜定其真伪.及左右将镜悬于堂上,顷刻间妖鱼吐出黑气,昏了天日,只听得一声响,其黑气散,看时;堂下二小姐皆不见了."城隍遣阴兵遍搜,报碧油潭千年金鲤鱼作怪.但妖鱼灵通广大,杀败水族神兵,还是龙君闭上各海门才逼其走入南海,被观世音收入篮中罩定[18]第44回,p119-121.据小说改编的包公戏《鱼篮记》也写"二女追一男",书生张真本与金牡丹指腹为婚,但出来两个小姐都叫金牡丹,原来玉皇殿前瑶池内金线鲤鱼下凡.包公用照魔镜照,两个小姐瞬间都无,只好命城隍三日内交出妖精和牡丹小姐,城隍请天兵天将捉拿,无奈观音以封鲤鱼精为鱼篮观音相许,鲤鱼精才被收伏归顺[19].清代《龙图公案》中的《金鲤》也敷衍了这一故事.
母题的弱化形式依旧体现在另外的分支中.清初《坚瓠三集》卷二中凄美的人与鲤鱼精"一夜情"传说称,衢州邹德明月夜泊舟太湖椒山下吟诗,引出溪上美女笑语,德明趋岸问候,两人对酌和诗共寝,天明,女子投水化为金鲤悠然而逝[16]第15册,p87.这是男性中心社会的一种"性梦",然而何以是鲤鱼精而非别的精怪?或曰人与异类相恋母题之中何以要出现鲤鱼精这样一个角色?这无疑是鲤文化积存到一定阶段必然形成的观念,人与精怪的相识交往都是在富有审美张力的诗歌文化生产消费过程中自然形成的[20].善良的鲤鱼精并不像有的精怪那样害人,而试图在相敬如宾的祥和氛围中与人一起享受"乐莫乐兮新相知"的鱼水之欢.宋初《灯下闲谈》也叙述了朱相国未发迹时剑斩吟诗通情之女之事,而此女本为三尺鲤鱼[21].神魔小说镶嵌了金线鲤鱼媚惑秀才被观世音收服事,她不甘心在观音鱼篮里,想要成龙,牵出另一条可供骑乘的"碧水神鱼",言其约十丈之长,碧澄澄之色[22]第94回,p1208-1209.幸运者正是骑大鱼得救的,"碧水神鱼"又成为鲤鱼的近亲,而体型巨大、成龙飞升特别是能承载人在风浪中"浮沉有法",可谓给还珠楼主"龙鲛"形象提供了可能的范本.
"龙鲛"的怪模怪样,与还珠楼主小说中远古怪兽的总体设计有关.将一些水陆动物营构得与爬行动物形象接近,是还珠楼主的艺术追求.水中怪兽较直接的取法,当与清末汪寄《海国春秋》(《希夷梦》)对元珠岛附近的水怪描写有关,子邮、鲲儿、鹏儿等人闻风涛呼啸声,同到岩外,见岛上岛下无数怪物,林林总总,如"头行脊走,尾饮鼻餐,颈如指而首如牛,身如鼓而头如蛋,种种奇怪,不胜悉数",子邮说这些都是水怪[23]第40回,p688-689.有学者指出,还珠楼主读书较杂,尤其受到评书及各类古典小说的影响[24],从还珠楼主生活的时代及其阅读广度来看,也很可能看到了如上小说文本.
三、"神兽坐骑"的文学扩张与理想社会的构设
以欧洲故事为考察中心,普罗普指出,马的出现比鸟要晚得多,而马与鸟发生同化:"飞马其实是鸟马合一.到人们开始驯服马的时候,关于变成动物的概念显然已经退居后位,尽管故事里有个别时候还能碰到变成马的描写."[25]268-269这种情况与中国很不一样.马在古代中国的日常生活与征战等方面太重要了,不免限制了马的仙话发展.尽管也有泥马渡江、马龙互化等传奇,但马的现实功能一面成为发展主线;鲤鱼水族的仙性及其神秘性,由于与人类相对隔膜的水生动物特性,其仙性有增无减,甚至把鲤鱼在水中游动的能力比附为空中飞行能力,解释为龙族成员.传闻宋代有雷神庙的雷神塑像即朱衣跨鲤.南宋洪迈《夷坚志》载:"震响复集其家.詹媪见一神,着朱衣,骑鲤鱼,进自窗隙,厉声呼詹婆数四.……鲤为龙类,疑其所乘盖龙云."[26]三志辛卷8《詹氏雷砚》,p1449"鲤"显然是"龙"的又一化身.
从文本先后来说,对还珠楼主启发最大的当属汪寄《希夷梦》,韩子邮跨上赤兔马抓住的是满颈鳞甲,乃赤鲤所化,如同仙人琴高一般有了云雾中骑鲤的体验:"赤鲤也渐低落,朦胧看,俱系云波巨涛,不见畔岸.急得无法,只有两手将鱼头兜起.那鲤奋冲,奈无重雾便下来.再行兜起,又往上飞.如此数次,隐隐见下面有凸凹不动之形,大约是实地了,始随鱼落,渐渐看得亲切,是山川人境.
又恐鱼不归于此,乃用力压坐,霎时到地,却系潭边.正欲下来,那鱼打滚,便窜入水."[23]第12回,p183骑乘异兽在明清已呈现多样化趋势.《聊斋志异·菱角》写观音使者坐骑为金毛犼,曾呈现马的形象,行走于水面而非水中:"有童子以骑授母,母急不暇问,扶肩而上,轻迅剽遫,瞬息至湖上.马踏水奔腾,蹄下不波.无何,扶下,……回视其马,化为金毛犼,高丈余,童子超乘而去."[27]卷4《菱角》,p1225车王府曲本《封神榜》写洪锦被龙吉公主追赶,从怀中取出七寸多长的物件:"有鳞有甲,有头有尾,乃是一条作孽的鲸龙,被洪锦用法力治住,带在身边,以为防身之宝."鲸龙到北海,登时翻波鼓浪:"但只见,巨浪排定如山倒,……四个代水房子大,满身鳞甲似片衫.海水翻花往人滚,犹如地裂似崩山.
洪元帅,一道遁光往下落,坐跨鲸龙往海内钻."龙吉公主拿出法宝"神鲸",站在神鲸脊背上,手持青鸾剑分水,以捆龙索将洪锦捆住[28]第200回,p1662-1664.自古以来人们就认为波涛巨浪是巨大水兽所鼓动,山洪暴发往往被说成"出蛟".车王府曲本《封神榜》渲染了鲸龙推涛掀浪的特有本领.自中古汉译佛经传播印度神话中的摩羯鱼以降,有关海中大鱼的传闻不仅有宗教文学水中巨兽原型的引领,也时时得到本土仙话的激励[29].所谓神鲸多半为鲸龙同类,形体上更为魁伟.上述文本均以"泰山"形容,先出场的"鲸龙"具体、形象,后出场的"神鲸"苍白、抽象,难于楼上叠楼,对这类海中巨兽"鲸"而言,叙事者还缺少审美营构的经验.
踵随琴高骑鲤仙话,硕大鲤鱼成为龙的化身,龙鲤互化传闻往往同报恩紧密联系,强调龙的灵性也暗示鲤鱼的灵性.唐代《潇湘录》写汾水边老姥获一頳鲤,颜色异常,携归凿池养之.月余之后,云兴鲤腾,馈赠一珠,老姥后以此作为疗病良药[13]卷424,p3453-3454.北宋徐铉《稽神录》描写村女受"鳞角爪距可畏"物之孕,生一鲤鱼,养大后进入太湖,女家随之渐富,每年大鱼还前来拜墓[30].世徳堂本《西游记》写陈光蕊上任途中遇害后在水晶宫被龙王认出,赠定颜珠给恩人保存尸身,龙王承认先前陈氏所放的金色鲤鱼就是自己.清末李庆辰描写徐孝廉不食鲤,云先人梦一少年乞救,自称白龙醉为老渔所获,次日果然赎鲤一尾释诸水:"后其家科第绵延,相戒不食生鲤."[31]卷2《鱼梦》,p99-100坐骑与英雄的关系体现了"史诗笔法",不过,在中国文学中有一个从抒情文学、杂文学向叙事文学演变的过程,体现出"士不遇"文化形态中文人阶层的知遇企盼.这类情形,先秦时期的马(骐骥)多为不遇之士的对象化投射,魏晋之后马的人情味特别是与英雄联系渐增.刘敬叔《异苑》载苻坚坐骑能垂缰给落入山涧的主人.《南史·豫章王综传》写任焕之马能跪其前脚解救受伤之主.岳珂《桯史》有《义騟传》表彰王成战马,明代李诩搜集这类战马烈性报主传奇,慨叹:"自昔相传义马事不一端,皆言临难能相济也.若夫辨仇怨微隐,切齿搏膺,期在必报,即在人犹且难之,旨哉马乎!"[32]卷5,p202-203不过,这些"宝马配英雄"故事,乃真实事件的传奇性载录,并无仙话意味,却给了龙鲛救主以先导.在作为武侠小说背景的冷兵器时代,毕竟宝马之于英雄的最大功能是骑乘与助战,"宝马配英雄"故事被剑仙传奇采用加工,成为一种"零件配备";而在海中作为空间场景展开时,"琴高骑鲤"也就同宝马英雄母题融合起来,增强其所搭配的剑侠主人公行踪"神秘诡异"的表现.
还珠楼主小说采用"琴高骑鲤"仙话本具题中自有之便,但与琴高骑鲤故事原型相较,还珠楼主更看重理想社会秩序的重建,正义者以强化自身修为作晋身之阶,邪恶者以杀生掠夺来强化自身力量.剑仙坐骑作为内在力量的彰显,于是诸如收服坐骑、得益于非凡坐骑襄助等,便成为新的形象与场面构建的必备关目:"动物也经常被相信会具有某些对人有用的特性,因而顺势或模拟巫术就通过不同方式把这些特性传授给人类."[2]47.于是,坐骑形象、角色功能等在故事叙事的演进中形成了丰富的张力.
普罗普曾注意到马与水的某种联系,牵涉到古希腊神话原型:"海王波塞冬的神马们将马与水的联系揭示得更为分明.海王有时将马赠给向他虔诚祷告的人,如他曾将几匹马赠给了珀罗普斯,珀罗普斯借助这些马在竞技场上超过了俄诺玛俄斯,为自己从俄诺玛俄斯那儿夺回了未婚妻.阿耳戈英雄们也看到了从海中走出的双侧长着金鬃的马.……希腊的这一演变过程有人做过研究.
印度产生过某种类似的东西.关于神马阿格尼据说是水的孩子.奥尔登堡推测说,曾经有一种特殊的水中动物,它与阿格尼融合为一了.他'有海水做的衣服'(《梨俱吠陀》,五,65,2)'你是从水里干干净净地走出来的'(二,1).'湖里的水来帮助他'(三,1,3)等等."[25]228-229处于欧亚之间的俄罗斯文化带有欧亚两大洲的特征,普洛普的见解对东亚故事研究亦具启发意义.
在中国仙话与民间故事杂糅的母题中,不仅是马,诸如鲤鱼这样的淡水鱼类甚至海中大鱼,都被赋予了浓郁的仙性.就马来说,马与水、与水中动物的描写,汉代以来就多有宝马为龙种、出自海中(多指大湖如北海、青海)的记载.在略早于还珠楼主的民初小说《希夷梦》里,双龙之北有一片广漠沙洲,长满青草,海中有马常息此洲,胁间四翅二翅不等:"惟腮下有毛肉,浑身俱系鳞甲,其厚过于鲮鲤,而坚如钢铁,刀斧莫能伤;登山陟岭,超跃稍缓,渡水行沙,速倍于飞.然最难驯,……双龙邀劫他岛,侵犯浮石、浮金,皆恃此马."[23]第19回,p291飞马是马与鸟的结合,何况如此接近水源,必能触发水中怪兽想像.马文化的价值核心是人才,生长于琴高骑鲤原型上的龙鲛为初凤坐骑叙事,行使的是天马坐骑的社会使命而非原有的成仙追求.那么,何以还珠楼主偏偏选中了"琴高骑鲤"原型,并进而引发出龙鲛、怪鱼等剑仙坐骑?除了中介叙事的支持,至少还有如下成因:第一,鲤鱼崇拜的民间普世性与龙崇拜权威性的结合.鲤鱼作为淡水鱼类中品种最多、分布最广、养殖最悠久、产量最高者之一,适应性强,机警聪明,生长快,寿命长,较孤僻,大鲤鱼尤喜单独行动,这些特点被还珠塑造龙鲛形象时所采用.第二,仙话原型早期性、知名度与仙话本质.鲤鱼寿命长,符合琴高骑鲤时代求长生的理想憧憬.而由于流传过程中鲤鱼崇拜与龙、马崇拜(供人骑乘方面的同一性)功能上的交叉、融合,成为剑仙特别是海中女剑仙坐骑的,就不能仅仅是鲤鱼这一淡水水域中的角色,而必须是"龙鲛"这一改造了的升级版本.还珠楼主洞察到这一点,在成功汲取明清巨蚌叙事[33]、大鼋叙事等水中巨兽描绘及其生态思想的基础上[29],以海中世界为背景开拓了新的想象空间.第三,世俗性与仙话的传奇性交叉熔铸,凝聚在"龙鲛"形象上,不仅接通了还珠楼主小说与传统文化、文学母题的联系,也直接强化了剑仙小说的文类特征.借助于琴高骑鲤、龙马传说等神兽坐骑及巨兽怪物的互文性传统,还珠将"神兽坐骑"母题加以艺术化扩展,又将自己的现代生态理念整合其中形成过渡阶段理想社会建构的焦点:在众生自然生命平等的基础上,进一步突出精神生命的等级观念;在踵随平均互助传统社会制度基础上,倡导社会改革与时俱进;伴随20世纪世界文化传播的东亚时代风云,提出社会制度演进机制,安乐岛小国寡民原始平均主义的失败,新的社会结构如何设立,按能取酬如何进行,社会稳定的法律保障等问题.时代与文化的局限性在还珠楼主母题营构上亦不能免.坐骑再神,也是为人所用,母题加进了较多征服自然、征服"他者"的西方文化观念与工具理性,强化"神兽"拥有者的主体力量,依旧停留在张扬人类作为生态主体强大的合理性、能力确认的层面上,而未能对这种"强大"的可持续性、与生态环境和其他生态主体共同发展的问题,做出进一步的深入思考."神兽坐骑"母题故事演绎传播过程中,还珠楼主整合扩张理想社会结构元素的同时,荡漾着无法超越的传统人类中心主义情怀,这正是当代理想社会建构中依旧隐含的难以回避的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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