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是人类知识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从各种各类知识中剥离、概括出来的关于世界的最为普遍的一般性知识的总结。一定意义上,哲学是“人类对包括自然、社会和人类自身在内的最普遍的一般的规律的认识发展的历史”[1].哲学所研究的对象不仅仅包括整个自然界,也涵盖了整个人类社会发展中不同阶段不同社会方式和思维方式的总结和思考。正因为哲学是对自然和人类社会知识的总结性概括,因此,哲学既来源于人类不同阶段的现实生活,又包含了人类不同时期对现实生活与人类未来发展之间的思考。从这个意义上说,“哲学乃是社会生活与政治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它并不是卓越的个人所做出的孤立的思考,而是曾经有过各种体系盛行过的各种社会性格的产物和原因”[2](页1)。各种在不同历史时期和不同时代所产生的各种社会现象,则是哲学思想的重要滋养和源泉。
作为社会意识形态的重要组成部分,除了受到社会物质形态制约外,哲学的发展也一直受到不同时期社会的文化、宗教以及思维等精神状态的诸多层面的影响。罗素在谈及西方哲学发展时候曾经说过:“如果没有关于希腊化时代的一些知识,就没有人能够理解斯多葛学派和伊壁鸠鲁学派,如果不具备一些从第五世纪到第十五世纪基督教发展的知识,就不可能理解经院哲学。”[2](页9)同样道理,如果不了解前苏格拉底哲学发展过程中的一些观点,就同样不可能对古希腊哲学的起源和发展有更为明晰的认识。
前苏格拉底时期是古希腊哲学的起源时期,其中,在米利都学派形成以前,希腊人是“狂热”还是“审慎”的论争,也成了众多研究古希腊哲学学者一直争论不休的一个重要问题。关于这一问题,罗素认为,从当时希腊社会整体上看,希腊人则一直是“狂热”多于“审慎”.罗素甚至用了一句近似尖刻的话说认为希腊人“静穆”是“拾人牙慧”[2](页46)。罗素何以认为米利都学派产生之前希腊人是以“狂热”为主? 笔者通过梳理罗素关于西方哲学发展的著名论著《西方哲学史》这一著作中的有关线索,可以从米利都学派之前希腊文明的兴起过程中窥探出希腊文明兴起源头上“狂热”的成分。
一、米诺文明①:关注现世生活的“欢愉”式热情
米诺文明对古希腊文明的产生有着重要的影响。从西方文化发展的源流看,米诺文明类似于中国夏商时代的文明,缺乏大量的文字记载,主要靠通过考古发现的一些残篇的稽考来得出对米诺文明的一些结论。虽然如此,通过英国著名考古学家、牛津阿什莫尔博物馆馆长阿瑟·埃文斯从 1900 年起在克里特岛发掘出克诺索斯王宫遗址,则为米诺文明是古希腊西方文明源头奠定了相对可靠的基础。通过考古发现米诺文明是古希腊历史和爱琴海文明的源头这一结论,也被誉为是 20 世纪最伟大的考古学成就之一,埃文斯的这一发现将古希腊的文明史向前推进了将近一千年。同时,由于他的考古资料表现出了极大的说服力,因此,不仅有助于对古希腊文明发展的进一步深入了解,而且,也对于我们深入了解古希腊文明的源头---米诺文明时代人们是“热情”还是“审慎”给予了极大的帮助。[3]因此,我们有必要首先对埃文斯的考古成就做一简单了解。
埃文斯的考古成就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米诺文明产生的时间应当比迈锡尼文明更为久远,而且本身是以一个独特的方式而存在的。第二,“米诺”不是某个国王个人的名号,而是青铜时代克里特诸王共享的神性称号,类似于古埃及的“法老”.埃文斯所发掘的很多出土文物,特别是宫殿遗址中被他发掘出现的许多具有宗教色彩的塑像和壁画为他的这一论断提供了有力的证据。这也说明米诺文明可能和古埃及文明有着相似之处。第三,米诺文明是克里特文明的中心,克里特文明的中心就是诺索斯的“米诺宫”.第四,在米诺文明中,妇女在社会中的地位已经比较高,妇女具有拥有和继承财产的权利,甚至可以向丈夫提出离婚。也正是根据埃文斯的这些考古成就,罗素认为,米诺文明是公元前 2500-前1400 年间在克里特地区所存在的一种非常先进的文化[2](页27)。然而,虽然在埃文斯的考古中指出了米诺文明和古埃及文明可能有一定的关联之处,但罗素认为,米诺文明在文化取向上还是以欢愉文化为主,这一点与古埃及的文化又有着很大的区别[2](页28)。在罗素看来,古埃及人主要关怀死亡,他们相信人死亡以后,灵魂要进入阴间。古埃及的宗教文化是一种多神信仰,其中,奥西里斯神(Osiris)是生命及死后主宰神。当人们的灵魂进入阴间后,奥西里斯要根据他们在人世间的所作所为来对他们进行审判。由于关注来世,因此,在古埃及文明中,人们认为在人死后,灵魂迟早还是要回到身体中来。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修建了金字塔这些豪华的陵墓,也把死后的法老尸体制成了木乃伊。由于在古埃及的文化中,人们普遍认为生前的作为要在死后的阴间受到赏罚,因此,人们总是受到阴沉迷信的很大压迫。在这种文化氛围下,由于把希望寄托在来世,甚至寄托在死亡后,人们的生活几乎是无“欢愉”可言的,更不用说有什么热情的成分了。但与古代埃及文明有所不同的是,虽然在米诺文明中,人们也相信人死后是有生命的,但总体上看,米诺文明并没有受到来世轮回的压迫或影响,而是表现出了相当大的欢愉的成分,比如,“斗牛时女斗牛士和男斗牛士一样都表演出惊人的绝技”[2](页28)。整体上看,在罗素的思想中,米诺文明主要是以欢愉的热情为主体,同时,这种热情还有一种暂时忽略来世如何,而在现世中让人放松的意蕴。
大约在公元前 1600 年,米诺文明被传到了希腊大陆,经历了 7 个世纪的发展,逐渐发展为有关古希腊传说中比较著名的“迈锡尼文明”.迈锡尼文明是个比较模糊的阶段,总是夹杂在很多传说中,给人一种“雾里看花”的感觉。对于迈锡尼人而言,他们有很多方面在当今古希腊文明前还是需要解决的、悬而不决的命题。比如,迈锡尼人是本地较早的土著民族,还是说希腊语的外来人? 迈锡尼文明的出现,是否是外来文明征服的结果? 这些都使关于迈锡尼文明,多了一些能够研究的命题,也使迈锡尼文明变得扑朔迷离。
但是,有一点是值得肯定的,那就是在迈锡尼文明被毁灭后,米诺的宗教和迈锡尼当地的印度---欧罗巴宗教却在当地逐渐流行开来,并成为影响古典时代希腊的宗教。如罗素所言:“迈锡尼文明已经被伊奥尼亚和亚该人的战争所削弱,实际上就是被最后的希腊侵略者多利亚人所毁灭了。以前的侵入者大部分采纳了米诺的宗教,但是多利亚人却保存了他们祖先的原始的印度---欧罗巴宗教。然而迈锡尼时代的宗教却仍然不绝如缕,尤其是在下层阶级之中,而古典时代希腊的宗教就是这两种宗教的混合物。”[2](页29)可以看出,不管迈锡尼文明如何毁灭,但其米诺宗教与印度---欧罗巴相互交融所产生的新的文化,的确是对古希腊文化产生了重要影响。
二、迈锡尼文明后与米利都学派前之间古希腊文化中的“热情”与“沉思”
(一)被删定的荷马史诗与被“删除”的“热情”
现在被西方古希腊文明者所普遍接受的一个事实是,希腊文明的第一个有名的产儿是荷马。然而,荷马并不是原著作者,而是一个删减者,他把当时存在甚至是相当流行的一些被他自己认为是宗教迷信的东西都删除了,只是留下了一些他自己认为是重要的东西。
也正因为如此,罗素强调说:“近代作家根据人类学而得到的结论是:荷马绝不是原著者,而是一个删定者,他是一个十八世纪式的古代神话的诠释家,怀抱着一种上层阶级文质彬彬的启蒙式理想。在荷马诗歌中,代表宗教的奥林匹克的神祇,无论在当时或是在后世,都不是希腊人唯一崇拜的对象。在人民群众的宗教中,还有着更黑暗更野蛮的成份,它们虽然在希腊智慧的盛期被压抑下去了,但是一等到衰弱或恐怖的时刻就会迸发出来。”[2](页33)罗素强调,荷马史诗中的宗教气味并不浓厚,诗歌里面的众多神祇也是一个个有着神身子的人而已,之所以有神的身子,是因为他们并不会死亡,并具有超人的力量。“在荷马史诗里面真正与宗教有关的,并不是那些代表奥林匹克的神祇们,而是那些连宙斯都要服从的‘运命’、‘必然’与‘定数’这些冥冥的存在。运命对于整个希腊的思想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而且这也许是科学所以能得出对于自然律的信仰的渊源之一。”[2](页33 -34)从罗素的言语中可以让人认为,正是因为“运命”、“必然”、“定数”等规律性的东西,才有助于古希腊思想中对于科学规律的探索,也是成为古希腊自然科学产生的渊源之一。罗素的这一结论总是个人以一种似是而非的接受性质疑。按照罗素这种说法,在中国古代思想史发展过程中,由于“运命”、“定数”等均是中国古代思想史中所常存在的东西,那么,在中国古代文化发展过程中,早该产生出很多自然科学。
然而,从另一方面看,罗素对荷马史诗中关于“运命”、“定数”、“必然”等的解读,也是实质上在说,对“运命”等的思考,就是古希腊思想的源头---荷马史诗中很大程度的“沉思”的成分。可以说,荷马史诗是对热情删除的一部史诗。
但是,从另一方面看,罗素从另一方面对荷马史诗的解读在一定程度上给人们还原了荷马史诗中所表现的“热情”.罗素引用吉尔伯特·穆莱的话来说明了那些拟人化的神灵的热情的一面:“他们既打仗、又宴饮,又游玩,又作乐;他们开怀痛饮,并大声嘲笑那伺候着他们的瘸铁匠。他们只知道怕自己的王,从来不惧怕别的。除了在恋爱和战争中而外,他们从来不说谎。”[2](页34)可以看出,难道荷马史诗中对古希腊文明源头的记载不存在着“热情”的成分吗? 答案是否定的,荷马史诗中的“热情”虽然被删减,但却依然存在并且可以找到热情的成分。
其后,在古希腊的巴库斯崇拜中,这种热情更是充分地展现了出来。
(二)巴库斯式的“酒神”崇拜---“热情”的充分绽放
如前所述,由于我们所了解的古希腊文化中所蕴含的宗教的成分,而这些宗教成分与我们通常所理解的奥林匹克各个神祇有着截然不同的关系,因此,当说起巴库斯神的时候,很多人都认为它是一个不名誉的、喜欢酗酒的、经常酩酊大醉的神祇。然而,正是在巴库斯的崇拜中,在这种“酒神”崇拜中,我们不仅仅能看到由于对它崇拜而产生的神秘主义,也能看到古希腊哲学思想源头中的“热情”的一面。
据罗素描述,巴库斯原来是色雷斯的神灵。由于色雷斯人的文明远远低于希腊人的文明,因此,希腊人总是非常看不起色雷斯人,并且把色雷斯人看作是野蛮人。正如远古时期世界各地的原始农业者一样,色雷斯人在每年丰收以后也有一个庆祝丰收的仪式,同样,也有个丰收的保护神。而色雷斯人的保护神就是巴库斯。当色雷斯人发现了用麦子制作麦酒的时候,他们发现了饮用麦酒而酣醉是一种快乐而神圣的事情,于是,他们一边幸福地品尝着麦酒,一边赞美着巴库斯---赞美着由于巴库斯的保护,让他们丰收,而由于丰收,他们才会有富余的粮食来制作麦酒,他们才能获得饮酒这种享受。后来,当色雷斯人发现了葡萄能制作葡萄酒,而葡萄酒饮用更加美味,他们就更加感谢巴库斯了,更加感谢巴库斯由于保护他们丰收而给他们带来的欢乐了。“后来他们知道了葡萄酒而又学会了饮葡萄酒的时候,他们就把巴库斯想象得更好了。
于是他保护丰收的作用,一般地就多少变成从属于他对于葡萄以及因酒而产生的那种神圣的癫狂状态所起的作用了。”[2](页37)对巴库斯的崇拜如何传到希腊,什么时候传到希腊,到现在是一个尚需要深入发掘的问题,但是,毕竟对巴库斯的崇拜被传入希腊了。从文化交流的角度看,一般而言,由于不同文化之间有先进与落后的不同而存在着一种势差,因此,文化一般都是从较为先进的文化向较为落后的文化传播,这也是文化传播的一般规律。但色雷斯的巴库斯崇拜竟然被传入到比自己文化还要发达的希腊,而且被确立起来,这的确是一个有趣的现象。罗素对这一有趣现象的解释也同样的有趣,但也的确有令人信服的地方。罗素认为:“巴库斯在希腊的胜利并不令人惊异。正像所有开化得快的社会一样,希腊人,至少是某一部分希腊人,发展了一种对原始事物的爱慕,以及一种对于比当时道德所裁可的生活方式更为本能的、更加热烈的生活方式的热望。”[2](页38)罗素的这种解释也可以让我们从另外的角度来理解,即对巴库斯神崇拜过程中的“热情”成分征服了同时代的希腊。特别是那种含有女权主义的“狂热”,让我们能够甚至能体会到当时色雷斯崇拜传入希腊后的希腊社会的狂热成分。“有身份的主妇和少女们成群结队在荒山上整夜欢舞欲狂,那种酣醉部分是由于酒力,---丈夫们觉得这种做法令人烦恼,但却不敢去反对这种宗教”[2](页38)。这也正是尼采所无限向往的那种社会和生活:“那是一个没有罪恶感的世界,人们快乐健康地活着,无忧无虑地享受着节庆、宴饮、竞技、艺术、攻占,便是罪恶,也有其光荣。”[5]
这就是酒神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即对巴库斯酒神崇拜中热情的充分绽放。
三、思考:对罗素关于“热情”与“审慎”的理解
可以看出,在米利都学派产生之间的古希腊社会中,热情,乃至是狂热,是古希腊社会中不可或缺的一个组成部分。离开了当时古希腊社会中“热情”的探讨,可能也就无法理解其后希腊社会发展中的沉思和很多科学发展的成分。
虽然罗素在实际生活中是一个热情奔放的人,然而,罗素对于“热情”还是“审慎”,无疑持着一种比较辩证的态度。罗素通过古希腊社会对巴库斯神的崇拜的叙述后的总结,在笔者看来,完全是一个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都不会过时的、对于“热情”与“审慎”的经典名言。研究罗素对“热情”与“审慎”的理解,从各个方面都无法回避罗素的这些经典总结。一方面,罗素强调了“审慎”的重要性:“文明之所以与野蛮人不同,主要是在于审慎,或者用一个稍微更广义的名词,即深谋远虑。他为了将来的快乐,哪怕这种将来的快乐是相当遥远的,而愿意忍受目前的痛苦。”[2](页38)“唯有一个人去做某一件事情并不是因为受到冲动的驱使,而是因为他的理性告诉他说,到某个未来时候会因此而受益的时候,这才是真正的深谋远虑。”[2](页38 -39)在实质上,也是罗素所强调的“审慎”.然而,罗素也认为:“审慎也很容易造成丧失生命中的某些最美好的事物,……人类成就中最伟大的东西大部分中都包含着某种沉醉的成分,某种程度上以热情来扫除审慎。
没有这种巴库斯成份,生活便会没有趣味;而有了巴库斯成分,生活便是危险的。审慎对热情的冲突是一场贯穿全部历史的冲突。在这场冲突中,我们不该完全偏袒任何一方。”[2](页39)总之,罗素对于希腊文明兴起时希腊社会“热情”与“审慎”的认识的理解,采用了比较辩证的态度。因为,人并不是单纯地生活在简单的沉思和审慎的世界中,而是始终生活在有各种符号所编织的世界中,“语言、神话、艺术和宗教则是这个符号宇宙的各部分,它们是织成符号之网的不同丝线”[5]
,也同时把人类的“热情”与“审慎”链接起来。罗素的这种态度,不仅有助于我们对前苏格拉底哲学和前苏格拉底古希腊社会各种习俗进行更加有效的深入研究,也会有助于我们摒弃那种断章取义的认为古希腊哲学从源头上是来自于对原始“始基”这些朴素唯物主义问题如何产生进行思考,而不是来自于社会生活崇拜和宗教崇拜的错误结论。
参考文献:
[1]全增嘏。 西方哲学史( 上)[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1.
[2][英]罗素。 西方哲学史( 上)[M]. 何兆武,李约瑟,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3][美]南诺·马瑞纳托斯,王倩。 论米诺的彼世信仰[J]. 贵州大学学报,2014,(3)。
[4]周国平。 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83.
[5][德]恩斯特·卡西尔。 人论[M]. 甘阳,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