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法兰克福学派的审美形式观的思想渊源
该学派以人本主义和抽象辩证法为基本思想方法，以公平正义的社会理想为精神价值追求，通过吸收德国古典哲学美学及西方形式主义学派对于审美形式研究的积极成果，构建了旨在批判资本主义商品化现实的审美形式的中介论。从哲学世界观方法论看，它植根于早期马克思的人本思想、西方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物化和异化的批判、黑格尔逻辑学中介范畴及其辩证思维，以及精神分析哲学心理学等，这些不同学派中蕴含的人本思想和抽象辩证法成为该学派思想方法的基础。诚如英国学者佩·安德森所 指出：“马克思早期着 作 中 最 重 要 的 作品---1844年的巴黎手稿---为时虽晚的发现，却是一个决定性的事件。”[7]145这对于法兰克福学派哲学美学理论家来说尤其合适。马尔库塞在《手稿》出版后就着文公开表示欢迎，他认为《手稿》表明历史唯物主义的哲学基础在马克思各个阶段的着作中都具有关键的重要性。他所谓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哲学基础实质上是指《手稿》中所蕴含的人本思想。在马尔库塞看来，马克思主义就是关于人性复归的理性主义理论。他认为马克思主义使自然与社会统一，垄断资本的整体性渗透造成物质发达而精神失落，资本主义价值观主导下人们已经成为精神失落的“单面人”,因此现代文艺应该担当起拯救精神的任务，揭穿资本主义现实理性外表遮蔽的非理性本质。
该学派的审美形式中介观还深受柯尔施、卢卡奇等西方马克思主义者思想的影响。柯尔施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阐释，卢卡奇对资本主义异化和物化现实的批判分析，以及关于“正统的马克思主义”的观点，也都成为该学派阐释现代审美形式的思想材料。
佩·安德森指出：“法兰克福学派从它形成一开始，就比欧洲的任何其他学派更加充满着黑格尔的影响。”[7]161黑格尔逻辑学的中介范畴及其辩证的理性批判精神，是形成该学派审美形式中介观的又一重要思想基石。霍克海默提出学派的“批判的社会理论”,目标就是要恢复黑格尔辩证法的理性批判精神。阿多尔诺、马尔库塞探讨以黑格尔辩证的批判精神改造马克思主义。他们从黑格尔《逻辑学》“中介”范畴获得哲学方法论的灵感，批判吸收了黑格尔的《逻辑学》、《精神现象学》和《美学》等论着所阐述的辩证思想，把文艺审美形式作为批判反思资本主义现实规律的中介物。《启蒙辩证法》一书所阐述的思想，是霍克海默、阿多尔诺运用黑格尔的辩证法批判启蒙理性的重要例证。他们认为人类启蒙过程始终存在着理性与非理性的辩证法，在垄断资本主义阶段启蒙走向了反面。阿多尔诺后期的理论走向激进，但在《否定的辩证法》一书中，他仍然吸收了黑格尔抽象辩证法的否定精神，以此改造、补充马克思主义，并把黑格尔的中介论辩证法引用到审美形式领域，强调现代审美形式批判反思资本主义现实的媒介职能。“否定辩证法”也成为马尔库塞的美学方法论，在《理性与革命-黑格尔和社会理论的兴起》一书中，他评价黑格尔辩证法的否定性时指出：“黑格尔哲学开始于对现存的否定并且把否定贯穿于整个过程，终结于历史所取得的理性实现的宣言。”[8]24“黑格尔常常反复强调否定这一概念的重要性。由于事物内在固有的否定，所有的事物都变成了自我矛盾，与其自身相对立。”[8]134他认为黑格尔关于本质的学说，“建立了作为否定原则的思想的普遍原则，否定是为了寻求真理。”[8]136着名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马丁·杰伊指出，“霍克海默主张真正的唯物主义是辩证的，应涉及主客体相互作用的永恒过程，这里他又一次回到了世纪之交模糊了的马克思主义的黑格尔起源。”[9]66马丁·杰伊所说的黑格尔起源，其中一个方面就是指黑格尔逻辑学的中介论。
他认为在法兰克福学派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看来，“中介（Vermittlung）是极其重要的，社会现实的任何一面都不能被观察者理解为最终的和自身完全的，也不存在如实证论者所相信的作为社会理论基础的真正存在的，只是普遍与特殊、‘要素’（moment）与整体的永恒冲突。”[9]65-66马丁·杰伊认为“中介”概念来自于卢卡奇的《历史与阶级意识》。但实际上卢卡奇的“中介”概念又是来自于黑格尔逻辑学的。“中介”作为一个独立的哲学范畴始自黑格尔。黑格尔认为“中介”是概念自身设置起来的对方，概念自身并不能直接存在，而是通过设定对方，通过设定对立面而在对方中间接地存在，因此概念都是自我中介的。法兰克福学派认为“审美形式”概念就是一个中介物，它自身设置了文艺与现实经验的区别。该学派还运用西方现代心理学理论、尤其是运用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心理学和柏格森生命哲学研究的积极成果。本雅明运用柏格森生命哲学剖析现代资本主义大都市人的心理结构，以及揭示现代文艺形式嬗变的心理基础；阿多尔诺探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美学意义；马尔库塞运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探讨现代审美形式生成的社会的和个体心理的基础。
从美学方面看，该学派审美形式中介观是对康德、席勒等德国形式美学批判继承的结果。阿多尔诺系统地批判了德国古典主义美学家康德的“形式美学”（阿多尔诺语），以及黑格尔的“内容美学”（阿多尔诺语），运用现代审美形式观透视被资本“遮蔽”的真理性内容，系统地思考了诸如现代美学问题、现代主义文艺形式的价值和意义、“文化工业”的本质及特征，形成了表征西方现代社会真理性内容的“非和谐”审美形式观。马尔库塞更多地继承了康德和席勒的美学理论，他以批判资本主义人性异化为旨归，融合马克思的人类解放理论，以及康德、席勒关于审美形式自由本质的阐述，吸收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方法，提出以感性与理性相统一的“和谐”形式救赎人类解放的真理性内容，形成了他的以“新感性”为主体内容的人类文明理论。
从文艺学方面看，它既吸收了俄国形式派诗学的理论，又批判地总结了现代派文艺创作的经验。
俄国形式主义诗学提出文艺形式是一个独立自足的领域，具有自身的发展规律和运行机制，它可以随着社会环境的变化而自身进行调整；它突出强调文艺审美形式的整体性、自足性，否定文艺形式的社会性和历史性。法兰克福学派突出审美形式的整体性、自律性、自足性和抵抗性，在一定程度上是受到了俄国形式主义诗学的影响。阿多尔诺、马尔库塞等人十分重视俄国形式主义诗学的研究成果，不同程度地或直接、或间接地吸收了俄国形式派诗学探讨文艺形式的一些积极成果。马尔库塞直接引用埃克汉鲍姆和弗·乔柯罗夫斯基有关审美形式自足性的观点，在肯定俄国形式派诗学有科学性时，他指出“我谈及形式主义，是因为这个学派的特点是强调艺术中能够变换形式的东西，在于艺术感受是以其本身为目的；坚信形式就是内容。艺术正是借助形式，才超越了现存的现实，才成为在现实存在中，与现实作对的作品。”
[4]121西方现代派文艺的形式创作，既是本雅明、阿多尔诺构建审美形式中介论所借鉴的重要经验，也是马尔库塞批判庸俗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时所列举的正面例子。他们几乎研究了自19世纪末至1960年代出现于西方的大部分现代派文艺家的创作形式，以及反思批判了“文化工业”形式。
本雅明长期研究波德莱尔的诗歌、卡夫卡的小说和布莱希特的戏剧；阿多尔诺探讨了几乎所有的现代派作家、艺术家的审美形式，他尤其擅长现代派音乐形式；马拉美、爱伦·坡、普鲁斯特和瓦莱里等现代主义诗人和小说家的文艺形式，是马尔库塞批判传统马克思主义美学时经常列举的例证。
三、法兰克福学派审美形式观的价值及意义
该学派审美形式中介观生成于1930年代德国特殊时代氛围下，虽有时间和地域的限制，但仍然不失其美学理论的普遍性。对于在全球化与市场经济条件下如何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艺美学及批评，仍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与启示意义。阿多尔诺和马尔库塞等人认为由于资本主义社会现实走向全面物化和异化，人们在现实生活中的经验和观念被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所同化，因此当代文艺美学如果继续秉持传统马克思主义现实主义的文艺形式观，不仅不能阐释社会现实的真理性内容，而且本身有被资本意识形态所同化的危险。他们认为当代文艺只有通过审美形式的中介性，才有可能洞穿社会现实的本质。我们认为他们的中介性审美形式观具有片面的真理性，不能笼统地一概加以否认。从西方现代文艺发展看，20世纪以来西方发达国家文化可以划分为两类，一种是产业化、商品化的“文化工业”,如通俗文学畅销书、畅销杂志、电影、电视和网络文艺等，这些商业文化产品为满足大众日常生活的娱乐需要而生产，它们具有文化快餐性质；另一类是精英知识分子创作的高雅文艺，如西方现代派和后现代派文艺家的创作等，它们的审美形式的异在性，客观上是对现实的批判。法兰克福学派显然赞成后一类高雅文艺创作，他们审美形式中介论以“开放的形式”（阿多尔诺语）观，突出审美形式在资本主义现实中的异在性、自律性、超越性和批判性，通过结构性的审美形式显现社会的真理性内涵，起着批判全面物化和异化的作用。他们对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下文艺美学基本矛盾的探讨，对于构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艺美学，有一定的启示意义。尽管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与资本主义不同，但市场经济条件形成的一些社会环境在某些方面却还是共通的。因此该学派审美形式中介论对资本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文艺美学基本矛盾的探索，就有了值得借鉴的价值。
如果说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代文艺创作的基本矛盾，是文艺的内容与形式、政治倾向性、思想性与艺术性，以及文艺的提高与普及的矛盾，那么市场经济条件下文艺的商品性与审美性、娱乐性与思想性、生理快感与审美愉悦的对立统一，就成为当今文化产业和文艺创作的基本矛盾。该学派审美形式中介论对资本主义“文化工业”的尖锐批判和对于现代文艺审美形式的探讨，不失其理论借鉴价值。
针对垄断资本主义条件下文艺市场化的负面效应，他们开出的疗治“医方”,虽未必具有普遍疗效，但对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的文艺美学建设，仍然具有理论上的启示意义。他们认为在资本主义全面发展、全方位渗透的垄断阶段上，文艺已成为社会生产的一个部门，文艺产品成为商品，文艺文化产业成为资本家追求利润的工具。因此在资本主义市场条件下，文艺作品的利润率、电视收视率、电影票房率和网络文艺的点击率，潜在操控文艺生产过程和结果。“文化工业”制造“虚假的幸福”,遮蔽着社会矛盾，麻痹了人们的灵魂，人们在享受文化工业所制造的生理快感中忘却了对真善美的探求，人们成了片面追求物质享乐的“单向度的人”（马尔库塞语）。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下的文艺美学建设，应该总结资本主义文艺创作的规律，戒除资本主义文艺的弊端。从这个角度来看，为削弱资本主义全面市场化给文艺带来的恶果，该学派的审美形式中介观，具有重要的美学理论价值与文艺学创作的启示意义。
该学派所揭示的资本主义市场下文艺创作的规律，具有重要的美学和文艺学理论价值。他们认为资本主义市场化条件下，文艺也存在着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的基本矛盾，即社会一般生产力进入文艺生产领域成为文艺生产力，文艺生产过程也结成了一定的生产关系，作家艺术家与出版商人、作家艺术家与市场的关系、文艺作品的经济价值与美学价值，等等。这些特殊矛盾形成资本主义文艺的特殊规律。尽管我们可能并不赞成该学派对资本主义文化工业的态度，但他们对如何削弱文化工业产生的弊病而提出的文艺审美主张，仍不失其意义。
审美形式是法兰克福学派的主要论题，也是市场经济条件下文艺美学与文艺创作需要深入探究的重要课题。该学派从他们所理解和阐释的历史唯物主义的角度，首先提出垄断资本主义文化工业化、文艺商品化所出现新的美学问题与创作实践问题，并从促进人的全面发展与推动社会进步的高度，对当代文化工业的弊病进行反思批判，提出遵循文艺创作的美学规律，创造感性的中介性审美形式，显现社会真理性内容，达到文艺的精神与物质、形式与内容、快感与美感的有机统一；充分发挥文艺的异在性、自律性、精神性、超越性和批判性，需要有反思批判垄断资本主义的社会担当。他们探讨垄断资本主义文艺的特殊规律，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与创作实践意义。也许我们并不赞成他们为疗救西方发达国家文艺精神失落而开出的“药方”,但我们可以从他们对现代文化工业、西方文艺美学和文艺创作的批判中，获得重要的启示。
参考文献：
[1]徐文泽.从现实主义到后现代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评析[M].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5.
[2]特奥多·阿多尔诺.被迫的调和---评格奥尔格·卢卡奇《反对被误解的现实主义》[M]//章国峰，译.柳鸣九.二十世纪现实主义.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
[3]阿多诺.美学理论[M].王柯平，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
[4]马尔库塞.审美之维：马尔库塞美学论着集[M].李小兵，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
[5]瓦尔特·本雅明.德国悲剧的起源[M].陈永国，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
[6]卢纳察尔斯基.艺术及其最新形式[M].郭家申，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
[7]陆梅林.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文选[M].桂林：漓江出版社，198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