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家,即兵学研究者。中国古代的“兵家”,主要指对军事的研究与着述,是古代战争文化的集中体现。兵者武也,军事武艺不仅与武术为同源之水,在发展过程中有着极为紧密的相互影响与作用[1],而且与中国兵学发展的3次高潮(第1次高潮出现在战国至汉初,第2次高潮出现在北宋中后期至南宋,第3次高潮出现在明代中后期至清初)[2]有相同之处,中国古代武术论着的发展过程也经历了先秦、秦汉至宋元、明清3大阶段。
如先秦时期的武术论着,通过《庄子·杂篇·说剑》《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越女论剑》等文化论着中的零散论述略见其概貌,虽有《汉书·艺文志》记载有《手搏六篇》《剑道三十八篇》等,可惜均已佚失。进入了秦汉至宋元期间的1 500余年的武术研究发展低谷,尽管武术仍然作为古代军事战争的主要手段不断发展,但在理论方面却只有宋代的《角力记》等为数不多的几部[3]。直至明清,才涌现出大量的有价值的武术论着,更为注目的是兵家与民间同时凸显出对武术研究的诸多关注,并为当代的武术研究奠定了深厚的理论基础和指导意义。
兵家与民间缘何在明清之际展开对武术的大量研究?兵家与民间2种视野下的武术研究又呈现何种的特征与差异?上述的研究基础和种种问题为本研究的开展留下了广阔的致思空间。
1研究对象与方法
1.1研究对象
依据明清武术论着统计及作者身份特征,确定本研究的武术书着共计18部,其中兵家和民间所着各9部(见表1)。
1.2研究方法
本研究所采用的主要是历史比较研究法。“极为相似的事情,但在不同的历史环境中出现就引起了完全不同的结果。如果把这些发展过程中的每一个都分别加以研究,然后再把它们加以比较,我们就会很容易地找到理解这种现象的钥匙”[5],马克思这段话精辟地论述了历史比较方法在史学研究过程中的必要性和重要性。
历史比较研究方法是一种现代科学的史学研究与分析方法。虽视角不同,理解各异,但所谓可比较的基本原则是相同的,即在进行2个或2个以上的历史现象的比较时,比较项之间必须具备某种共同的基础或联系;因而学者关于历史研究方法的界定为,对历史上的事物或概念,包括事件、人物、思潮和学派等,通过多种方法进行对照比较,判明其异同,分析其缘由,并进而寻求历史共同规律和特殊规律的一种方法[6]。
本研究中,比较项是兵家和民间2个群体,而比较的共同基础和联系是关于武术的研究。因此,在遵循历史比较研究方法的基础上,研究将着力关注二者对武术的研究内容及其研究旨在,同时兼顾全面对比过程中异同点的查找。
2明清兵家与民间武术研究内容之特征
2.1明代兵家武术研究内容分析
依据表1所列明代兵家9本着作,本文对其中关于武术部分的研究内容进行了归纳整理,见表2。
如旷文楠所说,“明人所着的武术简史”是武术发展至明代体系形成的实证之一,而这些完备的体系大部分出自兵家对武术的相关研究。
以拳种为例,唐顺之列出5家(温家长打、赵太祖长拳、山西刘短打、绵张短打、吕短打);戚继光在此基础上增加了“山东李半天之腿、鹰爪王之拿、千跌张之跌、张伯敬之打”;郑若曾记载有“赵家拳、南拳、北拳、西家拳、温家钩挂拳、孙家披挂拳、张飞神拳、霸王拳、猴拳、童子拜观音神拳、九滚十八跌打挝拿以及绵张短打”;何良臣在整理出的拳法中,除引用戚继光所言之十六家外,还增加了一些新的拳术流派,“如童炎甫、刘帮协、李良钦、林琰之流,各有神授,世称无敌”。
另如刀术,《江南经略》记载:“使刀之家十五,曰偃月刀(三十六刀法);曰双刀;曰钩刀(阴手、阳手);曰手刀;曰锯刀;曰掉刀;曰太平刀;曰定戍刀;曰朝天刀;曰开天刀;曰开阵刀;曰划阵刀;曰偏刀;曰车刀;曰匕首。”但此15家并不能包括当时丰富的刀法,于是《阵纪》也列出10余家,“如凤嘴刀、三尖两刃刀、斩马刀、镰刀、苗刀、糜刀、狼刀、掉刀、屈刀、戟刀、眉锋刀、雁翎刀、将军刀、长刀、提刀之类”,反映出当时民间武术流派至明代已蔚为壮观。
在汇总、辨别民间武术各流派技艺及其优缺点的基础上,兵家直陈其中的“花法”之弊。戚继光认为民间武艺包含太多的花法技艺,如长枪,“单人用之,如圈串,是学手法;进退,是学步法、身法。除此,复有所谓单舞者,皆是花法”;藤牌之“闪滚之类,亦是花法”;钩镰、叉、钯之“转身跳打之类,皆是花法”,并认为这些花法“不惟无益,且学熟误人第一”。何良臣指出:“棍法之妙,亦尽与大猷《剑经》,在学者悉心研究,酌其短长,去其花套,取其精微,久则自可称无敌也”;讲到枪法的使用时说,“但施于阵上,则伸缩腾挪之机,少称不便,故花法不必习,习亦无用也”;论及刀法时,称“各有妙用,只是要去走跳虚文,花套手法,始得用刀之实”。茅元仪对偃月刀的评价是:“偃月刀,以之操习示雄,实不可施于阵也。”[10]
亦如民间武术家吴殳所云:“沙家、杨家专为战阵而设。马家、少林、冲斗,其用于战阵,皆致胜之具,惟江湖游食者不可用耳。”[11]
2可见战场技与游场技之差异
2.2明清民间武术研究内容分析
从表3大部分书着的名称即可看出,明清民间关于武术的研究凸显出依类而着的现象。着述中不仅包含拳派的历史源流,传承体系,习练方法、套路、要求和禁忌,并附有图势,内容体系相当丰富。另从书着中还可了解,民间对武术的研究,皆是出于对源起、传承、技艺、习法的珍视,唯怕“术之成广陵散”,因而所着成为研究拳史及其技术体系的重要资料。
如《内家拳法》一书记述了内家拳的源流、练手法、练步法以及内家拳套路之“六路”和“十段锦”,还介绍了内家拳的禁犯病、打法、心法、穴法等内容。此外,《少林棍法阐宗》,即载有传说的少林棍法创始人紧那罗王像。第1卷有总论、名棍源流、小夜叉第一路、第二路、第五路棍谱,大夜叉第一路棍谱、阴手第一路棍谱、破棍第一路、第二路、第三路、第四路、第五路谱、破棍又二路、又四路、又六路谱。第2卷有少林棍法势五十五图。第3卷则用一问一答的形式对少林棍法图势、歌诀及使用方法等做了解说。
而《手臂录》则是在阐释枪理之前,对当时可考的枪家派别进行了详尽的分析。吴殳在自序中说道:“余所得者,有石家枪,敬岩也。峨嵋枪,程真如也。杨家枪、马家枪、其人不可考。
少林枪,余得者洪转之法。汊口枪,则程冲斗也。此七家者,其法具存。余若金家枪、拒马枪、大宁笔枪等,尚有十余家,名存而无徒,书又不传,无可考据。应由技术浅小,虽取名一时,不足以传久故也。”因此,吴殳仅对峨嵋枪、杨家枪、马家枪、沙家竿子、少林枪、汊口枪6家进行了分析,以明6家之别。同时在《枪法微言》中提到,“枪本为战阵而设,自为高人极深研几,遂使战阵之枪,同于嚼蜡”[11]73。说明,枪“本”就是为了在战场上杀敌而创造的,其技术是为“战阵而设”;但自从经过“高人”的研究,使枪法的内容更加丰富、细腻和复杂,因此相较之下,反觉得兵枪的枪法过于简单而索然无味了[14]290。
3明清兵家与民间武术研究目的之比较
3.1明代兵家武术研究目的探析
在阐释明代兵家研究武术目的之前,有必要了解一下兵书的历史概貌。《中国兵书总目》记载:先秦着录104部,现存42部;秦汉着录85部,现存21部;三国、魏晋南北朝着录111部,现存34部;隋唐五代着录183部,现存23部;宋金元着录455部,现存103部;明着录1 165部,现存748部;清前期着录228部,现存208部。可以看出,其中以明代兵书为最,而明代兵书97%以上成书于嘉靖之后;因此,它存有自身的特点,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具体实用”,即对战争准备的每一事物都有详细的记载,这正是以前兵书所不及之处。如武器装备,不仅叙述一门火炮的技术性能,使用方法,还讲述怎样造出好箭好炮,甚至是各种火药配方的具体比例[16]。同时还注重研究外国人的兵器,如戚继光就根据葡萄牙和日本的新式火器,仿制出鸟铳和“佛朗机”炮,从而使明军进入了冷热兵器混用的阶段[17]。
另外,从马明达先生关于戚继光《拳经捷要篇》之价值的评说,“作为杰出的军事家,比起同时代任何一位军事家来,戚继光的观点都更高,视野更宽广,思想也更深邃,因此,他不可能对一般的军事技艺投入太多注意力,更何况是无预于大战的拳法。戚继光的成就是多方面的,其中之一是练兵,这方面堪称超越千古。从属于练兵需要,他也重视武艺训练,已在宣称士卒不学武艺是不要性命,但武艺必须表现为集体的‘齐勇’,必须服从‘束伍’的原则。‘徒支虚架以图人前美观’的虚花武艺坚决摒弃。独来独往的个人武勇非但不提倡,而且还要绳之以法。他所重视的武艺,第一位是火器(鸟铳、佛郎机),其次是弓弩,然后是长枪、藤牌、长刀及狼筅”[4]123也可窥出,兵家的宗旨是“战必以练兵为先”,其目的就是为了取得作战的胜利;因而兵家关于武术的研究,其实就是为此服务的。如戚继光在《纪效新书》卷十开篇即表明,“器械不利,以卒予敌;手无搏杀之方,徒驱之以刑;是鱼肉乎吾士也。器械利,而无号令金鼓以一其心,虽有艺与徒手同也”,因此要“艺与法令当并行而不悖”。
于是,戚继光亲自研究改制武器装备,试制训练器材,在平时训练中让士兵使用更重的武器模型;总结出长短兵器互相配合,车兵、步兵、骑兵、炮兵协同作战的训练内容和训练方法;选用去除过花法的各类武术技艺训练士卒,并规定考核方法;按照士卒的年龄、身高、体质等情况,分别发给适当的兵器,遵循先技术、后营阵的原则进行分组训练,把士卒训练成为“有勇识方,人自为战”的精兵,把军队训练成为“节制之师”,就像指挥一个人那样[18]。
综上所述,明代兵家对武术的整理和研究主要出于军事战阵所用之目的,但因此也进一步明确了军事武艺与民间武术两者之间的价值取向和表现形式的差别。
3.2明清民间武术研究目的探析
“与明代相比,清代武术论着的最大区别是军事武艺的内容明显不再占有主导地位,而受传统文化的滋养……,使武术最终在内涵与外延、思维方式与形式表达,乃至行为哲学上,都具备了完整而独特的新形态”[4]14,而综观当代武术理论的体系框架和内容,不乏明清民间武术研究的精髓。
一是首次进行武术分类。黄宗羲在《王征南墓志铭》中提出拳派分“内、“外家”的观点,并明确指出二者相异之处,外家“主动”,表现为“主于搏人”;内家“主静”,体现在“以静制动”。
学界认为,这样依拳种技术风格分类的明确记载在此前是不多见的[14]301。
二是规约拳械技法要求。关于拳术,其中最为精要的莫过于黄百家关于内家拳的阐释,云:“拳亦由博而归约,由七十二跌:即长拳滚斫,分心十字等打法色名。二十五拿:斫删科磕靠等。以至十八:即六路中十八法。由十八而十二:倒换搓挪滚脱牵绾跪坐挝拿。由十二而总归之存心之五字,敬、紧、径、劲、切。故精于拳者,所记止有数字。”[19]
《六合拳谱》有“两肘不离肋,两手不离心”,以及“四合”之说:心与眼合多一明,心与耳合多一灵,心与鼻合多一力,心与舌合多一精”[20];另有“五行合一”的技理,“心动如飞剑,肝动如火焰,肺动如雷声,脾动挟肋功,肾动快如风,五行合一处,放胆即成功”等[21]。此外,苌乃周提出的“三尖、六合、十二节”的论述也是最早见之于文献的。
《论初学入手法》云:“三尖照者,鼻尖、手尖、脚尖,上下一线相照也。三尖到者,眼睛、拳头、脚尖,不先不后,一齐俱到也。”六合则是“学拳脚与手合,手与眼合,眼与心合,心与神合,神与气合,气与身合”,十二节为“手有肩肘腕三节,腿有胯膝脚脖三节,左右相并,共十二节,乃人身之大骨节。手之能握,足之能步,全赖乎此”[22]。而这些理论,大部分都已成为各派拳术所遵循的基本技法准则。
关于器械,《手臂录》精确指出枪与棍的本质区别乃在于“扎”与“打”,其他延伸出的各法也因此而有别。同时又揭示出“八母,本也;六妙,用也;五要,变也;三奇,巧也。尽此诸法,枪可以冠诸艺矣”的练用宗旨。“八母”为封、闭、提、掳、拿、拦、还、缠;“六妙”为一戳、二进、三乱、四定、五斜、六直;“五要”则是一圈、二 串、三 排、四 压、五 扎;“三 奇”即 一 软、二 闪、三赚[11]188-195。
三是以哲理、医理阐释拳理。如以易理析拳理的陈鑫,在《陈氏太极拳图说》卷首云:“予学识浅,未能窥其蕴奥,且其书最精深,又不易阐发,于河图洛书,未能道破一语,而特于羲经所着阴阳错综、六爻变化与神禹所传之五行相生相克者,窃取万分之一焉”,“古人笔墨,原非为拳而设;其包括宏富,亦若为拳而设。随意拾取,无不相宜。此亦足见太极之理精妙活泼,而令万事万物各适其宜,用之者无不各如其意”[23]。
苌氏武技则以中医经络、脏象学说为依托,紧密结合拳势运作特点,研究经络气机与拳势转换间的动态平衡关系。他认为:“形合,则气不牵扯;形不合,则气必濡滞”“转关有一定之势,接落有一定之气,无悖谬,无牵扯矣。盖势之滑快,气之流利,中无间断也。一有间断,则必另起炉灶,是求快而反迟,求利而反钝也”[15]。
4结论
关于明清兵家与民间对武术研究的比较分析,可以发现,研究者的思想,即研究者的研究目的是2个群体本质区别所在,因此,围绕着本质而延伸出的研究内容自然迥异。
对兵家而言,获胜才是王道。明代兵家追求武术之“具体实用”,宗旨就是为军事战阵服务。虽然民间丰富的武术技法内容能提供练兵之所需,但“战阵”需要的是号令和整齐划一,采用的是“动止有则,强者不得独进,弱者不得独退”,直攻急取的技击作战方式,故要想从民间武术中汲取实用之技,就必先要辨识出其中无用的花法之套。因此,明代兵家对武术的整理和分析,体现出汇艺体系、辨法花实的特征,目的就在于其实用性。
如果说兵家视武术为工具,那么民间则视武术为人生。因为,在民间的视野中,武术是生存方式,是所有和全部。正是出于对武术技艺、习法的珍视,使他们认识到传承的重要。反映在研究内容上,则表现出依类着述、自明体系的特征。进而由行为到思维,由外延至内涵,由技法而拳理,从而构建出独特的武术理论体系,说明他们的追求目标已不再仅仅是技,更是拳理和人生之道的融合。
但是,回顾历史,也正是两者的互补,让我们得以清晰、理性地辨识武术自身。当然,关于明清兵家和民间武术研究的比较还有很多值得我们去探索和分析的。例如兵家和民间关于武术内容的表达方式,民间对兵家武术研究及其思想的吸纳,兵家之间、民间之间武术思想的关联等问题,因此本文望能起到抛砖引玉之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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