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海德格尔对那托普挑战的回应与实际生活经验的语言性
下面我们看海德格尔如何借助立足形式显示的现象学来回应那托普的两个批评。
先看第一个批评,反思的目光是否会止住原本的体验之流? 现象学反思原本经验的时候,并不是对体验之流的一般化,也不是形式化,而是形式显示。形式显示可以使体验之流保持在 “悬而未定”之中,不必担心它会因此被对象化、客观化,相反,它还能防止实际生活经验沉沦到客观化之中。①海德格尔以此反过来批评那托普没有看到原始被给予的体验领域。②那么,在实际生活经验中原本给予的是什么呢? 海德格尔以 “有东西吗”这个问题体验为例,来显明实际生活经验中原本给予之物。我们通常认为一般之物乃是从具体之物中归纳、抽象出来的,因此,一般之物也需要回溯到具体之物才能得到说明。海德格尔认为这是成问题的。③在 “有东西吗”的发问中,涉及到的最 “一般东西”不同于在具体对象基础上抽象或形式化出来的 “一般”,而是一种更为原本的 “一般东西”.为避免混淆,海德格尔称之为 “原 - 东西”( Ur - etwas) .④“原 - 东西”并非任何具体的东西,而是一种原初之有,亦即 “有” 或“存在”的原初意义。这种前对象、前概念的存在 - 意义或 “原 - 东西”也称 “意蕴”.它是事物原本的 “存在方式”.不是先有 “事物”,再有意蕴。相反,意蕴才是我们遭遇事物时首先出现的东西,是原初现象、原初的呈现。 “意蕴( das Bedeutsame) 乃是原初的东西,是直接给予我的,并没有通过一种实事把握而造成的任何思想上的拐弯抹角。”⑤可以说,意蕴是事物存在的 “原型”,它被客观化以后,才有对象。
由于 “原 - 东西”或 “意蕴”先于具体事物,是我们能够遭遇具体事物的可能性条件,它也就不能在给出具体事物的基础上再通过抽象来获得。它的出现只能是一种纯粹的生成。这种生成不同于实然领域的自然事件或进程,而是一种源发生 ( Ereignis) . “把体验刻划成源 - 发生( Er - eignis) ---是带有含义的东西,而不是实物式的。”⑥源发生是一种本己 - 发生 ( sich er -eignen) ⑦,即本质性对象构建自身的过程,因此是存在 - 意义的原初生成。而存在 - 意义的生发超出实然领域的因果律之外。在源发生之后,在“原初某物”的基础上,我们才能遭遇具体的“某物”,然后才会有基于实物因果联系的自然事件或进程的出现。
在海德格尔这里,素朴的体验乃是这种源发生,是存在 - 意义的原初生成。如此生成的 “原初 - 某物”或 “意蕴”也具有普遍的特征,但那是形式显示的 “普遍性”,不同于一般化或形式化的普遍性。这种普遍性不是对生命的脱弃,相反,它乃是我们人类生命本身的 “普遍”实情。它揭示出的是体验的原始趋向、原始结构,因而,不仅不是对体验的中止,而是生命本身的显示。“’一般东西‘的原始特征乃是一般生命的基本特征: 生命以自身为动因,并且具有趋向性; 动因化的趋向,趋向性的动因: 生命的基本特征,向着獉獉某个东西生活,进入特定的体验世界活出世界。”⑧换句话说,人类生命本身或人之此在一开始就已经是对存在的 “领会”与 “解释”了,因为它活在存在的 “意义”之中。“如果说实际生命放弃了解释的原始性,那么,它也就放弃了从根源上占有自身的可能性,而这就是说,它也就放弃了去存在獉獉獉的可能性。”⑨这种体验的意义 “动因”是那托普未曾考虑过的。“可见有一种对体验的体验,尽管那托普还从未预见……这一点; 那是根据其动因化对体验的理解。”①现象学对体验的反思,从海德格尔形式显示的角度看,并不会中止体验之流。它不是对体验的普遍化、概念化,而是显示出体验自身的趋向性或 “内在动因”.这种显示就是对生命本身的现象学直观。它不仅不会中止生命之流,而是对理论化、概念化生命的 “松绑”,将其从概念化的趋向中拉回到其生发的未定之中,从而获得对 “意义”的饱满体验。“作为对体验的体验、对生命的理解,现象学的直观乃是解释学的直观 ( 使……变成可理解的、赋予意义的) .”②现象学对生活经验的解释是借助语言展开的,那么,语言是否必然导致经验的客观化、理论化? 实际生活经验不仅总在解释着,它的根子处同时也已经是语言性的,因此,语言对生活经验的表达同样可以是鲜活、生动的,而不必是理论化的、概念化的。海德格尔在分析宗教经验的时候,揭示了语言与实际生活经验的内在关系。
由于上帝的存在并不能以客观的方式被证实,信仰也就同样不能作为一种客观事实来实现,而只能 “落实”在实际的宗教生活体验之中。其中,很重要的一个环节是对 “福音”的听信与传播。如果能听信福音,让福音直接进入你的生活,成为你实际生活的一部分,那么,你的生活就具有了宗教性,也就具有了真正意义上的信仰。保罗与信徒之间的通信就是他们对福音的共同听信与传播。海德格尔注意到,这些书信中 “知道”与 “成为”这两个语词经常出现,比如 “我知道你们是蒙主拣选的”、“我知道你们已经成为了基督徒”、 “正如你们知道我们在你们那里,为你们的缘故是怎样为人”等等。这里的 “知道”与 “成为”并非是对一种现成事态的描述,而是直接当下参与相关事态构成。海德格尔指出,正是通过不断重复这些语词及话语,让他们一再地确信以及共同确信自己与上帝的关联。正是这种知道与确信,让他们不断地成为基督徒。而这种知道与确信,都是通过语言来完成的。因此,形式显示化的语言不仅不会中止生活经验之流,相反,实际生活经验本身就需要语言才得以展开。根据维特根斯坦,原本的语言游戏就是生活形式,而我们就生活在语言之中,因此语言与实际生活经验是相互贯通的。海德格尔以此回应了那托普的第二个批评。
形式显示化了的现象学语言,同样不会中止原初的生活经验。这是一种依循生命内在意义结构而来的说话方式,它乃是实际生命本身的自行到时与自行言说。“实际生命不仅作为有意蕴的事件以及世界的重要性来看待自己和关注自己,而且,还有它与自身说话,那它也就说着世界的语獉言獉。”④解释学的现象学提供的并非是有关生命的理论或概念,而是着眼于生命自身的 “存在方式与言说方式”来看实际生命本身,⑤是一种出自实际生命本身的言说。这种言说,不仅不会使生命体验客观化、理论化,而是人之本己存在获得觉醒的可能与方式。“这里有一个哲学的觉醒,在这种觉醒中,此在与它自己相遇。这种觉醒是哲学的,其意思是: 它存在于一个本源的自身解释之中,哲学根据其自身已将这种自身解释赋予自己,而且这样,本源的自身解释便构成了此在自我相遇的一种决定性的可能与方式。”⑥正是由于实际生活经验中就已经包含了理解与解释,而语言又直接参与了这种经验的构成,因此,它就已经包含了被说出的可能性。现象学就是要说出 “现象”本身所包含的 “话语” ( 逻各斯) . “现象学就是对这样一个 ’意义整体‘的阐明,它给出 ’现象‘的 ’λóγοζ‘ [逻各斯],'verbum internum' [内在语词] 意义上的---而不是逻辑学意义上的--- ’λóγοζ‘ [逻各斯].”①原本的语言并非是去生命化,而是生命内在历史性必要的构成环节。因此,如果从形式显示或解释学的现象学角度去看待,而不是从一般化、概念化的角度去看待,那么语言含义本身就富含现象学直观的意谓。与含义要素密切相关的并非普遍化的一般化,而是生命本身的意蕴。②只要含义这种非理论要素得到洞见,一种可以传达生命原初体验的现象学就是可能的。“如果含义要素的非理论特征得到了洞见,那就得出了一种可传达的现象学科学的可能性。”
四、结 语
至此,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语言在海德格尔思想方法形成的过程中所扮演的角色。形式显示或解释学直观的方法源自胡塞尔的范畴直观思想。海德格尔通过深化胡塞尔有关一般化与形式化的区别,赋予范畴直观以更为原本的地位,并以此构成其方法论的基础。考虑到范畴直观思想是为了解释语言的形式要素的充实问题提出的,而形式显示方法则让此 “形式”要素获得了源发性的地位,由此可见,语言问题直接关乎海氏现象学思想方法的形成。
虽然 “形式显示”一词本身在 《存在与时间》中出现次数并不多,但是,海德格尔把解释学的现象学作为该书的基本方法论立场就已经表明,此书整体上是以一种形式显示的方法来追问及展示存在之为存在的。 “现象学描述的方法论意义 就 是 解 释獉 獉。此 在 现 象 学 的 λóγοζ 具 有ερμηνενειν [诠释] 的性质。通过诠释,存在的本真意义与此在本己存在的基本结构就向居于此在本身的存在之领会宣告出来獉獉獉獉。此在的现象学就是诠释学。”④作为该书关键词的 Dasein ( 此在或缘在) 就是这样一种形式显示词,而非一个现成化的、对象化的概念。它以 “形式显示”的方式 ( Da - sein) 指向一个充满指引联络的 “世界”: In - der - Welt - Sein ( 在 - 世界 - 之中 -存在) . 《存在与时间》中这样的 “形式显示”词很多,比如 “能在”( Seink?nnen) 、“去存在”( zu - sein) 、 “上手的” ( zuhanden) 、 “将来”( Zukunft) 、“朝死存在”( Sein zum Tode) 等等,它们都不是某种现成观念或概念的表达,而是通过语词的字根、前后缀以及上下文的相互牵引,来共同彰显、构造存在之意蕴。⑤不仅如此,语言含义的 “形式要素”同时也成为海德格尔展示“存在”之 “指引联络”的原型,甚至可以说,海德格尔存在论思想的关键就在于使存在本身意义化。虽然在该书中,此意义的可能性最终被归诸时间,但是,既然把存在的 “意义”领会为存在自身,那么,语言与存在的内在交织关系也就已经暗含于其中了,这也就为其后期的思想转向---转向语言来思考存在---埋下了伏笔。虽然前后思想重心有所转变,但是海德格尔借助语言自身的显示力来彰显思想的做法 ( “形式显示”)始终保留着,成为他的一以贯之之 “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