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通往技术的现象学的含义
现象学发端于胡塞尔,海德格尔首次将现象学引入技术领域.之后,很多技术哲学家(伯格曼、伊德、马尔库塞、斯蒂格勒等)或多或少受到海德格尔的影响而进行更深入的研究.那么海德格尔是如何看待现象学的?其现象学又如何与技术结合在一起的?
海德格尔踏上现象学之路伊始,布伦塔诺的论文《论亚里士多德那里存在者的多重含义》以及胡塞尔的《逻辑研究》对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使得海德格尔对存在论的问题产生了极大的困惑并试图从胡塞尔的"现象学哲学"中寻找答案.也正是注意到并借助于《逻辑研究》中所强调的感性直观和范畴直观的区别,海德格尔察觉到"存在者的多重含义"问题的端倪.在对《逻辑研究》进行进一步的探讨时,海德格尔认识到胡塞尔的意识行为的现象学所理解的自身显现乃是在场者的无蔽状态,是其解蔽和自我显现.那么根据现象学原理,那种作为"事情本身"被体验的东西究竟是处于在无蔽中遮蔽自己的存在自身之中,还是意识和意识的对象性中成为了海德格尔与胡塞尔的分歧点之一.海德格尔将精力完全转向哲学之前主要学习神学,谢林及黑格尔之后的思辨的神学及运思的艺术影响着海德格尔的学术生涯.这两方面影响着海德格尔的哲学运思,他本人这样说:
"就这样,存在论与思辨神学之间的对峙便作为形而上学的建构而进入了我的研究的视野之中".不仅如此,对于存在本身的探寻以及思辩或运思的艺术亦贯穿海德格尔研究的始终.
在对存在意义问题的探究上,"随着存在的意义这一主导问题,探索就站到了一般哲学的基本问题上".现象学就是处理一般哲学问题即存在的意义问题的方式,在此意义上,海德格尔反对将现象学作为一种流派或者一种立场,"我们主张:现象学并非厕身诸科学之间的一门哲学性科学,亦非其他科学之前科学,'现象学'乃是科学的哲学一般之方法的名称".另外,现象学并不满足于描述历史事实,即表述实际情况是什么,而是从哲学层次上关注事实如何展现为如此这般的情况,"'现象学'这个词本来意味着一个方法概念.它不是从关乎实事的方面来描述哲学研究的对象是'什么',而描述哲学研究的'如何'".在海德格尔对存在者背后之存在的探寻中,现象学是作为一种揭示或展示的方式方法而被运用.
在对思的事情的探究上,在海德格尔看来,思的任务就是用规定思的事情去取代以往的思想.海德格尔认为,现象学是一件有益于思的事情,是一种超越现实性的思的可能性,"仅从现象学的最本己的方面来说,现象学并不是一个学派,它是不时地自我改变并因此而持存着的思的可能性,即能够符合有待于思的东西的召唤.""从本质上说,现象学并非只有作为一个哲学'流派'才是现实的.比现实性更高的是可能性.对现象学的领会唯在于把它作为可能性来把握".在此意义上,现象学既是一种高于现实性的思的可能性同时也是运思的一种艺术、一种方法.
总之,对于海德格尔来说,无论是在对存在意义的探寻中,还是在对思的可能性的思考中,现象学是一种无可替代的哲学研究方法.正是现象学使得海德格尔重申其哲学中存在的意义以及对思的运用这两大主题.而对于"存在的意义",关乎于某种存在者--此在,"存在意义的问题"是由此在提出并解释、领会的.
"而所有属于展示方式与解说方式的东西,所有构成这种研究所要求的概念方式的东西,则都叫作'现象学的'".此在具有突出优先的地位,此在的存在就是海德格尔现象学首先思考、追问的事情."对人类命运的关注始终是海德格尔关心的主题,当他发现现代人类命运的悲剧源于现代技术无往不在的统治时,他决然地把技术当做自己批判的靶子."所以,后期海德格尔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现代技术上:现代技术是人类的"根本性境遇",人们生活在被现代技术笼罩的时代.通过现象学所进行的对现代技术的追问,不仅体现在海德格尔通过对存在者层次的现相而对存在领域的技术现象进行的追问上,而且体现在海德格尔的思的运作上,因为"追问乃是思之虔诚".
二、海德格尔现象学中的技术
技术成为现象学研究的对象,必然是不恰当地显现的,正是各种流俗的技术观念使得海德格尔必须以现象学的方法将技术以自身揭示自身的方式向人们展示出来.在这里需要区分海德格尔现象学中的两个概念,即现象与现相.通常作为现象学意义上的技术的"现象"--不同于技术"现相"--可以通过自身显示自身的那个东西总是通常被作为技术"现相"的流俗观念所隐藏.而"技术作为'现象'的深藏不露,与西方的形而上学传统密切相关".自柏拉图起,那种对存在本身探寻的思想被存在者之存在的思想所替代,"现在所考虑的不是存在如何存在并活动着的方式方法,不是隐蔽和展现之间的配合,而是存在在存在者中的显示,而是它确定在一个一定的形态中,一个一定的外观中."这就导致了人们在对存在探究的过程中往往是根据存在者的认识状况来寻找存在,而关于存在者的观念往往是正确的却不是真实的,同时"正确的东西总是活跃在某种开显之中,它是同处于一个平面上的存在者之间的某种对位和错位,为着成为正确的东西恰恰并不需要使这种无蔽向我们显示出来".
虽然技术"现象"被技术"现相"所掩盖,但可以在流俗的技术"现相"中被提示出来,人们可以通过正确的"现相"来把握"现象",即就其自身显示自身的东西.海德格尔从正确的流俗的技术"现相"出发,去追问作为其指引的、"直观形式"的技术"现象",以此来准备一种与技术的本质关联,即自由关系.
自笛卡尔以来,无论是通过感观对对象觉知的经验主义,抑或是运用理性对对象构思的理性主义,物--包括技术物,都作为物质实体被放在独立、超越甚至对立于人的位置.在海德格尔看来,传统哲学将所有物质作为"在手之物"对待,但是人在使用工具时,其并非是"在手之物"而是"上手之物".当人适切地使用作为"上手之物"的工具时,工具是透明的,不被意识到的,是结合在人行动中和工作中的手段方式.但对技术的认识不能仅仅停留在对技术的正确的工具性规定.
后期海德格尔从对技术的正确的"工具性"规定出发,运用其现象学的运思程序追问什么是工具性的东西本身以及手段和目的究竟何所属.工具作为一种手段使一个东西得出另一个东西,也即原因.虽然在工具性具有统治地位的地方,因果关系也就起支配作用,但此因果关系并非是我们通常认为可以通过人类意愿来把握和控制对象的并不加思考就予以接受的因果性.这就使得海德格尔又去追问因果性本身的性质,海德格尔追溯至亚里士多德的四因说,得出结论,即"四原因乃是本身共属一体的招致方式".
四种招致方式使物在场并使之起动,在这种意义上,招致就可称之为引发(Ver-an-lassen)--此引发与仅仅作为推动和引起的动力因不同,其范围大于动力因,是作为四因的整体出现--使得未在场的东西进入在场之中,海德格尔依据柏拉图的解释:对于从不在场者向在场过渡和发生的东西来说,引发即是产出.产出使物从遮蔽进入无蔽之中,即解蔽,即真理.技术存在于解蔽领域和真理领域.
技术的引发、产出以及解蔽方式,乃是聚集.这种聚集反映在具体的技术物中.海德格尔从一个具体的技术物--"壶"--出发,指出使壶成其为壶的壶性却仍旧是有待于思的东西,壶并非是因为被人造出来而成为容纳东西的器皿,相反,而是因为壶正是这种起容纳作用的器皿,所以才被置造出来.容纳具有承受和保持二重性,二者的统一性在于壶倾倒出的赠品之中."壶之壶性在倾注之赠品中成其本质."作为壶倾注的赠品,无论是水或是饮料,其来之于聚集着的天、地:水聚集了天空中雨露和泉中惊蛰的大地,制成饮料的粮食或果实中聚集着天空的阳光和大地的滋养.其去之于聚集着的神、人:水为终有一死的人解渴、保命,饮料或酒为不朽的诸神奉献、祭祀.天、地、神和人就聚集并栖留在壶之本质之中,壶所容纳的赠品聚集并显示着四方之纯一性.不仅是壶,所有技术物,无论是桌子、桥乃至楼房建筑无不在这种四方的聚集中显示自身.
对于技术之本质的规定,多数人会认为其仅仅适用于传统技术或手工技术的情况,而对于现代技术则并不适切.在人们可能的基于现代技术的反对声中,海德格尔认为现代技术建立在先前之技术中,却与先前技术在同一中存在着差异.
现代技术仍是一种解蔽方式,但此时的解蔽已经不再是一种基于自身涌现的那种不在场向在场过渡的产出,而是一种"促逼".在现代技术的解蔽之中,自然物成为一种处处被摆置的东西,其存在就是为了被订造而成为持存物,这种持存物所标识的就是现代技术解蔽下所涉及的一切东西的到场方式,这种在场方式打破那种在场的关联结构,使物脱离场景而成为随时可被订造的持存物.持存物消解了对象,因其对象性丧失而处处被作为订造之物而存在.海德格尔又通过对"摆置"者的追问,为我们解释出通常被认为置造了技术物的人,也是被摆置、被促逼的,也作为一种持存物而存在,并在其中不再与自身照面.但是,人此时并非完全等同于其他的持存物,人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应和存在的法则而被促逼入存在的法则所进行的订造之中,因而去参与订造,但人并非是最初意义上的订造者.那么这种订造着的解蔽究竟是什么?海德格尔将其称之为"座架"--"意味着对那种摆置的聚集,这种摆置摆置着人,也即促逼着人,使人以订造方式把现实当做持存物来解蔽."这种座架本身是未知的,它属于那种保持遮蔽但先行于一切的东西,亦是那种聚集着遣送的命运,在此意义上,座架被经验为解蔽之命运.但是,此命运不是强制性的厄运.人是因为其归属于命运领域而获得自由,但命运的遣送往往会使人们走向一种危险的边缘,由于人误解无蔽领域而采取一切尺度去推动在订造中被解蔽的东西,就产生了这样一种可能性,即把所需要的与解蔽的归属状态当解蔽的本质来经验,使得"在一切正确的东西中真实的东西自行隐匿了".然而,危险之中往往蕴含着救渡,通过我们本分地留意并着手于技术的本质,留意技术背后的其他可能性或更确切地说技术背后的天、地、神、人的四重奏的整体,那么技术之本质的自身中蕴藏的救渡就可能升起:人也不再仅仅着眼于对技术的"控制"之中,而是用所思所诗来倾听、应和以及守护那种遣送命运的允诺者.
至此,技术在海德格尔这里不仅以一种全新的方式被思考,而且被提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思想高度:技术意味着形而上学的终结或完成了的形而上学.在海德格尔看来,自柏拉图开始,形而上学便将存在本身作为存在者之存在而为人理解,人与存在本身的联系断裂了,而仅仅与存在者之间有着直接的联系,这便为存在走向处理"对象"的形而上学提供可能.在这种形而上学中,特别是通过近代伽利略以及笛卡尔等人的巩固,人站在了在对象之外与对象相对立的独立位置上,人在对数学化的世界或对象的认识活动以正确或错误的数学判断取代了包含意义、价值的真实判断,真理仅仅成为了真、假与是、非的代名词.但是,这些标榜着形而上学的东西,在海德格尔对技术的现象学描述中丧失了其继续上升的可能性:在作为促逼的解蔽中,人的独立性、对象性的眼光都消解于被订造的持存物之中;在技术之解蔽命运的救渡中,作为唯一判断的是非真假被技术物所反映的聚集着神圣的诸神、终有一死的人及其生活于其中的天地所取代.技术,在海德格尔那里,作为一种被思想通达了的东西,将以存在者之存在为其中心的形而上学送上了终结之路.
三、结语
海德格尔的现象学建基于胡塞尔的现象学,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也提到,正是胡塞尔的深入指导使他熟悉多样化的现象学研究领域,但是,在现象学的最终落脚点上,海德格尔没有追随其恩师的脚步.胡塞尔的现象学大都以逻辑分析为基础,其对意向性的分析也仅仅停留在理论层面或者包含某种超验成分."正如海德格尔抛弃了胡塞尔的先验自我一样,在事情本身的理解方面,海德格尔也摆脱了胡塞尔的意向性意识,它以此在的生存性与事情本身相联系,创导了此在的现象学".正是海德格尔注意到了胡塞尔现象学中超验自我的成分的不可取,将其理论依据于此在的生存性,以及补充了胡塞尔现象学中缺失的生存真理后,海德格尔将其现象学的思考研究方式放诸于与现时代人类命运紧密相连的技术上才成为可能:海德格尔的"现象学所要把握的不应该是自我,也不应该是所谓纯粹意识,而只有生活".
现象学视野中的技术并非历史上的某一哲学流派对技术进行的探讨,毋宁说是一种全新的对技术进行研究的方式.现象学的技术以技术与人的相关性为起点,强调比对技术人类学与工具性的规定更为迫切的是人对技术在遮蔽中敞显着的本质的归属,唯有如此,人和技术才有可能进入到一种自由之关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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