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高度积极意蕴本文所探讨的悲剧意识,将界定在文学艺术及与此相关的文艺理论、美学理论范畴之内。在文学及相关范畴,通过风格各异的文学作品,借助戏剧、诗歌、小说等形式,作家将自己对于世界的思考、生活的感受、生命的体验等意识用文字呈现出来。悲剧意识蕴藏于那些经典的悲剧性作品之中,比如希腊悲剧、莎士比亚的戏剧、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的一系列作品、卡夫卡等现代主义作家的作品、中国的《诗经》、元明悲剧、《红楼梦》以及鲁迅先生的大量作品等等。
一、理性的起点:审美判断与情感纯度
文学创作的本质特征是感性的,表现为一种形象化的思维方式,包括灵感、直觉、想象、激情等等。几乎所有文学作品都由感性生发,尽管生活的意义是追求美好与幸福,但现实生活本身却总是充满各种不幸、悲伤与苦痛的,从某种程度来说,艺术正是为了表现人类生活中的各种悲伤而出现。
在感性的层面来说,那些具有悲剧意识的作家比其他作家更具有优势。朱光潜在《悲剧心理学》中说:“悲剧向来被认为是最高的文学形式,取得杰出成就的悲剧家也是人间最伟大的天才。他们在心理科学还未流行之前就已是最深刻的心理学家。从埃斯库罗斯到莎士比亚到歌德,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在悲剧中积累了大量心理学的智慧。”朱光潜认为这些伟大作家是天才,相比一般作家,他们有着更高尚而善良的心灵,更深切关注人类命运和前途,更真切地同情着人类苦难,他们的情感更加细腻,神经更加敏感,他们对“生与死、善与恶、人与命运”保持更加密切的关注,比一般艺术家更加向往美好、幸福、安详、光明。因此,他们比一般人更能深切地体会到生活之中的各种缺憾、痛苦及悲怆,在内心形成更加波涛汹涌的情感漩涡。
然而,仅仅只有情绪和情感上的跌宕和波澜,或者说,仅仅只凭借感性的力量,是否可以创作一部伟大的、超越时代的文学作品呢?众多经典的悲剧大师用他们的优秀作品告诉我们,他们没有滥用自己与生俱来的优势,他们的情感表达是谨慎的、节制的、有选择的。他们深沉的悲剧意识,要求他们不能对那些悲伤、恐惧和各种困境做简单的、直接的情绪、情感反应,而是经过一种理性约束和过滤之后,进行有选择性、有针对性的艺术表达。
二、理性的表现:认识判断与思想深度
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说:“容易激动的情感和容易变动的性格,最便于摹仿。”最容易摹仿的往往也是最没有价值的,所以柏拉图一直提倡将哲学引入艺术之中,但他矫枉过正。如果一部作品通篇只有简单的充满思想深度的名言警句,而没有充满魅力的性格、感人至深的故事,这样的文学作品也是十分乏味的,文学毕竟不是哲学。优秀的文学艺术作品,靠的是打动人类的心灵和情感。
那么,文学当中的理性应该具备什么样的特征呢?在狄德罗看来,作家应该具备的理性表现为一种认识、判断和选择功能。他在《论戏剧艺术》中说:“然而,将由谁为我们有力地描写人类的一切本分呢?担负起这个任务的诗人又应该具备怎样的条件呢?他应该是一个哲学家,应该深入自己的内心,看到人的本质,他还必须深刻地熟悉社会上的各种行业,明了他们的作用和负担,哪些是他们的缺点,哪些是他们的优点。”席勒在《素朴的诗和感伤的诗》中认为沉思对于作家来说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品质,他说:“感伤诗人沉思客观事物对他所产生的印象;只有在这一沉思的基础上,方才奠定了他的诗歌的力量。”贺拉斯在《诗艺》中告诫作家:“要写作成功,判断力是开端和源泉。
苏格拉底的文章能够给你提供材料;有了材料,文字也就毫不勉强地跟随而至。如果一个人懂得他对于他的国家和朋友的责任是什么,懂得怎样去爱父兄、爱宾客,懂得元老和法官的职务是什么,派往战场的将领的作用是什么,那么他一定也懂得怎样把这些人物写得合情合理。”
狄德罗所说的认识能力,席勒所说的沉思品质,以及贺拉斯所说的判断能力,其实都与创作主体的思想深度、道德倾向、知识经验等密切相关,是认识判断、道德判断以及审美判断的综合,是感性创造与理性认知的紧密结合。那些具有悲剧意识的伟大作家,在对生活进行客观而精确的观察与思考之后,跳出自我主观片面的感受,选择一种最纯净、最虔诚、最有力量的情感态度,客观化表现出现实生活之中所蕴含的丰富美学内涵。
我们几乎在所有具有悲剧意识的经典文学作品中,都能找到这种用经过理性约束之后的感性光芒。
莎士比亚的很多戏剧,像暴风雨一样猛烈地冲刷着我们的情感,但在黑暗之后,仍为我们留了一盏灯,让我们看清很多人生的道理和真相。在司汤达的《红与黑》、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巴尔扎克的《高老头》、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等一系列伟大作品中,都能读到震撼心灵的感性细节,然而,因为作家们在审美判断之外的认识判断以及道德判断,我们也看到了作家在对以金钱关系为基础的社会关系批判基础之上,对人类受侵害的价值和尊严的冷静思考。
三、理性的指向:积极意蕴与人文高度
黑格尔觉得悲剧不是像表面那样表现真善美的毁灭,而是表达了“永恒正义的胜利”,黑格尔的观点或许太过于绝对乐观,却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思考悲剧作品本质特征的视角。那些具有深沉意识的作家创作悲剧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们在经过了一番思想及情感的激烈斗争之后,为什么还要将这种苦痛、可怖、震颤、不平常的体验写出来供他人阅读?难道只是为了寻求一种单纯的情绪宣泄或者博得他人的同情?
很显然,作家有着更为深层次的动机,描写现实中的种种缺憾和苦痛,一方面,是因为这些具有悲剧意识的作家有正视现实的勇气和胆魄,他们不逃避,不粉饰,不盲目乐观;另一方面,他并没有因为这些悲惨的现实而灰心丧气,失去信心,反而更加坚定了追求美好的信念。在商业和艺术上都取得巨大成就的日本动漫家宫崎骏说:“即使是在憎恨与杀戮中,仍然有些东西值得人们为之活下去。一次美丽的相遇,或者为了美丽事物的存在。我们描绘憎恨,是为了描写更重要的东西。我们描写诅咒,是为了描写释放后的喜悦。”
对于那些具有悲剧意识的作家的创作用心,别林斯基感同身受,他把果戈理的艺术风格命名为“含泪的微笑”。“含泪”表达的是作品的悲剧内涵,而“微笑”则表达了作家的一种主观立场和态度。在契诃夫、欧亨利等很多作家身上,我们都能看到这样的艺术风格。许许多多的作家都用自己的作品表达了这样的艺术追求。这样的“含泪的微笑”虽然不是耀眼的太阳,可以普照大地,温暖人间,但它像一道光,尽管微弱,尽管渺茫,但只要照进黑暗,便能驱走一片黑暗。
索福克罗斯的《俄狄浦斯王》是一个足以震撼人心的悲剧,俄狄浦斯一心想战胜命运,最终却仍然没有逃脱命运的捉弄,反映了作家对于人不能把握自身命运的一种怅然和迷茫之感,但在文本的最后,俄狄浦斯戳瞎了自己的双眼,这可以看做是另一种形式的反击和救赎,肉眼看不见了,但是内心却亮了起来,用另一种方式,取得了某种补偿意义的胜利,这是一个凝聚着血和泪的收获,却能够给人们提供某种强大的心灵力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弥漫灰暗、惨淡和孤独的调子,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有些神经质、内心矛盾而分裂,通过这些,作者为我们展现了那个不公正的、黑暗的、扼杀人性的社会,但是读完全书,却并不让人悲观、绝望,在这些黑色浓密的乌云背后,我们仍然能看到隐藏在作者内心的那种脉脉的温情和闪烁的希望之光。在小说的结尾,拉斯柯尔尼科夫与索尼娅走到一起,决定以虔信和忏悔的心情承受一切苦难,终于获取精神上的新生,让读者看到了作家对于美好的深沉呼唤和深邃的人文关怀。在卡夫卡的一系列作品中,我们读到的仍然是晦涩、荒凉、逃避、不安,变形为虫,逃避社会责任;一场莫名其妙的审判;或者是一个永远让人不安的地洞。但当我们透过这些片面,深入体会,才发现作者对幸福是多么的珍视,对美好是多么的向往。敏感的卡夫卡,太了解是什么让生活变得不幸福,他在用自己近乎决绝的逃离和割裂,告诉人们那些值得我们珍惜和追求的美好。
我们可以用“守望者”一词去形容那些具有悲剧意识的艺术家,美国著名科幻奇幻小说家乔治·马丁在《冰与火之歌》里对守夜人有这样一段描述:“长夜将至/我从今开始守望/至死方休/我将不娶妻/不封地/不生子/我将不戴宝冠/不争荣宠/我将尽忠职守/生死于斯/我是黑暗中的利剑/长城上的守卫/抵御寒冷的烈焰/破晓时分的光线/唤醒眠者的号角/守护王国的利盾/我将生命与荣耀献于守夜人/今夜如此/夜夜皆然。”从这段文字里,我们不难概括出如下的关键词:坚定、虔诚、坚强、使命、承诺、义无反顾、勇者无惧……这些关键词非常形象地说明了那些具有悲剧意识的艺术家所具有的品格。他们正视生活之中的悲怆、惨淡、苦痛,展现出了不屈不挠的乐观与积极,宣示了无比炽烈的生命热情和尊严。
艾略特在《文学与现代世界》中说:“保持我们的头脑,保持我们的价值感,就成为格外重要的了;而且我们紧紧把握着那些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仍然是永恒世界的东西,也就成为格外重要的了。”作家的悲剧意识对人生在世的各种重要问题作了深邃的哲理的沉思,这些问题既是某一个时代人所产生的,也是不同时代的人类所永恒共有的,具有悲剧意识的伟大的艺术家,跳出感性狭隘的天地,从一个更宽阔的角度,更冷静更全面地品读一种生命形态,发掘那些蕴藏在悲剧之中的积极因素,完成精神层面的涅槃和升华。
参考文献:
[1]朱光潜.悲剧心理学[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
[2]丹纳.艺术哲学[M].傅雷,译.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2.
[3]车尔尼雪夫斯基.艺术与现实的审美关系[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
[4]赵凯.悲剧与人类意识[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9.
[5]列夫·托尔斯泰.艺术论[M].丰陈宝,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6]外国文艺理论丛书(诗学诗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7]文艺理论译丛[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8]柏拉图.理想国[M].大连:大连理工大学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