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明代中期的杨慎学养深厚,堪称百科全书式的大才子。书法方面,他亦有建树,尤擅长赵体行书,有《丹铅总録》《墨池琐録》《书品》等论着,但其书名并不显,学界多持论“全面复古”,综观其书学理论与实践,这样的评价也基本属实。在特定的时代场域之中,杨慎究竟是怎样复古的?原因又何在?本文试做探讨。
关键词: 杨慎; 书法; 复古; 成因;
杨慎(1488—1559),字用修,号升庵,四川新都人。少有才情,11岁能诗,12岁作《古战场文》,正德六年(1511)辛未科状元,授翰林院修撰,世宗嗣位任经筵讲官,嘉靖三年(1524)因“大礼仪”忤逆帝意两遭廷杖,谪戍云南永昌卫,1559年逝于昆明高嶢。隆庆元年(1567),穆宗下诏抚恤建言获罪的已故诸臣,复其职并赠光禄寺少卿、谥号庄介。
学养深厚的杨慎着述颇多,堪称百科全书式大才子。书法方面,他亦有建树,善赵体行书,但所留书作不多,纯粹的创作鲜见,另有《丹铅总録》《墨池3)録》《书品》等论着。客观地説,无论是创作还是理论着作,杨慎在书法史长河中并不耀眼。其书论,大部分着作、包括时下影响很大的《历代书法论文选》及续编均未收録,在全书类的《四库全书》《中国书画全书》及专论性的《明清书法论文选》、王镇远《中国书法理论史》、黄惇《中国书法史·元明卷》才有涉及。其书论述评,近百年来散见于祝嘉《书学史》、王文才《杨慎学谱》、潘运告《明代书论》、张潜超《中国书法论着辞典》、陈滞冬《中国书学论着提要》等着作中。涉及其书法的研究文献、专着与论文都较少。专着以倪宗新《杨升庵年谱》《杨升庵书谱》较爲重要,论文有宏观研究也有书作解析,较重要的是王巍《杨慎〈墨池3)録〉的书学思想》。
倪宗新认爲:“杨慎爲明中期的学者代表,其书艺之名爲学博才雄之名所掩,加之先生半生流戍云南,其书迹已大多散亡,故明清以来对他在书法艺术上的成就鲜有专门的整理与研究。”1而杨慎的书名不显,学界多持论“全面复古”,综观其书学理论与实践也基本属实。而他究竟是怎样复古的?原因何在?
一、杨慎的复古书学理论
杨慎学术视野广阔,多达百余种的着作涉猎广泛。但仅从书目看,不少是集古归纳,“复古”心态跃然纸上。小説方面,他指唐人不及汉魏;诗歌方面,他推崇唐诗,但“尊唐不可卑六代”,提倡吸收汉魏六朝传统,《滇海曲》《竹枝词》等诗风就有清新秀丽的乐府遗韵;小学方面,他研究古字的古音和古义,《四库全书》收録了《古音骄字》一卷加续编五卷、《古音丛目》五卷、《古音猎要》五卷、《古音余》五卷、《古音附録》一卷、《古音略例》一卷、《转注古音略》五卷;书论方面,仅《墨池3)録》中就有大量古碑介绍,对书法经典亦步亦趋。
(一)崇尚羲与献
杨慎崇尚羲献父子的晋韵,他説:
法书惟风韵难及,唐人书多粗糙,晋人书虽非名法之家,亦自奕奕有一种风流藴藉之气。缘当时人物以清简相尚,虚旷爲怀,修容发语,以韵相胜,落笔散藻,自然可观,可以精神解领,不可以语言求觅也。(《墨池3)録》卷一)2
丁道护《襄阳啓法寺碑》最精,欧、虞之所自出。北方多朴而有隶体,无晋逸,谓之“毡裘气”。盖骨格者,书法之祖也。态度者,书法之余也。毡裘之喻,谓少态度耳。(《墨池3)録》卷一)3
晋贤草体虚淡萧散,此爲至妙。惟献之“绾秋蛇”,爲文皇所笑。至唐张旭、怀素,方作连绵之笔,此黄伯思、姜尧章之所不取也。(《墨池3)録》卷一)4
直到今天,晋人韵味还是大多数书法家所心慕手追的。其风流藴藉、萧散简淡、洒脱婉媚、不激不厉、风规自远,确实让人着迷。唐太宗没有如草圣、楷圣那样封王羲之爲“行圣”,而直接擢升爲“书圣”,自有其道理。而学王羲之的赵孟頫,也多次肯定。
张弼《评书卷》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
张弼《评书卷》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
从杨慎的书法实践看,也是身体力行二王及其传人余绪。他强调书法的法统与师承,追求更早的传统,得如家谱那样传承有序:
今之笑学书者曰:“君学羲、献,羲、献当年学谁?”予诘之曰:“爲此言者,非惟不知书,亦不知古今矣。羲、献学锺、索,锺、索学章草,章草本分隶,分隶本篆籀,篆籀本科斗,递相祖述,岂谓无师耶?……”(《墨池3)録》卷四)5
(二)批评顔真卿
杨慎颇爲鄙薄顔真卿之书,他説:
书法之坏自顔真卿始,自顔而下终晚唐,无晋韵矣,至五代李後主始病之,谓“顔书有楷法而无佳处,正如叉手并脚,如田舍郎翁耳”。李之论一出,至宋米元章评之曰:“顔书笔头如蒸饼,大丑恶,可厌。”又曰:“行书可观,真便入俗品。”米之言虽近风,不爲无理,然能言而行不逮。至赵子昂出,一洗顔、柳之病,直以晋人爲师,右军之後一人而已。(《墨池3)録》卷一)6
他借前人文字批顔,立论并不公允,但也表明了其复古式审美态度。顔之碑帖,可以找到大量如蒸饼的羊毫软性圆笔的痕迹,相比王羲之鼠须硬性方笔,面貌自然大不相同,没有萧散简淡的晋人风韵。杨慎不喜欢顔真卿这种“肥肥的”创新,自然以复古心态鄙薄之。当然,薄顔者并不罕见,清梁巘《评书帖》谓:“顔书结体喜展促,务齐整,有失古意,终非正格。”日本学者中田勇次郎认爲:自张旭、顔真卿始,魏晋的书法风格就已渐趋衰落,而兴起了新的书风,“新的书风则在师承授受之外,又注重亲身体验。”7
张弼(1425—1487)的草书如乱麻缠绕,没有古意,不符合杨慎的复古主义审美,他批评当时这种“丑书”,如道士符籙般的鬼画桃符:
黄山谷云:“近时士夫罕得古法,号爲草书。但弄笔左右缠绕,遂号爲草书。”盖前世已如此,今日尤甚。张东海名曰能草书,每草书,凿字以意自撰,左右缠绕如镇宅符篆。文徵明尝笑之云:“《草书集韵》尚未经目,何得爲名书耶?”(《墨池3)録》卷二)8
有意思的是,好友文徵明也来帮腔:这家伙,《草书集韵》都未必看过,就名书家了?远的传统就不説了,近世国朝的三宋二沈你不知道?其实,张弼还不算太“绕”,故宫博物院藏解缙草书《游七星岩诗》才是真正的绕山绕水,可能同爲状元不好去批评。
(三)推赏婉媚风
杨慎推赏书之婉媚,他説:
《唐史》称“顔真卿笔力遒婉”,又称“柳公权结体劲媚”,有见之言哉!今人竭力仿者,但得其遒而失其婉,徒学其劲而忘其媚。米元章所以有“笔头如蒸饼”之诮也。(《书品》)9
婉媚者得肉,以丰姿胜;遒劲者得骨,以力度胜。历代论书者多重筋骨与遒劲,而杨慎推赏婉媚、独爱丰腴。他论草书:
“张旭妙于肥,藏真妙于瘦。”然以予论之,瘦易而肥难,扬子云曰:“女有色。”书亦有色,试以色论,《诗》云“硕人其颀”;《左传》云“美而艳”,艳,长大也。《汉书》载昭君“丰容靓饰”;《唐史》载杨妃“肌体丰艳’;东坡诗“书生老眼省见稀,画图但怪周昉肥”。知此,可以论字矣。(《墨池3)録》卷二)10
又説字画肥瘦:
方逊志云:“杜子美论书则贵瘦硬,论画马则鄙多肉。此自其天资所好而言耳,非通论也。”大抵字之肥瘦各有宜,未必瘦者皆好而肥者便非也。譬之美人然。东坡云:“妍媸肥瘦各有态,玉环飞燕谁敢轻。”又曰:“书生老眼省见稀,图画但怪周昉肥。”此言非特爲女色评,持以论书画可也。予尝与陆子渊论字,子渊云:“字譬如美女清妙,清妙,不清则不妙。”予戏答曰:“丰艳丰艳,不丰,则不艳。”子渊首肯者再。(《书品》)11
在杨慎看来正如骨肉可以相配,丰艳也可以相合,不能一味求骨感瘦硬,没肉也是一种病。书法如丰腴的美女也是一种美,丰腴与清秀得比例合适肉丰骨劲。可以猜想,他不喜欢顔真卿的肥厚之笔,也不会喜欢赵佶的瘦金体。看来,杨慎找到了书法形式美对立统一辩证法则,毕竟“二王”的风神萧散也絶非点画无肉,而是骨肉匀停、婉媚有致。晚明董其昌的审美观类之,认爲“书以萧散古淡爲贵”。
二、杨慎的复古书法实践
杨慎身处于明代中期的弘治、正德、嘉靖三朝,当时各研究领域皆受时代浓厚的复古思潮影响,其书法师法和实践也离不开时代的场域。他曾作《黄叶诗》,爲大学士李东阳赏识而收之爲徒,而李东阳正是主张复古的文坛领袖,杨慎的思想及书法也就自然笼罩在复古的影子之中。
(一)书法的师法
目前,还没有足够的文献证据证明杨慎书法的直接师法,受到科考连连告捷的家族及家学影响,自然没有问题。年谱载他7岁时,“是年,升庵母亲黄孺人教之句读,授以唐诗,始学书法。”12但是,这里的“书法”恐怕还是发蒙写字而已。14岁,他向祖父杨春学《易》13。既然要走科考之路,其文字书写恐怕在发蒙後更多地受到当时台阁体时风影响,奠定一定基础後再进一步发展书艺。其父杨廷和虽然在他20岁时兼翰林院学士而且专管诰敕,但观杨慎的楷书与其父风格明显不一。估计他受父亲的同僚及後来他的老师李东阳的影响更大。在杨慎5岁和12岁时,李东阳就应杨廷和之邀,爲其曾祖母熊孺人、祖母叶氏撰写墓志铭铭文,平时的书信交往也频繁。14岁时,“是秋,升庵从福建乡进士魏浚、大学士李东阳学。”14
李东阳(1447—1516)是明朝着名政治家、“茶陵诗派”创始人和文坛领袖。其父李淳所编《大字结构八十四法》,是楷书标准化的技法教材,受其影响李东阳五体皆擅,是明初台阁体书法向中期吴门书法过渡的书法家。他对自己的篆书相当自负,尝言李斯、李阳冰之後,就算小生我了。詹景凤《詹氏小辨》云:“东阳草书,笔力矫健成一家,小篆清劲入妙。”王世贞亦云:“涯翁篆胜古隶,古隶胜真、行、草。”其篆书代表作是《怀素〈自叙帖〉引首》,不过在我看来,古朴含蓄不如李斯,婉转流畅不若李阳冰,率性书写则远逊清人,仅留其篆书骨架而已,盖因明代篆书几乎不值一提。其楷有顔真卿笔意,但更爲清润潇洒,如《邃庵铭》《甘露寺词轴》。其行书用笔有篆隶遗意,如《跋任询行书韩愈秋怀诗》《怀素〈自叙帖〉跋尾》,後者可能是在重要书迹上题跋,故而字体大小变化而且偏硬,“不及”“知识”的牵丝映带也有些气息不畅,某些笔画现代书家啓功类之。其草书牵连流畅有怀素意味,但感觉偏软,如《跋朱熹城南唱和诗卷》。李东阳性格隐忍,被讽“伴食宰相”,考其书法,收放皆有但个性不足。杨慎《石马泉亭诗页》自然内敛一气呵成,有赵孟頫遗风,也有宋人蔡京、苏东坡、米芾的意味。
李东阳行书《怀素〈自叙帖〉跋尾》
《徐霞客游记·滇游日记八》载邓川州刘一金“刘君出酒慰寒,遂宿其前楼。出杨太史《二十四气歌》相示,书法带赵吴兴,而有媚逸之致”,15説明杨慎在书法实践上承赵。衆所周知,赵孟頫主张“古法终不可失”的书画复古观,书法反对两宋尚意书风而取法二王,以流美遒劲的晋法摹古出新。杨慎的方折用笔可能也受文徵明(1470—1559)影响。杨与文交谊深厚,始于1523年与在翰林院任待诏的文徵明同修《武宗实録》时,文承赵字的法度严谨,杨则看重赵字“奕奕得晋韵度”,故而行笔流畅有文人意趣。
杨慎《石马泉亭诗页》故宫博物院藏
如果説,杨慎就吊死在王羲之、赵孟頫书风一棵树上,也不确。1541年,四川巡抚刘大谟《跋升庵临黄庭坚〈黔中与人帖〉》中,评价杨临摹黄庭坚逼真:
余尝爱涪翁刀笔,其苍古如商彝周鼎,其壮健如阵马风樯。不独度越当时,实能凌驾跨往昔。今兹数帖,集中所未载。观夫命词醖籍,用笔遒劲,且升庵逼真之临,风骨宛然,可不谓之三絶乎!16
可见,一方面批被顔、柳坏掉後的宋书,另一方面又临得一手好黄庭坚,説明杨慎实践与受时风影响的书法理论并不一致。1540年,他书“鱼凫关”三字,就有典型的黄庭坚风格。
(二)书迹与考碑
杨慎着述甚丰,传世书迹却甚少。
行书
主要是信札、诗册和题跋。
信札如故宫博物院藏《致中麓先生札》,1525年所书《致时川先生札》《致蜀中家书札》,上海博物馆藏《行书致木泾札》等。
诗稿如故宫博物院藏《行书石马泉亭记诗二首册页》《行书诗翰二首册页》,1550年“六月四日,南京右侍郎顾应祥索书,升庵遂行书丙午年诗作二十六首,题曰《杨升庵自书诗卷》,时年63岁,寓居滇池西山下。”17
杨慎楷书(左《安宁遥岑楼联》拓片、右《爲国干城》匾额)
题跋如故宫博物院藏1529年跋文徵明爲白贞夫画《洛原草堂图卷》,安徽博物馆藏1557年与周木泾等友人在泸州共赏文徵明《木泾幽居图》的跋尾,1558年跋李甲峰《东坡潇湘竹石图卷》长诗一首于尾。另外,还有《索靖月仪帖跋》等作品。
楷书
杨慎1507年20岁时替父写《致蓝章书札》,有范仲淹楷书《道服赞》结构紧致、骨瘦清劲之风,有很好的基本功。24岁中状元後替父再写《致蓝章书札》,以及26岁亲写《致蓝章书札》,则明显趋于简洁方致,也更爲自然。1531年,书《杨文襄公故里碑》《安宁遥岑楼联》,18可看出赵孟頫《寿堂春记》等风格,秀雅温润内敛。1536年,爲丽江幕府榜书匾额《爲国干城》,因风格稍变而存疑。1550年“三月十五日,升庵应按察司提学副使胡尧时之请,撰书《楚雄定远县新建儒学记》”,19据倪宗新考察,该碑确系杨慎楷书真迹。
篆书
1547年“十二月一日,李元阳撰《鹤庆军民府城碑》文,太河杨士云书其丹,升庵撰其额”。20爲左卫指挥监事沐绍勤祖母墓志铭篆额“明太夫人吴氏墓志铭”。1558年,爲铜梁县张文锦《明故待封君南潨张公墓志铭》篆额,虽是小篆却有禹碑之奇古。据倪宗新考证,碑文非其所书。21就其篆书看,与其对禹碑研究有很大关系,可谓中国书法史上的访碑先声。《禹碑》又称《神禹碑》《岣嵝碑》,相传是大禹治水时所刻,原石在衡山祝融峰的山洞里,需平躺仰视。宋嘉定年间摹刻于岳麓山顶,碑上文字奇古难辨,1536年张素升四川巡抚,杨慎看到其从湖南带回故乡云南安宁的77字《禹碑》拓片,开始研究并有《行书禹碑考证卷》手书残卷流传,但内容与文集不一,王亦旻估计是研究过程中的草稿。22该书迹约在1945年8月被毁,溥仪逃离长春僞皇宫後,小白楼所藏书画文物遭看守抢掠,许多长卷被撕成数截。
创作
杨氏纯粹的创作并不多,如故宫博物院藏《摹王羲之行书帖屏》《行草书诗扇面》,济南市博物馆藏题名《杨慎书法册》的《行书临赵孟頫〈烟江叠嶂图诗〉》,故宫博物院藏1526年《升庵诗翰二首帖》,杨升庵博物馆藏1528年书《访太狂草堂诗跋》拓本,私人藏1541年爲布政使周复俊书《杨升庵诗翰》卷等几件作品。杨升庵博物馆藏传爲杨慎1525年所书行书《张籍逢贾岛诗轴》,未署年月,尺幅近四尺,使转粗率,类清人书,因而存疑。另据倪宗新所编杨慎年谱,还有书题“澄潭竹树”“泛湖穷源碑”“天镜池”“天下第一汤”等榜书匾额,有的已不存。值得一提的是,近年来不少拍卖公司所标称的“杨慎书画”,大部分堪称“一眼假”。
(三)书法的评价
王世贞《国朝名臣遗墨跋》谓:“慎以博学名世,书亦自负吴兴堂庑。”看来,他学得像。而李调元《墨池3)録序》评价:“予尝于新都赵氏,获睹升庵在滇寄杨夫人家书,不知真僞,其字体半仿子昂而近弱。”23看来,他学得不太像。
李元阳《送升庵先生还螳川客寓诗序》载:“当其意有所欣,拈笔伸纸,藻思逸发,亹亹数千言。而笔意殷美,出入二王、松雪,故片纸只字,人争得之,如天球大弓。”24杨书确有赵孟頫笔意,与其崇尚晋人的书论合拍。
戍地百姓很是珍视这位虎落平阳的失意状元,门人弟子颇多,对其书法也很喜欢。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云:
杨慎谪戍云南,益自放,尝醉……诸土酋以精白绫作裓遗诸伎服之,酒间乞书,醉墨淋漓。诸酋辄购归,装潢成卷。慎尝语人曰:“老颠欲裂风景,聊以耗壮心耳。”25
以上古人的评价因时代相距不远,难免带有个人视角甚至私人恩怨,未必靠谱。那今人的评价又如何呢?杨钊、陈龙国认爲:杨慎的书法充满矛盾,整体上是学者型的名人书法,非书法名人。
纵观其书法,一是可能受科举制度下“台阁体”影响,书法既要追求横平竪直、温润严谨,同时又要更多地表达不受时风约束、做一个正直有气节的政治大家的情怀,所以杨慎的书法充满矛盾与纠结。书法学赵却缺精细与圆滑,与同时代的文徵明相比却又失潇洒与空灵,应算一个学者型书家,其书艺之名当会被其博学雄才所掩,难免在明清“尚态”书风中无一席之地耳。26
杨慎书法世人关注不多,也许是壮夫不爲的雕虫小技观所致。王巍认爲:盖杨慎书名不显有以下二因:一是入仕与书法,再是书名被掩。“杨慎作爲状元,却不能以书名世,这可能与他长时间浸染于应付科举考试的‘台阁体’有关。古代士人得中状元後,只着眼于仕途,便无意于翰墨小道了。”27
杨钊、陈龙国在分析《明故待封君南潨张公墓志铭》的正文时认爲:“从杨慎的学书轨迹来看,以行书、草书、楷书爲主尤以行书见长,杂糅了王羲之的笔法、赵孟頫的结体、文徵明的布势,时有苏轼、祝枝山的痕迹。”28此论未必准确,其行书确有部分取苏轼的扁势,但布势无文徵明的直挺,也无祝枝山的点画狼藉。而且如前所述,据倪宗新考证杨慎仅爲该墓志铭篆额,正文书丹者非他也。
在我看来,杨慎的书法理论通达、复古审美鲜明、技法力追古法,虽没有什麽突出特色,但整体上体现出明朝士人在书写方面的基本素养,尤其是楷书、行书、篆书,达到了一定艺术水准。
三、杨慎复古书法观成因
1368年朱元璋在南京称帝建立大明政权,1387年平定辽东实现王朝统一 ?稳固统治而加强了中央集权,思想控制比前朝严格。明代书法与政治格局和社会思潮密切相关,黄惇认爲大致可分爲三期:洪武到成化(1368—1487)爲前期,以元代遗民宋克、台阁体书家沈度爲代表。弘治、正德、嘉靖、隆庆(1488—1572)爲中期,以吴门文徵明、祝允明等代表。万历到崇祯(1573—1644)可视爲後期,代表书家如徐渭、董其昌、王铎等,书作中可看到晚明个性解放思潮的影响。29
杨慎生活在明中期,该时期是社会思潮转变的关键时段。明前、中期因程朱理学及文化政策制约,复古之风浓重。嘉靖以後,禅宗思想流行、泰州学派、阳明心学发展,从哲学到文艺个性解放的思潮渐兴,重个性、重独创和重主体情感,使得明初崇尚的程朱理学和前後七子提倡的复古、拟古之风遭到批判,徐渭、李贽、汤显祖、公安“三袁”、董其昌等人接踵而出,晚明浪漫主义书风渐成。
持复古理念的杨慎,并非书法界的开宗立派者,原因何在?
(一)复古大潮
大明前中期,君王爲标榜其正统地位,在思想文化领域积极复古,尊前汉族政权而实施“一洗胡元之旧”政策。《明实録》洪武元年载:“诏复衣冠如唐制……胡服、胡言、胡姓,一切禁止……尽复中国之旧。”这种恢复汉室的思路,是异族统治後的文化自保与复归,也是跨越元代的隔代承传,明初的《洪武正韵》《永乐大典》则是文化遗産抢救。而且,还加大执法力度,《大明律》诰成,“其目十条:曰揽纳户,曰安保过付,曰诡寄田粮,曰民人经该不解物,曰洒派抛荒田土,曰倚法爲奸,曰空引偷军,曰黥刺在逃,曰官吏长解卖囚,曰寰中士夫不爲君用。其罪至抄劄。”30各行各业都得遵照朝廷规矩,士夫不合作也是罪,据説源自朱元璋一道残酷命令:“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寰中士大夫不爲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不爲之过。”因此,不少书画家遭到杀害,如元末书法家饶介在张士诚据吴时曾经爲官,城破後被俘至南京杀害,“元四家”之一的王蒙仅仅在丞相胡惟庸家看过画,就遭连坐死于狱。苏松地区的文人书画开始陷入沉寂,复古之风劲吹。
文学方面。明初诗歌沿元人旧习,永乐之後文坛上出现以“三杨”(杨士奇、杨荣、杨溥)爲代表的“台阁体”诗风,风格雍容典雅但毫无生气。到成化、弘治年间,李东阳爲代表的“茶陵诗派”力革其弊恢复诗歌的言情特徵,散文则追求典雅流丽,啓发了前後七子的复古文学运动。至弘治、正德年间,以李梦阳、何景明爲首的“前七子”在文坛树起复古大旗,宣导“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至嘉靖时期,李攀龙、王世贞爲首的“後七子”继之。
绘画方面。成祖设仁智殿供养宫廷画家,一直到宣德、成化、弘治时期,虽未正式设立画院,但皆以南宋院体爲楷模并强行恢复前朝画风。由于政治强势干预文艺领域,南宋院体风格的画家必须入宫侍奉且称旨,如盛着在天界寺创作壁画,仅因“水母乘龙”图像而遭弃市,根本无法如元代黄公望、倪瓒等书画家那样还可以隐逸。
(二)复古与刻帖
书法方面也是复古之风劲吹。之所以如此,既有精神引导也有现实鼓励。
精神引导。洪武七年(1374)设中书舍人一职,负责内阁交付的制诰书写等工作,明成祖还从中选拔28人专习二王,至永乐朝“台阁体”盛行朝野,明初书法代表人物三宋二沈中,沈度(1357—1434)被成祖誉爲“我朝王羲之”,是最爲着名的“台阁体”书法家。另外,宋璲、沈粲、解缙等均爲中书舍人而名重翰林。宣德、成化直至弘治,制诰官员都在仿沈。皇家在封藩时同时赐其“法书”。如十四子朱瑛受封爲肃庄王驻节兰州,朱元璋从内府调出宋拓《淳化阁帖》真本一部赐之。万历四十三年(1615),温伯坚、张用之奉肃王后人将宝帖精摩上石,这就是着名的“肃府本”或称“兰州本。31另外还有《东书堂法帖》《宝贤堂法帖》等官方集古法帖。
现实鼓励。在科举取士的现实压力下,字是打门锤。以书取士、书助官势的传统自唐代始,“唐书判”云:“唐铨选择人之法有四。一曰身,谓体貌丰伟;二曰言,言辞辩正;三曰书,楷法遒美;四曰判,文理优长。”32今之考试也有“卷面分”概念。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无论释读还是从审美看,台阁体官楷自然是极好的,即便写得一手怀素的好草书或时下的流行书风,水准再高也无用处。当然,官楷千人一面的弊端也很明显,许多人爲官时与平时书写判若两人,前者是给人看的而且得看别人脸色,後者则是自己开心即可,一如现在的书法家参展与平时创作的不同。晚明如张瑞图、倪元璐等一批浪漫主义书家的心态矛盾,爲皇帝尽忠心也得爲社稷考虑,当两者相矛盾时则会如杨慎“大礼仪”那样不惜与皇帝较劲,海瑞甚至敢抬棺上朝。不过,明代士人的暴戾心态是也是读书人的骨气所在,并非那些唯唯诺诺只知发财的犬儒可比。
(三)书法道统化
书法经典一旦形成,书法的道统可能也随之形成,如皇帝位“父死子继、兄终弟及”那样讲究传承有序。晚唐卢携《临池诀》讲笔法源流:“吴郡张旭言:自智永禅师过江,楷法随渡。永禅师乃羲、献之孙,得其家法,以授虞世南,虞传陆柬之,陆传子彦远,彦远仆之堂舅,以授余……”33
因此,恪守祖训不敢越雷池半步的师传徒授书法时风,当然就可以理解,对经典也只能膜拜。《晋书·王羲之传》引书圣王羲之的超级粉丝唐太宗“制”曰:“玩之不觉爲倦,览之莫识其端,心慕手追,此人而已,其余区区之类,何足论哉!”元初,赵孟頫使书法回归晋唐,丰坊《童学书程·行书》赞之:“盖唐宋以来,得二王之法者,赵公一人而己。”明初程朱理学否定北宋苏、黄、米的书法观也强调回归晋唐,台阁体书法开始与八股文臭味相投。永乐十三年(1415),翰林院学土兼左春坊大学士胡广等奉命编《性理大全》七十卷,收1程朱理学并爲科考必读内容,锺人杰又1録增订成《性理会通大全》七十卷,续编四十三卷。其中字学部分收张载、程颐和朱熹论书,此乃史上首次以程朱理学1録论书,“文便是道”的道统色彩不言自明。朱熹説:“字被苏、黄胡乱写坏了,近见蔡君谟一帖,字字存法度,如端人正士,方是字。”34法度与儒家之人品相合,这才符合理学的书法标准。解缙《春雨杂述·学书法》中强调书学传授和临古精熟:“学书之法,非口传心授不得其精。大要须临古人墨迹,布置间架,捏破管,书破纸,方见工夫。”35于是,台阁体书法的浓重道学味,与萧淡简散、雅正平和的晋韵渐行渐远。到杨慎所处的明中期,依然余威不减。
历史节点上的杨慎,尤其是在与李东阳等复古领袖的交游,使他难于跳出复古思潮的笼罩,也不可能逃离视书法爲末技、小用的道统时代观念。他崇尚羲献、贬顔真卿,也肯定接续赵孟頫,与前後七子文论所论“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殊途同归,其目的则如项穆《书法雅言》所言:“法书仙手,致中极和,发天地之玄微,宣道义之藴奥,继往圣之絶学,开後觉之良心。”36不过,也不絶对,他以晋韵、婉媚等一己之审美,赞蔡襄“字有晋韵,在苏、黄、米之上”,也称“本朝书法家当以宋克爲第一,仲珩(宋璲)次之”。37整体看,杨慎的书法理论偏保守,也限制了其书法实践的成就,没成着名书家也属必然。
北宋蔡襄《谢郎帖》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当然,杨慎观点也不是孤立的,丰坊、何良俊、项穆等人也有类似观点。如项穆《书法雅言》称:
逸少一出,会通古今,书法集成,模楷大定。自是而下,优劣互差。试举显名今世,遗迹仅存者,拔其美善,指其瑕疵,庶取舍既明,则趋向可定矣。智永、世南,得其宽和之量,而少俊迈之奇。欧阳询得其秀劲之骨,而乏温润之容。禇遂良得其郁壮之筋,而鲜安闲之度。李邕得其豪挺之气,而失之竦窘。顔、柳得其庄之操,而失之鲁犷。旭、素得其超逸之兴,而失之惊怪。陆、徐得其恭俭之体,而失之頽拘。过庭得其逍遥之趣,而失之俭散。蔡襄得其密厚之貌,庭坚得其提衄之法,赵孟頫得其温雅之态。然蔡过乎抚重,赵专乎妍媚,鲁直虽知执笔,而伸脚挂手,体格扫地矣。苏轼独宗顔、李,米芾复兼褚、张。苏似肥艳美婢,抬作夫人,举止邪陋而大足,当令掩口。米若风流公子,染患痈疣,驰马试剑而叫笑,旁若无人。数君之外,无详论也。38
在这个历代承递二王体系的诸多名家中,竟无一位能比拟“会通古今,书法集成,模楷大定”的王羲之,全是这样那样的毛病,王羲之因此堪称冲淡中和、尽善尽美、神一般的人物。复古,似乎难以达到赵孟頫高度,也没寻求经典的当代化,这还让人活不活?即便再经典,也存在诸多不足,如杜甫诗歌所言“峄山之碑野火焚,枣木传刻肥失真”。再如康有爲所称“碑学之兴,乘帖学之坏,亦因金石之大盛也”。难怪金农《鲁中杂诗》云:“会稽内史负俗姿,字学荒疏笑骋驰。耻向书家作奴婢,华山片石是吾师。”
而更早的张融也不服二王:
融善草书,常自美其能。帝曰:“卿书殊有骨力,但恨无二王法。”答曰:“非恨臣无二王法,亦恨二王无臣法。”(《南齐书·张融传》)39
尽管如此,明代以复古爲时尚,以状如算子、乌方光爲特徵关联科考的台阁体书风,成就几何呢?丁文隽认爲:“故有明一代,操觚谈艺者,率皆剽窃摹拟,无何创制,不独书法爲然也。”40此话不确,以前七子爲代表的文学复古,也是一定程度上的创新,它阻断程朱理学统治文艺,也以模拟秦汉之文、盛唐之诗来廓清明初台阁体文学的庸俗。在书法方面,吴宽、沈周也向苏轼、黄山谷学习,文徵明、祝枝山也肯定宋代尚意书风而接续文人传统,这就打破了程朱理学对宋书的鄙视。明中叶以後,江浙一带资本主义萌芽,思潮与民风渐变,终开晚明狂放与浪漫书风。杨慎虽然与文徵明、祝枝山等书法家同时代,却因观念复古等原因没能成爲振臂一呼的书坛领袖。
结语
与解缙、徐渭并称“明代三大才子”的杨慎,涉猎广泛、论着甚多,在文学、哲学、考据学、民俗学等很多领域都有突出贡献。相较而言,因爲其墨迹流传不多与书论偏复古,或是被显赫家世与其他领域的成就所掩,书法成就也就不算特别突出。杨慎书学的复古思想及书法实践,自然受到时代思潮、家学师承、礼仪纲常、书法道统等多方面影响。其广游历、考禹碑,可能是後来的碑学、考据学先声。
杨慎是一位学者,即便着眼着力于书法,也不会如今之职业书法家那样视爲终生职业。他毕竟是“体制内”的状元,治国安邦比书法更爲重要,书作上也喜欢钤印“辛未状元”,此所谓“末技”不压“大志”,即便是在长期流放、仕途无望的艰难时刻。古代士人往往有道艺、道器观念等矛盾,少有“不爲良相、便爲良医”的习惯。今人仰望的古代诗人、画家、散文家、书法家,并非仅靠如今天专业分工、职业细化意识下的一技之长闻世。近代中国的“专家”观念,是西方学科引入後的结果。修齐治平才是古代士人的终极理想,读书写字乃最低层次的要求,当时也没有文联、美协、书协等事业单位及职业身份。因此,笔者在《王羲之不是书法家》等多篇文章中表达的观点,就是基于社会分工与风尚的古今不同。所以,评价杨慎是不是大书法家、成就如何,立足点本身就有问题。
1525年,经历大礼仪事件两遭廷杖不死、谪戍“宁充口外三千里,莫充云南碧鸡关”的永昌卫、被永远流放的大状元,居然写下《恩谴戍滇纪行》诗:
商秋凉风发,吹我出京华。
赭衣裹病体,红尘蔽行车。
弱侄当门啼,怪我不过家。
行行日已夕,扁舟歙潞沙。
注释
1[1]倪宗新《杨慎书法作品赏析》,《四川文物》2009年第2期,第87页。
2[2]倪宗新《杨升庵书论》,四川美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36页。
3[3]同上,第34页。
4[4]同上,第68页。
5[5]倪宗新《杨升庵书论》,第164页。
6[6]倪宗新《杨升庵书论》,第78页。
7[7][日]中田勇次郎《中国书法理论史》,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50页。
8[8]倪宗新《杨升庵书论》,第91-92页。
9[9]同上,第228页。
10[10]同上,第79页。
11[11]倪宗新《杨升庵书论》,第234页。
12[12]倪宗新《杨升庵年谱》,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95页。
13[13]同上,第108页。
14[14]同上,第108页。
15[15]王文才《杨慎学谱》,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16[16]倪宗新《杨升庵年谱》,第437页。
17[17]倪宗新《杨升庵年谱》,第522页。
18[18]同上,第348页。
19[19]倪宗新《杨升庵年谱》,第516页。
20[20]同上,第501页。
21[21]同上,第585页。
22[22]王亦旻《杨慎〈行书禹碑考证卷〉真僞考辨及文献价值》,《文物》2010年第5期,第78-89页。
23[23]王文才《杨慎学谱》,第519页。
24[24]王文才、张锡厚《升庵着述序跋》,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522-523页。
25[25][清]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丙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354页。
26[26]杨钊、陈龙国《杨慎〈明故待封君南潨张公墓志铭〉手书考释》,《兰台世界》2015年第12期,第176页。
27[27]王巍《杨慎〈墨池3)録〉的书学思想》,吉林大学硕士论文,2009年。
28[28]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丙集)》,第354页。
29[29]黄惇《中国书法史·元明卷》,江苏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173。
30[30]清张廷玉等撰,中华书编1部点校《明史》卷九十三,志第六十九,《刑法一》,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284页。
31[31]黄惇《中国书法史·元明卷》,第443页。
32[32][宋]洪迈《容斋随笔·唐书判》,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27页。
33[33][唐]卢携《临池妙诀》,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第二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524页。
34[34][宋]朱熹《朱子语类》第八册·卷一四〇,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336页。
35[35][明]解缙《春雨杂述·学书法》,潘运告编《明代书论》,湖南美术出版社,2002年版,第1页。
36[36][明]项穆《书法雅言》,《中国书画全书》第四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79页。
37[37]倪宗新《杨升庵书论》,第138页。
38[38]项穆《书法雅言》,《中国书画全书》第四册,第78页。
39[39][唐]李延寿撰,中华书局编1部点校《南齐书》卷三十三,《张融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835页。
40[40]丁文隽《书法精论》上编,中国书店,1983年版。第62页。
41[41]倪宗新《杨升庵年谱》,第28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