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普鲁斯特的时间观
柏格森在哲学上将物理时间和心里时间区分开来,影响到很多现代主义作家,普鲁斯特就是其中的一位。 物理时间是现实生活中单向线性、匀速流动的时间,正如我们所经历的:道路、花园、房屋这样无生命的东西在老化、凋敝,激情在冷却,爱在褪色,人在衰老和死去,时间无情地从所有存在物的身上迈过,再坚固的物质、 再强烈的激情都挡不住它匆匆而过的脚步,人生的沧桑感和悲剧感便由此生出。 而心理时间则具有不可分割、前后相渗的性质,在人的内心感受中,过去、现在及未来可以成为一个有机整体,曾有的事物、经历过的感情留在了记忆中,与现在的感受渗透在一起,并延伸到未来。 也就是说,时间的共时性与历时性可以并行不悖。心理时间的自由似乎为个人抗拒外部时间的流逝提供了可能性,它所成就的留存于记忆中的永恒必须具备一个前提,那就是曾有的过往是在内心深处真实地体验过,真心地爱过,用心地珍惜过。 即便如此,也并不意味着心理时间在记忆中形成的永恒就能替代现实生活中所不可能有的永恒,任何事物都会在时间的流逝中消磨,直至消失。 再深刻的爱情也经不起时间和生活的双重磨砺,它在生命中的某一刻华丽上演,又在某一刻颓然落幕,淹没在时间流逝的碎片中,成为一段过往。
二、斯万的爱情
作品中的主人公斯万是上流社会寻欢作乐的花花公子,过着悠闲自在的绅士生活。 初遇奥戴特的时候他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她:轮廓太鲜明突出,皮肤太纤细,颧骨太高,脸蛋太瘦长……这张脸上有很多斯万不感兴趣的美,激不起他的任何情欲,甚至还引起他的某种生理的反感。 显然,在这里并没有发生白马王子与灰姑娘的一见钟情式的爱情。后来事情有了转机,奥黛特执著而又温柔的追求激发了斯万心底潜藏着的某种感情。 奥戴特腼腆羞涩的神色,她等待他时的焦急不安,她注视他时的那种胆怯的恳求的眼神……这样的对爱情的企盼让她变得动人起来。同时她还发出了愿意付出生命来寻找真正爱情的誓言,一个动人女子的感人的爱情宣言。 斯万第一次去奥戴特家,把烟盒忘了,她给他写了一封信:“您为什么不连您的心也丢在这里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是不会让您收回去的。”斯万被这句话深深感动,以至后来的日子里这句话一直萦绕在他的耳畔。 毫无疑问,奥黛特是一个聪明的追求者,她让自己表现得温柔、娇弱、楚楚可怜,常常让自己与一些虽然细微但却美好的事物联系在一起,比如一幅壁画的某个片段、一朵雪白的菊花、一段美妙的凡德伊乐曲……奥戴特给自己一个准确的定位:我是一个柔弱的,追求美,向往爱情,并愿意为之付出的女子。从而激起了斯万作为男人的怜爱之心。 强者的价值就是要保护弱者,男人就该给女人庇护,他要保护她、怜惜她,付出自己的全部去爱她。 他甚至觉得自己和奥戴特之间是一体的,他不忍心让她一个人面对虚伪冷酷的世界。有了这样的体悟之后也就有了使命感。 斯万和过去的生活彻底告别,收心敛性,变得温柔多情、心细如发。正如莫洛亚在他的《从普鲁斯特到萨特》中所提到的那样,男人之所以钟情于某一个女人, 是因为通过某些具有魔力的呼唤,这个女人激发起本来就在我们心中存在,但是尚处于零碎状态的千百种柔情的成分,她将这些成分聚集起来,合而为一,去掉了各部分之间的裂纹。一旦出现这种情况,男人之爱就是格外专注的。 爱情就这样产生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最终奥戴特成了斯万夫人。在这里我们似乎看到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好结局,然而这却只是一个美好的幻境。
爱的激情往往会让坠入爱河的双方自认为走进了彼此内心的最深处,事实上,我们无法完全占有一个人的内心世界,甚至在感情最热烈的时候也无法完全了解对方的心理,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性使得两颗心之间的距离不可消弭。那种理想中的心无间只存在幻想当中。 斯万并不真正了解奥黛特,更不了解奥戴特的爱情。 奥戴特的爱情是她获取金钱的手段,她表面的高雅、伪装的温柔,掩藏了她的庸俗冷酷。她巧妙的伪装激发了斯万美好的天性,一个上流社会的花花公子弃绝曾经的自我,义无反顾地去追求永恒的真正的爱情。而奥戴特却以自己惊人的市民趣味和无耻的水性杨花打了这种天性一记耳光。在获取金钱的目的达到后,她很快就公开投入福什维尔伯爵的怀里, 让斯万为之全心付出的爱情成为最大的讽刺。
三、斯万爱情在时间磨砺中的消逝
斯万告别了花花公子的生活,全身心地投入一种真正属于人的感情世界中的时候, 却未能真正地体验到两情相契的欢乐。 他只是在想象中去证实奥黛特对他的爱。 如果说最初是奥黛特的伪装欺骗了他,那么最后却完全是他自己欺骗自己。 斯万没有得到过爱情, 只是拥有了一个有关于爱的幻想。斯万在认清了奥黛特之后万念俱灰,爱情幻想完全破灭。 他咆哮道:“我浪掷了好几年光阴,甚至恨不得去死,这都是为了把我最伟大的爱情给了一个我并不喜欢,也跟我并不一路的女人!”(378) 这一声痛苦的咆哮标志着斯万从对奥黛特和对自己的幻想中醒悟了过来,同时也正式宣告了爱情神话的终结。
斯万曾是一个花花公子, 游离于各种女人之间,遇到奥戴特以后,将自己真正的爱情给了她,娶她,意欲成就永恒而伟大的爱情。然而他们的爱情却只是镜花水月的缥缈虚无。随着时间的推移、流逝,曾有的幻想渐渐破灭,真实被无情地展露出来:奥戴特并不是斯万所认为的高雅温柔、审美趣味高、可以为爱情献出生命的女人,相反,她庸俗、冷酷、放荡。时间最终把斯万爱情的实质磨砺了出来,他以改变自己的人生为代价尽力争取、精心呵护的爱情其实是和一个并不相爱的女人共有的一个幻境而已。时间就像一张过滤网一样,会把所有那些虚幻的、不真实的东西过滤出来,沉淀下来的是那些人们不愿意接受的冷酷的真实,以及由此而来的绝望、痛苦。
古典哲学假定有一种不变的信仰犹如精神的雕像形成我们的人格,这座雕像在外部世界的冲击下坚定不动如磐石。 爱情也是一种信仰,我们都企盼这样的信仰会是任何冲击下都岿然不动的磐石。但是普鲁斯特却告诉我们: 自我在时间的流逝中逐渐解体,总有一天那个曾经爱过、 痛苦过的人什么也不会留下。
沉溺在爱情中的自我一旦从爱情痛苦中解脱出来,曾有的爱情就只是一段过往。 所以我们拥有的一切都处于永恒的流逝、销蚀中,当我们最终不得不面对、接受那些冷酷而无望的真实的时候 , 会发现想要执著的永恒遗失在了岁月的过往中。或许当我们还认为自己执著于一个人、一份情,并会天荒地老的时候,时间已经残酷地告诉我们—————我们早已不是最初的我们,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时间每时每刻都在颠覆着我们所有有关永恒的理想。心里时间隧道中所存在的记忆中的永恒,只是对现实世界中无法留驻的时间碎片的无力弥补。
斯万的爱情没有宝黛爱情的揪心的悲;没有思嘉爱情的悬念起伏的误解;没有安娜爱情的宗教和道德窒息。 它就像我们每个人的爱情一样,既不惊天动地也不需要让生命承受之重,却让我们的精神和心灵因为思念、妒忌、猜疑而受苦。那些曾有的幸福、快乐、痛苦、悲伤最终成为无数个消亡的自我的经历,在时间的长河中消散。 斯万的爱情不仅是唯美爱情的终结,也是永恒的爱情理想在时间流逝中的陨落。
参考文献:
[1] (法)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M].李恒基,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8.
[2] 李晓燕.《追忆似水年华》中的时间艺术[J].长江大学学报,2013(8).
[3] 克洛德·莫里亚克.普鲁斯特[M].许崇山,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
[4] 柏格森.时间与自由意志[M].吴士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