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小说家弗 斯科特 菲茨杰拉德曾经在总结自己的一生时说"我不是个伟大的人,但是我的天才有一种无私的客观性质,我一小块一小块地牺牲它,为了保存它的基本价值.这有一种史诗式的庄严."(汪介之,2003:135)在菲茨杰拉德的作品中,他借由一种既能纵乐其中,又能抽离之外进行观察的能力,栩栩如生地再现了 20 世纪二三十年代美国的社会面貌、价值观念等现实特征,以独特的视角真实地刻画了当时的年轻一代对现实的不满与失落.
《夜色温柔》是菲茨杰拉德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它就像是作者生活的"自画像",某种程度上也是其本人无奈、悲哀心境的真实流露.这部小说在出版之初并不被接受,甚至受到了西方文学批评界的非难和苛责,但它所蕴含的珍贵的社会、历史、文学价值使其在若干年后重新获得肯定.着名美国作家约翰 奥哈拉的话能表达《夜色温柔》在美国文学上的地位:"在我看过的那些书中,还没有哪一本能与《夜色温柔》相媲美."(吴建国, 2002: 113)同为"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作家,颇有文学造诣的海明威也表示:"这部小说的绝大部分写得相当精彩,令人拍案叫绝."(吴建国,2002: 75)小说细腻传神地描述了"爵士乐时代"的腐朽堕落、道德沦丧、信仰危机等社会现实.自上世纪的六十年代《夜色温柔》被重新正名之后,西方的文学评论界主要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资本主义社会的伦理道德现状,以及"迷惘的一代"的精神空虚等角度对其进行过解读.不置可否的是国内的研究方向深受西方文学研究的引导,《夜色温柔》在近年来也开始被越来越多的国内评论家所关注,他们从很多新颖的视域例如象征手法、女性主义、解构、空间形式等对其进行分析,多角度、深层次地探究其蕴含的文学价值,但是从存在主义哲学角度对这部作品进行解读鲜少有之.
"存在主义"这一概念有广、狭义之分,狭义的存在主义主要是指以法国哲学家萨特为代表的哲学思潮,广义的存在主义则指以"存在"为哲学基本问题并集中思考这一问题的哲学思潮.(朱立元,2005,131)存在主义哲学是十九世纪末兴起的一种哲学思潮,旨在探讨人类存在的困境:生活的无意义、无目的以及人在这个荒诞世界中的异化和焦虑.《夜色温柔》中的存在主义建构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一、荒诞的世界
《圣经 旧约》记载,创世之初,仁慈的上帝让人类始祖住在美丽的伊甸园里.园内风光旖旎,极尽天上人间之繁华,人们的生活也无忧无虑,幸福快乐.菲茨杰拉德在小说《夜色温柔》中对"上流社会"的奢华生活的描述,表面上确实给人营造出主人公好似生活在人间伊甸园的感觉.生活上的物质享受无穷无尽,那些"上层人"整日忙碌于寻欢作乐,参加狂欢派对,对酒当歌、纵情潇洒.可是事实与表象却大相径庭,小说里的生存世界一片混乱,人们的精神世界一片荒原,这里的夜色并不温柔.
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对于"人是如何存在"的问题指出,作为"存在"的人,面对的是虚无、孤独和烦恼,因为人面对的是一个无法理解的世界,一个荒诞的世界.(朱立元,2005:142)加缪认为荒诞直指现代人普遍面临的基本生存环境:现代人被抛在这种环境中无处可逃,唯一可做的只是面对荒诞并在荒诞中生存.在小说《夜色温柔》中,菲茨杰拉德正是向我们展示了这样一个荒诞的世界.
小说发生在一战后的"爵士乐时代",这大致上是美国经济相对稳定繁荣而社会思想面貌发生剧烈变化的时期.踌躇满志的年轻人普遍历经了满怀理想以及随之而来的沉重打击的人生旅程,对人生和未来感到迷惘.在物质的感召下,年轻人开始渴望进入社会的上层阶级,心迷金钱的魔力,追求社会地位带来的优越感.人与人之间疏远、冷漠,人们心灵孤独、无望,对信仰动摇,对理性怀疑乃至道德的沉沦和伦理的混乱,现代人在这样一个异化的世界中显得茫然而无所适从.菲茨杰拉德曾形容当时的美国为:"美国进人了历史上最会纵乐、最炫丽的时代.到处是一派纸醉金迷的景象--令人目炫的一掷万金、令人憎恶的道德沦丧,旧的美国正在禁酒令中苦苦地挣扎着."(董衡巽,1986:213)荒诞与虚无显现为当时那个世界的本质.《夜色温柔》中迪克夫妇日日穿梭于灯红酒绿的豪华派对, 过着挥金如土、狂欢作乐、酣畅阔绰的日子.
在小说的开头,作者用罗丝玛丽的观察将戴弗夫妇那令人咂舌的豪华曝光给读者,"他们所带的东西--四把大的遮阳伞用来形成一个这样的棚,一个活动的更衣房,一匹充气的橡皮马,这些罗丝玛丽从未见过的新鲜玩意儿是战后出现的第一批奢侈品"(菲茨杰拉德,2005:18).在戴弗夫妇的晚会上,有一辆波斯国王的汽车,大家轮流坐进去感受,"车轮是银制的,散热器也是银制的.车厢里镶嵌了无数颗钻石……"(菲茨杰拉德,2005:81)在这些物质光鲜的背后隐藏着堕落和颓废,迪克 戴弗夫妇所代表的富人们享受着金钱带来的刺激却体会不到生活的真正意义.这个世界的荒诞不仅表现在生存环境的极度物质化,还表现为道德信仰危机,传统的道德在慢慢被抛弃,人们对社会以及相互之间的不信任,整个社会都弥漫着极度拜金主义下的虚无,就像加缪认为的那样"在此荒诞的处境中,虽然一切都还存在着,但已毫无意义."(朱立元,2005:132)
二、人性的异化
存在主义认为置身于一个荒诞的世界,人失去了其存在的根本依据、目的和意义,不知从何而来,又到何处去,陷入了无尽的迷茫之中.金钱笼罩下的人们在失去信仰和理想之后,抛弃了进步和传统道德,他们痛苦地发现自己过着一种没有意义、没有目的、没有价值的荒诞人生.荒诞的世界中,物质与金钱主宰一切,人性丧失了,信仰没有了.绝望、混沌、虚无占据了人的思想,导致了人性的沉沦.
物质对人类灵魂的腐蚀作用在《夜色温柔》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菲茨杰拉德在这部作品中,凸现了现代人在荒诞世界中的异化.围绕在迪克 戴弗夫妇身边的形形色色的人物是整个上流社会的代表,从他们身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人类被腐败物质异化后的丑态.巴比 沃伦是个极度自私且感情冷漠的人,凡事都以金钱去衡量.在她看来迪克只是用钱买来照顾自己精神病妹妹的人,没有迪克也会有其他人替代,所以她从没有瞧得起过迪克.汤米是个冷酷、野蛮的无政府主义者,只要谁愿意出钱就为谁卖命.音乐家艾贝 诺斯是一个颓废、堕落的酒鬼,并且在一次酒后打架斗殴中被活活打死.还有与自己女儿乱伦的沃伦,终身活在羞耻和惭愧中,并在临死前拖着虚弱的躯壳消失来逃避自己的罪行.荒诞世界的物质腐朽导致了精神危机,现实生活的堕落和畸形使人性落入了困境.
此外小说中出现了很多精神病患者的描述.精神病象征着整个社会的病态:乱伦、自私、冷漠、堕落.迪克的妻子尼科尔本身就是因与父亲乱伦而成为精神病.还有住在迪克的诊所里的喜欢裸露的怪人,吸毒者,疯癫的女画家,患神经官能症的十五岁姑娘,麻痹性痴呆症的将军的女儿,甚至还有一位精神崩溃的精神病医生.所有这些都是富人在光怪陆离的世界灵魂被异化的典型.
"在这个严酷的现实社会里,无论你多么贤明、多么严谨、多么有理想, 你都无法摆脱'美国梦想'的'精神病机理'."(吴建国,2002:213)除了富人之外,一些原本有理想,有抱负的年轻人在极力攀爬想要进入富人圈的过程中,也被物质腐蚀了灵魂.在喧哗的那个年代,要想进入上流社会,就要付出代价,被上流社会"汹涌而来的钱与物的洪流淹没了".迪克和罗丝玛丽就是这样的年轻人的代表,为了钱,为了进入上层社会,抛弃道德,割舍理想,最终被异化.在失去自我的同时会伴随着无形的孤独感、失落感,甚至绝望和荒诞.罗丝玛丽在追求自己的前途的过程中丧失了原有的天真,用自己的沉沦去换取机遇和成功.迪克曾经是个年轻有为的精神病医生,他本来才华横溢立志着书立说,可是后来丢失了自己的理想和事业,沦落为沃伦家的"医生和佣人".无论迪克怎么努力去争取经济独立,保持自己的自尊,他身上所具有的一些美好品质也在腐朽的物质生活中慢慢被扭曲.他自己最终也在压抑的过程中成为精神沉沦的酒徒.
三、选择自由
萨特存在主义哲学的一个基本观点就是认为人的存在首先是一种自由,这种自由的核心内容是自我选择.人就是他自我选择的结果.(朱立元,2005:152)萨特认为,首先人是绝对自由的,而自由意味着人必须选择.其次,人的选择是自由的,也必须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夜色温柔》体现了萨特的"自由"理论,主要反映在主人公迪克 戴弗的自由选择上.具体地说体现在迪克最初选择尼科尔,选择了成为富人社会的精神傀儡,而最终又选择离开,选择隐没,选择了自由.
迪克最初是一位"前途无量"的精神病医生,对未来抱有无限的憧憬和希望.在一次病例治疗中被利用来实施对"尼科尔"的精神转移.虽然多姆勒和弗朗兹都劝告迪克不要卷入个人感情,这样的病人十有八九会复发.迪克最后还是选择成为精神病患尼科尔的"丈夫和医生".按照存在主义的哲学观点:人的选择是自由的,那么人也必须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一方面,迪克选择了尼科尔,他要忍受尼科尔病情的时常复发,忍受那饱受痛苦和压抑的婚姻关系. 即使在热情漂亮的罗丝玛丽的诱惑下,他还是选择了对尼科尔和家庭的负责和忠诚.
但是迪克在长期的物质腐蚀下,清醒地明白自己一步一步地在堕落.他经常感叹自己消耗的青春,葬送的前程,不被承认."他感到自己像一个职业舞男一般为沃伦一家卖命,自己的能量全被锁进了沃伦家的地窖里."(菲茨杰拉德,2005:218)尼科尔经常发病,"有好多次迪克想要放手不去管她……"(菲茨杰拉德,2005:195)有一次尼科尔犯病,在一家人回家的车上,强行搬动方向盘,差点要了全家的性命.这件事让迪克深受刺激,希望寻求解脱.另一方面,迪克出生在牧师家庭,受过良好的教育,本质上具有一些良好的品质,这些好的品质使他与颓废的上流阶层始终有隔阂.特别是他在"上流社会"的所见所闻让他厌恶,迪克早已身心疲惫,只是表面上还看不出来.许多评论家认为迪克是被抛弃的,其实从存在主义角度分析,我们发现迪克其实一直在寻求自由和解脱,只不过面对责任,他一直在痛苦地挣扎.迪克后来的酗酒只是自己在痛苦中挣扎的表现.当他发现纯真的罗丝玛丽被异化了,世故了;尼科尔的病好了,可以再也不需要他了.他反而如释重负,他最后选择离开那荒诞的世界,异化的人群.与其说迪克是被抛弃的,不如说是迪克选择了自由.
小说中有这样的描写,当迪克最终面向大海,划着十字祈求上帝保佑他所开辟出来的那片海滩时,实际上他也是在向他所生活的时代、向年轻的时光和瑰丽的梦想做最后的告别.(叶尊,2005:5)存在主义认为尽管现代人面临荒诞的生存环境,人仍有选择的自由,人依旧可以通过选择赋予生活以意义和价值.迪克选择隐没到小镇做个平凡的医生,也许他过得很平庸,但是他找回了自我,找回了生存的根本,找到了自由.
菲茨杰拉德借用了浪漫主义诗人济慈的《夜莺颂》里的诗句,作为小说的书名《夜色温柔》.诗中"远远地,远远隐没,让我忘掉……忘记这疲劳,热病,和焦躁/这使人对坐而悲叹的世界/ 在这里,青春,苍白,削瘦,死亡……"这些诗句正影射了迪克经历了荒诞的世界,灵魂受到腐蚀,最后选择隐没,选择自由的人生.从存在主义角度去解读《夜色温柔》,可以更深地跟随作者接触那个荒诞的爵士乐时代,去认识一个一个被异化的灵魂.迪克最后的回归本质,自我觉醒和寻找自由,告诉人们在面临生存的荒诞和无奈时,人是自由的,是可以有所选择的.寻找人生的意义,恢复人性的尊严,才是真正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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