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特对新闻照片的语义学结构和真实性分析(3)
来源: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作者:肖伟胜
发布于:2017-06-03 共13282字
巴尔特进一步指出,照片或物体在词语化的情况下被感知,就会让我们遭遇更为特殊的一些内涵方式。首先是一种“认知”内涵,其能指是在相似之物的某些部分中被选择和被定位的。例如在某一城市景象面前,我知道我是在北非的一个国家,因为我在左边看到了阿拉伯文的招牌,在中间看到了一个穿着长袍的男人,等等。在此,解读紧密地依靠我的文化知识,依靠我对世界的了解。换言之,这种特殊的内涵方式源自于“知识”的内涵,以及解读者一种“唯智主义”趣尚,这是一种可靠的力量:人喜爱符号,并且喜爱它们都是明确的。照片或物体在词语化的情况下被感知,除了“认知”的内涵外,剩下的就是意识形态内涵或伦理的内涵,即在对于照片影像的解读中引入一些道德或一些价值的内涵,这是一种很强烈的内涵。我们知道,意识形态话语的一个分辨特征就是自然化,它将文化与历史的东西作为自然的东西进行表述,自然化一方面体现为由社会、历史、经济与文化所限定的情景与意义被当作自然而然的东西,这些成为“经验”的东西是不可避免的、永恒的、普适的,不容争辩的;另一方面,自然化成为维持霸权的一股主要力量[3],对于摄影讯息而言,其“自然化”手法使它所表现的客观事物与人物关系似乎天然地具有“真实性”,这种真实性使照片影像本身显得单纯透明,自我谦避,它将观看者的注意力都专注于“穿透”照片而直达现场,所以,我们对照片影像可能形成的任何理解,似乎都直接源于被拍摄的场景而不是拍摄本身。这直接导致秉有“自然之手”的摄影之意识形态生产力相当强大。
不管是前述摄影的六种内涵手段,还是照片在词语化的情况下所获得的“认知”内涵和意识形态内涵或伦理的内涵,显然都在意指活动范围之内。那么,究竟是否存在着无意指活动性特征、中性、客观性的照片影像?或者能否说,一种纯粹的外延即照片影像自身的“言语活动”是可能的吗?菲利普·罗歇认为,这个问题的真正焦点所在:这是否存在着纯粹的实指或外延,即这个先于言语行为的东西呢?[1 ]我们从上述巴尔特界定照片是唯一可以由一种“外延”讯息构成和占据的再现形式,可以看出他似乎已确定存在着这种“纯粹的外延”或“先于言语行为的东西”.事实上,要回答这个问题必然超越符号学,如果说有些影像的确有纯粹的外延“,那也许不是人们在日常言语行为的层次上所说的无意指的中性、客观性,反而是那些真正造成精神创伤的影像”[2].巴尔特所说的真正创伤性影像,那是恰恰中止了言语活动、阻碍了意指的东西。很显然,巴尔特关于创伤的说法来自法国精神分析学家雅克·拉康。在拉康看来,创伤是实在界(或真实界,法语 réel)的特质。相对于想象层和符号层,实在界乃是“完完全抗拒符号化作用”之物,或者更进一步说,它是“在符号化作用之外而持存的界域”.实在界即“不可能者”,因为它不可想象,也不可能将它整合到符号层中,也不可能用任何方式取得它。在这个抗拒符号化的不可能之特质中,实在界获得其本质上的创伤特质[15].因此,那些令我们极度痛苦、屈辱和恐惧的创伤性经历是无法充分符号化的。即使非符号化不可,也总是被扭曲,总是有剩余。齐泽克在《论暴力》中就宣称,真正的暴力是不可言说的。某人被强暴,如果报案,要复述被强暴的过程,这无异于第二次强暴。因为要把本来无法符号化的创伤性经历符号化,所以这创伤性经历必定有所扭曲,必定有所遮蔽,必定产生残余。明了这番道理,就能让我们理解当巴尔特要求自己对一篇“急救”的报道里的几张照片发表评论时,他却把写下的东西又都一页一页地撕掉了:“怎么?难道关于死亡、自杀、伤害、意外等等,都没什么可说的?是的,就这些照片而言,是没什么可说的。我在照片上看到的只是些白大褂、担架、躺在地上的尸体、破碎的玻璃,等等。”[16]于是,巴尔特总结道,创伤性摄影,是无任何可说的摄影。从结构上讲,刺激人的创伤性照片是无意指活动特征可言的,它没有任何价值、没有任何“知识”,极言之,没有任何的范畴化(词语)可以在这种影像意指的构成过程中形成。我们似乎可以想象一条法则:创伤越是直接的,照片影像的内涵就越为困难。如此看来,以“场面真切地发生过”为条件的创伤影像是很少的。事实上,这种创伤的概念把巴尔特引向在主体身上产生“效果”(伤口、撕裂)的想法,也就是说,这一想法把他引向后来在《第三层意义》一文中所说的“晦义”,最后引向《明室-摄影札记》中所提出来的“刺点”.
四、小 结
我们从《摄影讯息》一文可以看到,巴尔特主要立足于对照片的语义结构进行剖析。他揭橥了照片区别于与其他模仿性艺术的特征,即它不像绘画、戏剧、电影等模仿性艺术那样拥有讯息的二元性,并指出在所有信息结构当中,照片是唯一可以由一种“外延”讯息构成和占据的,这种“直接意指的”讯息完全耗尽了其存在模式。在绘制了照片影像独特的意指结构后,他接着主要探讨了摄影的几种内涵手段,也就是对影像的“含蓄意指”进行了较为翔实地考察。此外,在文末提及到无意指活动特征的创伤性摄影,但并没有做更深入的阐发。到了撰写于 1970 年的《第三层意义》中,巴尔特通过对爱森斯坦几幅剧照的思考分析后,将影像的意义区分为显义和晦义,这实际上是对《摄影讯息》中所提出的问题做了更进一步探究,我们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文中所说的显义和晦义就对应于影像的“含蓄意指”和“无意指”.事实上,巴尔特对影像意义所做的显义和晦义之分,在后来他为了应《电影手册》之邀和丧母之痛于 1979 年所撰写的《明室》中又得以延续。可以说,影像意义的显义和晦义的区分正好又跟《明室》的意趣与刺点之分相吻合。从这些义蕴丰盈的相对概念范畴,我们可以看出巴尔特对影像一以贯之的思考与探究的热情。
注 释:
① 达盖尔(1787-1851),法国舞台设计师,曾一度为巴黎一项流行的视觉娱乐表演“透视画馆”(the Diorama)制作舞台布景和幻象场景。他在 1839 年利用当时已发明的碘剂感光法,通过对碘蒸汽敏感的镀银铜版“曝光”,并将铜版置于汞蒸气中“冲洗”出潜影,终于把形象固定了下来。这个方法被定名为“达盖尔式摄影法”(Daguerreotype)。参见内奥米·罗森布拉姆:《世界摄影史》,包苏等译,北京:中国摄影出版社 2012 年版,第 35-36 页。关于“达盖尔式摄影法”更为翔实的描述,参看《ICP摄影百科全书》,王景堂等译,北京:中国摄影出版社 1995 年版,第 138-139 页。
② 相似物或类似物,英语拼写为 analogue,是一种再现形式,如绘画、化学照片或录像带等。这种形式的影像是由连续变化的色调、亮度或其他一些信号组成,类比物的再现以未被间隔的符码为基础,参看利兹·韦尔斯:《摄影批判导论》,傅琨、左洁译,北京:人民邮电出版社 2012 年版,第 367 页。
③ 转引自林路:《摄影思想史》,杭州:浙江摄影出版社 2008 年版,第 11 页。
④“替补”对应于法文的 supplément,意指“补充缺少的东西,提供必要的剩余,代替和代理”,即给原来的东西增加额外的东西,以及作为整体代替原来的东西。参看汪家堂:《汪家堂讲德里达》,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8 年版,第 41 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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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出处:肖伟胜. 巴尔特的照片语义学和影像真实神话批判[J]. 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7,(01):52-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