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唐代中期陆羽作《茶经》,不仅较为全面的规范了茶事活动,同时提出了以“精行俭德”为标志的精神性追求。这种精神追求可归纳为精、俭、和、怡四个方面。由于陆羽在其中包含人与茶、人与天地以及人与人关系的反思,陆羽所规定的茶事在实践层面具有一定的人格修养意义。陆羽在行与德两方面,分别以“精”、“俭”为标准,形成了“于行求精”、“于德求俭”的修养工夫论,最终指向和谐共生的生态智慧和怡然自得的个体精神境界。
关键词:陆羽; 精行俭德; 修身; 人生哲学;
Analysis of The Spiritual Orientation and Philosophy of Life in “Classics of tea”
ZHAO Zihan LIN Meimao
School of Philosophy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Abstract:In the middle tang dynasty, Lu Yu wrote the book –“Classics of tea”.In this book,Lu Yu not only standardized tea activities comprehensively, but also put forward the spiritual pursuit marked by “Jing Xing Jian De”.This spiritual pursuit can be summed up as four aspects: refinement, thrift, harmony and enjoy. As Lu Yu included reflections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people and tea, between people and heaven and earth, and between people, the practice of tea set by Lu Yu has certain significance of personality cultivation in the practical level.From the two aspects of being skillful and virtuous, Lu Yu took “refinement” and “thrift” as the standards respectively, and formed the cultivation kung fu theory of “be refined on practice”and “be thrifty on the search of virtue”, which ultimately pointed to the ecological wisdom of harmonious coexistence and the spiritual realm of the inpidual who was content with himself.
唐朝中期,陆羽创作《茶经》。作为第一部专门的茶学着作,《茶经》对唐代的饮茶风气以及后世茶文化的发展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在历代传承中都具有重要的地位。究其原因,不仅在于陆羽在其中对茶之生长、制作、鉴赏、品饮等多个环节有详尽的论述,首创了较为全面系统的茶事规范,更在于《茶经》中包含了对人的反思,对人与茶、人与天地、人与人关系的反思,提出了“精行俭德”的精神追求。因而,从人的视角切入,辨析陆羽借茶事所提倡的“精行俭德”之人需要具备的是什么样的人格和修养,如何进行修身工夫等问题,可以成为探究《茶经》之精神价值的一种路径。
一、“精”、“俭”、“和”、“怡”的精神取向
在《茶经》一书中,既有茶“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1]2这样的概括论断,也有就茶事实践而言人如何行为的具体要求。陆羽在其中寄寓的精神追求,可以作如下概括:一曰“精”、二曰“俭”、三曰“和”、四曰“怡”。
(一)“精”
陆羽从源、具、造、器、煮、饮、事、出、略、图10章构建了茶事的完整规范,内容翔实,且处处精益求精。《六之饮》有言“天育万物,皆有至妙。人之所工,但猎浅易”[1]40。世间万物本身的精妙奥义,并不能为人力轻易获取。陆羽提倡求精,也就是试图最大限度最大可能的获得茶事之妙。这里的“精”,不是以金银财宝、富丽堂皇为最高标准,而是应合茶之性、茶之妙,要尽量合乎规范,洁净、纯粹、精准。
从物上讲,茶有九难,“一曰造,二曰别,三曰器,四曰火,五曰水,六曰炙,七曰末,八曰煮,九曰饮。阴采夜焙非造也,嚼味嗅香非别也,膻鼎腥瓯非器也,膏薪庖炭非火也,飞湍壅潦非水也,外熟内生非炙也,碧粉缥尘非末也,操艰搅遽非煮也,夏兴冬废非饮也”[1]40。
采茶要合于天时,“凌露采焉”[1]17,“其日有雨不采,晴有云不采”[1]17。造要精,“阴采夜焙,非造也”[1]40,造茶要择晴日采摘,然后“蒸之、捣之、焙之、穿之、封之”[1]17,制作茶叶的过程之中,陆羽规范了数十种采茶造茶所用的器具,对于如何具体操作也有详细的规范。“膻鼎腥瓯非器也,膏薪庖炭非火也”[1]40,造茶煮茶用的器具薪火要洁净,不能带有杂质、异味,以免破坏茶叶的纯粹。至于烹茶用的水,“山水上,江水次,井水下”[1]34,“飞湍壅潦”[1]41或因激流多含杂质或因壅滞蓄毒于其中,都不可取。炙烤茶饼要精准的把握手法火候,不能“外熟内生”[1]41,碾磨茶饼要避免磨成“碧粉缥尘”[1]41,煮茶之时不能“操艰搅遽”[1]41。如此种种,都是陆羽对于“精”之要求的体现。“精”是择物的标准,要实现这样的标准,也要求人在进行造、别、炙、末、煮、饮之时,精神集中,静心专注,严格把控,只有人在行茶时谨记“精”的标准,时时遵循这样的标准,才可能得到口舌之外更为精进的享受。
(二)“俭”
《茶经·五之煮》:“茶性俭,不宜广,广则其味黯澹。”[1]36陆羽在这里首先是从口舌之味而言,既要注意茶与水的配比,同时也不宜海饮,否则不易品得茶之真味。但“茶性俭”不仅限于此,陆羽用“俭”之一字定茶之“性”,除去就滋味言者,也将其比作茶之德,其含义可概括为两个层次:一为节俭;二为约束。
《七之事》中记载了诸多与茶有关的逸事。“婴相齐景公时,食脱粟之饭,灸三戈、五卯,茗菜而已”[1]45。“陆纳为吴兴太守时,卫将军谢安常欲诣纳,纳兄子俶怪纳无所备,不敢问之,乃私蓄十数人馔。安既至,所设唯茶果而已。俶遂陈盛馔,珍羞必具。及安去,纳杖俶四十,云:‘汝既不能光益叔父,奈何秽吾素业?’”[1]45“桓温为扬州牧,性俭,每燕饮,唯下七奠,拌茶果而已”[1]45。晏子、陆纳、桓温均为当时高官重将,但在生活中却很是素朴。晏婴为相,食粗茶淡饭,晋人陆纳、桓温祭奠、待客不重珍馐美酒,惟设茶果而已。陆羽借陆纳之言、桓温之事提倡以茶待客,节俭纯朴,反对奢侈浪费。
“俭”的内涵,除去主张节俭纯朴,还有精简、约束、克制之意。在陆羽作《茶经》之前,茶之制作冲泡的程序并没有一个统一的规范,茶或与葱、姜等物混而煮汤,或被百般研磨煎煮,失其特殊的鲜味①[1]40。在贵族的厅堂之上,饮茶则往往讲究繁复的礼仪规制、富丽堂皇的烹煮器具。陆羽择茶器则重实用、古朴、典雅而不拘泥于金银宝器,最大限度激发茶之鲜味即可,“瓷与石皆雅器也,性非坚实,难可持久。用银为之,至洁,但涉于侈丽。稚则雅矣,洁亦洁矣,若用之恒,而卒归于铁也”[1]21。同时陆羽并不以繁复的茶事礼仪来表现茶道精神。《九之略》中提到,制茶饮茶并非固定化机械化的制作,而是可以根据天时与人事而有所精简、调整②[1]101,如果是寒食之际,茶在山野之中随手采摘,随即蒸、捣、烘干,那么串、引茶饼的竹条,烘烤茶饼所用的炉灶、棚架就可以略去不用了。“若松间石上可坐,则具列废”[1]101。松林间的石头上如果可以就座、安置茶器,那么“具列”就可以省掉了。“若瞰泉临涧,则水方、涤方、漉水囊废”[1]101。如果临近泉水、小溪,可以直接取诸活水,那自然盛水、滤水的器具也可以省略掉了。如此种种,这也是“俭”之约束、克制的表现。
(三)“和”
“和”的茶道精神,虽然在《茶经》之中没有明文论述,然细究陆羽之意,中和、和谐、调和的思想却处处隐含在《茶经》的字里行间。
陆羽茶道中的中和思想,主要体现在不偏不倚,把握分寸之上。制茶时,火要均,不能过急。“凡灸茶,慎勿于风烬间灸,熛焰如钻,使炎凉不均。持以逼火,屡其翻正,候炮出培塿,状虾蟆背,然后去火五寸,卷而舒则本其始,又灸之”[1]34。反复反正,避免外熟内生。研磨茶饼时,要磨成颗粒状,“碧粉缥尘非末也”,研成片状或者粉末状都不适宜。煮茶之水,不能取湍急的瀑流,也不能取静滞的湖水,不急不缓涓涓然之细流才是上选。“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其山水,拣乳泉石池漫流者上,其瀑涌湍漱勿食之,久食令人有颈疾。又多别流于山谷者,澄浸不泄,自火天至霜郊以前,或潜龙畜毒于其间,饮者可决之以流其恶,使新泉涓涓然酌之”[1]35。煮茶的火候也要把握不偏不倚的尺度,“第一煮沸水,弃其上有水膜如黑云母,饮之则其味不正”[1]35一沸之水不宜饮用,“腾波鼓浪,为三沸,已上,水老,不可食也”[1]35,三沸过后水又过老,所以煮水之时要注意观察水的沸腾情况,“初沸,则水合量,调之以盐味,谓弃其啜余”[1]35,“第二沸,出水一瓢,以竹环激汤心,则量末当中心而下。有顷,势若奔涛溅沫,以所出水止之,而育其华也”[1]35,适时调味添茶。
陆羽茶道之“和”还体现在对和谐的追求上。茶道,涵摄茶、人、茶事所涉及的所有器物环境。陆羽的茶道精神注重这诸种要素之间,即人与人、人与茶、人与器物,茶与环境器物等相互的圆融和谐。这一点我们可以从“茶”之字说起。早在汉代时,就有人使用“茶”字,但是直到陆羽之前,茶字并不通行,人们提到茶有“茗”、“荼”、“槚”等等。陆羽做《茶经》取“茶”字。“茶”之一字,分解开来即是人在草木间。虽无从考证陆羽取“茶”字的确切用意,但是在《茶经》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陆羽对于茶事茶道,提倡人要与草木相合的思想。陆羽所制茶具多以竹木树枝为之,“彼竹之筱,津润于火,假其香洁以益茶味。恐非林谷间莫之致。”[1]22取之于林,与茶相合,以借其香洁,增益茶之味。《九之略》中,陆羽勾勒了“野寺山园”、“松间石上”、“瞰泉临涧”等清雅之境,于其间不必一定遵循茶器的完备规整,而是因时因地制宜,取材于自然,融入自然,人与茶皆禀受天道而生,本自一体而来。人品茶、悟茶,自然还要回到人在草木之间的状态。
陆羽茶道追求和谐的另一处表现在调和五行之上。《四之器》中第一条,陆羽就对煮水的风炉进行了详细的描写③[1]20,不仅描述了其形状尺寸,更是提及其三足之上的刻字。陆羽所说的风炉如古鼎之形,炉子的下方有三足,一足是 “坎上巽下离于中”,另一足是 “体均五行去百疾”, 第三足是“圣唐灭胡明年铸。所谓“坎上巽下离于中”,对应《周易》坎卦、离卦、巽卦,分别代指水、火、风,水在上,火在下,风穿行其间,各在其位,相互作用,才能有烹茶的热汤。至于“体均五行去百疾”一句更是明言了茶事中协调五行的观念。木火水金土是构成世界的基本元素,茶事活动中也包含着这五行元素,茶为草木,生于土壤,风炉属金,薪炭生火,煎水煮汤,由此相和而烹煮出的茶被人体饮用,然后起到均衡人之体内五行的效果,达到“去百疾”的目的。陆羽在风炉之上刻下“体均五行去百疾”的古字,一则在“五行”,一则在“均”,要注意这五行元素之间的相生相克,兼容和谐,人才能从中得益。
(四)“怡”
所谓“怡”是就茶之于人怡情悦志的精神性功用而言的。关于茶之功效,《七之事》有这样几条记载:《神农食经》:“茶茗久服,令人有力、悦志。”[1]45刘琨《与兄子南兖州刺史演书》云:“前得安州干姜一斤、桂一斤、黄芩一斤,皆所须也,吾体中溃闷,常仰真茶,汝可置之。”[1]46华佗《食论》:“苦茶久食益意思。”[1]47“有力”、“悦志”、“益意思”、“去溃闷”,这些说法,既是茶可以作用于人的功效,也体现了陆羽在茶中所寄寓的另一重追求,即怡情悦志。所谓怡情悦志,是指茶道可以作用于人之性情与志向,渐至清净怡悦的境界。
《五之煮》言:“其味甘,槚也;不甘而苦,荈也;啜苦咽甘,茶也。”[1]36啜苦咽甘,是茶非常独特且重要的特征。有苦有甘,苦而后甘,甘甜的滋味中时时有苦味相伴,所以茶的滋味值得回味,容易引得文人墨客由之深思。陆羽曾将琼浆、酒与茶放在一起比较,琼浆饮之以救渴,解生理口舌之欲;美酒或烈酒,饮之以排解忧愤;至于茶,饮之“荡昏昧”。头脑惛惛,思绪不明,可以饮茶自省。茶至寒,性俭,清神醒脑,茶香馥烈,茶事行云流水,给人诸感官以美好事物的体验,品饮茶有助于人舒缓情绪,振作精神,沉静思考,继而益意思,陶冶人之性情,高洁人的志向。陆羽在《茶经》中所展现的茶事,没有后世贵族茶道的严肃恭谨,也有别于宋代文人茶道对于雅致意境、斗茶技艺的过分执着,他提出了诸多制茶煎茶的规范,但是也浸透着一种怡然自得的悠闲,像是皎然在《九日与陆处士羽饮茶》④[2]15-16中描摹的,陆羽与知己好友在僧院东篱饮茶,茶香菊黄,以山水自乐,以茶香悦己。
二、“于行求精,于德求俭”的修养工夫论
在中国传统哲学思想中,所谓修养工夫,涉及的内容是非常广泛的。修者,为修习、修正、修饰,养为熏陶、培养之意,所修所养者不仅是知识储备,更是性命之修养体悟。如果进一步对上述陆羽茶道精神进行分析的话,会发现“精”、“俭”、“和”、“怡”所回答的问题有角度和侧重的不同,“精”与“俭”是陆羽所指明的修养工夫,是标准,也是路径,而“和”、“怡”则是理想境界和状态。要达到“和”、“怡”的境界,就要尽量做到于行求精,于德求俭,这是《茶经》中所提倡的修养工夫。
(一)于行求精
“精”之一字,陆羽主要是就人之行事而言的。人在采茶之时,在取用工具时,在制作、加工、煎煮茶叶时,要怎样处理外物,秉承什么样的标准,这是“精”所回答的问题,推而言之,不仅茶事如此,人生处世的待人接物皆应如此。于行事上求“精”,并非是强调物质的丰富与奢华,而应该与“道”相联系,因为陆羽“精”的具体标准以对万物根本规律的认知了解为基础,茶之九难,陆羽精益求精,求的是尽量合乎规范,目的是尽得茶之妙,这种修养工夫,其实是在完善人对天道的认知与顺应,因此于行求精的内容实际上就是顺应天道,“精”的实现既要求人要对天道有正确的体认把握,又要在实践中贯彻下去。
在对天的认知方面,陆羽并没有在《茶经》中论述如何能够体悟了解,他只是言明“天育万物,皆有至妙”[1]40。这其中包含了两方面天道观范围的内容:其一,万物由天孕育而生。这一点其实是中国古代哲学的共识,最早明确阐述万物生成理论的如老子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3]120,“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3]2,“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3]141等等说法,虽然老子未言“天”而说“道”,但“道”只是代称,所指就是先于万物而生的“天”。第二点,在于“皆有至妙”的说法,陆羽并不强调天所育万物之间的差别,而是尊崇天所赋予万物的至妙之处,并且从尊重万物各自具有的“至妙”出发去看待事物,使得万物的平等性得到突出,反观人力,“但猎浅易”,人相对于自然、万物、宇宙而言是渺小的,所以才要时时以 “精”的标准反思自己。
至于如何做才是做到了“于行求精”,可以参考中国哲学中天人关系的相关论述。如道家“法自然”的智慧。“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3]66,在茶道思想中,效法自然是其思想诞生的重要原因。茶沐日月精华而生,生长的环境不同会对茶的品质有不同的影响,所谓环境,首要的即是土壤与光照,“烂石”最适宜茶生长,“砾壤”次之,“黄土”不能满足茶之生长所需的水气条件所以不足取,“阳崖阴林”光照之阴阳有所调和,故为上,“阴山坡谷”过阴过阳所以不可取,这都是“地道”所决定的,所以人在采茶之时,要效法道,要遵循天道地道的要求,故取“烂石”、“阳崖阴林”所生之茶。《茶经》中精行天道的路径,也可由《中庸》所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来注解。茶道的基础在于茶的特性,茶禀受自天的“俭”、“寒”、“啜苦咽甘”等特性,此为茶道的基础、基调,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在茶事活动各个环节中,都要尊重茶这样的特性,要尽量按照这样的特性选择能够尽量不损害这样特性的作为,这样的做法其实就是“率性”,率即循也。天孕育了茶,赋予其“俭”、“寒”、“啜苦咽甘”等特性,而人在茶中要做到天人合一,就是要循茶之性,顺其性而为。综上所述,于行求精的修养工夫,就是在提倡在了解万物根本规律的基础上,顺应天道去做,而非肆意妄为,人生处世的一切待人接物中,都要顺应万物的本来规律去做,天道是根本标准,人力所发挥的能动性就是尽可能地向天道靠近和复归。
(二)于德求俭
与“精”的追求不同,“精”之一字,从陆羽所规定的茶事行动中多有体现,而“俭”则主要是品饮之德,陆羽在谈论“俭”的精神的时候,更多的是就人之自身而言的,如果说“精”是对如何处理人与茶、与天地、与他人之间的关系的话,那么“俭”更多的是强调对于人的内在精神世界应该秉承一种什么样的原则。于德求俭,就是指陆羽的茶道精神中,在对自我的超越与完善问题上,指向了“俭”,人在己身德行的塑造上应该追求“俭”。
上文中提到,“俭”的精神内涵,提倡节俭纯朴,同时还有精简、约束、克制之意。这种“俭”的取向与道家清净自然之道有很多相合之处。在老子的理论中,道之本性就是自然无为,并且自然无为是宇宙万物运行、人类一切行为应该遵循的根本法则。人取物于自然,也不能过度浪费,提倡节俭朴素的生活。老子在《道德经》中告诫我们:“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3]31虽然生活中每个人都离不开衣食住行,但是并不是物质上越珍贵的器物才是越好的,一味穷奢极欲,只是麻木遮蔽我们的感官,扰乱人心,掩盖大道的自然素朴。庄子也曾劝诫人“既雕既琢,复归于素朴”,“素朴”才是道本来的模样,所以人要对自己的欲望有所约束克制。无论是制茶烹茶的器具还是所饮之茶,不以物质上的高价码、品类上的珍贵新奇为尚,而是以“雅”、以“洁”为标准。前文所述陆羽反对以葱、姜等诸多材料与茶杂而煮汤,而是尽量保留茶之原味,这种做法也体现了对“俭”的表现,不以过度的人为去破坏、混合茶之本性,追求茶之本来的素淡鲜味。
《茶经》中于德求俭的修养工夫,可以看成一种减法。陆羽在“俭”的精神取向中所教人的,是减去过多的欲望,减去判断、负担和烦恼,尽量保持内心的清静、自然与安定。这种修行工夫做到极致,其实就是禅宗所提倡的无念、无相、无住。《坛经》道“无相者,于相而离相;无念者,于念而不念”[4]39,无相、无念就是在做减法的工夫。无相,即是让人认识到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贫苦的百姓,无论是金银宝器,还是乱石尘埃,本质上并没有高低贵贱的差别,都由天所生,不过是外表皮囊有所不同,所以不仅茶事之中不必执着于用名贵的器具茶叶,在人生处世中也不必将形象上的不同作为个人追求的制高点。无念,则是就人之心念欲望而言。人有能思的官能,会不断地思考,无念并不是说人要彻底的没有一丝头脑波动,而是不被“念”所系缚住,不要让“念”成为人的主导,“于一切上,念念不住”,“于镜上不染”[4]39,这是无念,所强调的还是要不执迷于念,要对自己的欲望有所克制和约束。无念和无相的工夫做到了,也就做到了无住,于物于己都无所住,“为人本性”[4]39,人得以实现人格的本来清净。
三、“和”、“怡”的理想境界
陆羽在《茶经》中将“精”与“俭”两个看似矛盾的概念有机结合起来,这种结合的落脚点发生在人的身上, “精”与“俭”是对不同问题、不同情境的解答。在于行求精、于德求俭的修养功夫作用下,人与自然万物的相处中能够秉承和谐共生的生态智慧,心地渐至豁然清净、持中守正、怡然自得的境界,这是陆羽在《茶经》中所隐含的茶道修养方向或者目标。
于行求精,一举一动依据万物的根本规律,尽量顺应天道而行为,在实践中会促进人与万物的和谐、和睦、共生。对象之间存在着双向的影响和作用,人取材于自然而养育自己,又因人之所为而反哺于自然,这两者之间在现实生活中往往不能对等而导致人对自然或者自然对人产生损害,只有秉承和谐共生的原则,人对自然界的取予,人与人之间的相交都以“精”为行动的标准,打磨自己的言行,人与天道,人与自然,人与茶,人与人之间才能形成良性的沟通循环。所谓取之有道,在茶道实践中,首先是要了解茶的本性特点,茶生阳崖阴林者为宜,生烂石砾壤者为宜,茶之晾晒制造要保持干燥的状态,了解这样的特性之后,顺应这种天性,应和茶本身的取向,择其良者,所以人在采茶、制茶时要讲天时地利,“凌露采焉”,“其日有雨不采,晴有云不采”。只有做到取之有道,才能更好地发挥草木济人的功用。
“怡”或者“乐”是《茶经》中人之理想形象的另一个重要因素。陆羽在茶事中融合了形上的精神追求,也包括了形下的物质享受,茶的清爽香气、啜苦咽甘的独特味道作用于人的感官,但是这种口舌之享并不是陆羽在《茶经》中重点描写突出的,而是用“荡昏昧”、“有力”、“悦志”、“益意思”、去溃闷等等说法,来描述茶之于人的功用,这些功用的共同点都是作用于人的心神性情,引导人的心性向宁静淡泊、沉静清明的状态发展,这正是于德求俭所引导人修习的方向。茶之滋味“啜苦咽甘”,并不是沉迷声色犬马的安逸享乐之人所喜之物。茶的这一特性,更贴合对于人之“乐”有更深层次精神追求的人群。茶之味,有苦有甘,苦而后甘,甘甜的滋味中时时有苦味相伴,正如人世百态,人生起起伏伏,而茶道之中,正是这样“啜苦咽甘”的独特享受,不仅作用于人的味觉,更是因为味觉上如此丰富的体验,才能有“荡昏昧”、“益意思”的效用。可见情感的愉悦并不是求“精”与求“俭”的最终目标,情志的舒畅与豁达,心灵的自在自由,这种恒常纯粹的快乐才是陆羽真正提倡和追求的。
四、结语
综上所述,陆羽在《茶经》中所寄寓的“精”、“俭”、“和”、“怡”之追求,实际上使得他所规范的一系列茶事成为指向人与万物和谐共生、个体心性清明、豁达的身心修行。陆羽所提倡的于行求精、于德求俭的修养工夫论,不仅适用于茶事之中,还可以推至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精”、“俭”、“和”、“怡”的精神取向实际是陆羽人生哲学思想的映射,这种人生哲学取向在当今社会仍然值得借鉴与反思,无论是在人与外物的沟通中,还是在个人主体的完善方面,秉承“精”与“俭”有机结合的原则,以“和”为价值判断标准,时时自省,摒弃过度的欲望,避免由之而来的烦恼苦闷,追求纯朴自然的理想状态,对化解现实生活的焦虑不安、忧愁愤懑、汲汲营营都有一定的积极意义。
参考文献
[1] 陆羽,撰.沈冬梅,校注.茶经校注 [M].北京:中国农业出版社,2010.
[2] 彭定求,等编.全唐诗 [M].北京:中华书局,1960.
[3] 王弼,注.楼宇烈,校释.老子道德经注 [M].北京:中华书局,2014.
[4] 慧能,着.郭朋,校释.坛经校释 [M].北京:中华书局,2014.
注释
1 (唐)陆羽撰,沈冬梅校注,茶经校注,北京:中国农业出版社,2010年,第40页。“饮有粗茶、散茶、末茶、饼茶者,乃斫,乃熬,乃炀,乃舂,贮于瓶缶之中,以汤沃焉,谓之茶。或用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之等,煮之百沸,或扬令滑,或煮去沫,斯沟渠间弃水耳,而习俗不已。”
2 (唐)陆羽撰,沈冬梅校注.茶经校注,北京:中国农业出版社,2010年,第101页。“其造具,若方春禁火之时,于野寺山园,丛手而掇,乃蒸,乃舂,乃拍,以火干之,则又棨、扑、焙、贯、棚、穿、育等七事皆废。”
3 (唐)陆羽撰,沈冬梅校注.茶经校注,北京:中国农业出版社,2010年,第20页。“风炉以铜、铁铸之,如古鼎形,厚三分,缘阔九分,令六分虚中,致其圬墁。凡三足,古文书二十一字:一足云:‘坎上巽下离于中’;一足云:‘体均五行去百疾’;一足云:‘圣唐灭胡明年铸。’其三足之间,设三窗,底一窗以为通飚漏烬之所。上并古文书六字,一窗之上书‘伊公’二字,一窗之上书‘羹陆’二字,一窗之上书‘氏茶’二字,所谓‘伊公羹、陆氏茶’也。置墆嵲于其内,设三格:其一格有翟焉,翟者,火禽也,画一卦曰离;其一格有彪焉,彪者,风兽也,画一卦曰巽;其一格有鱼焉,鱼者,水虫也,画一卦曰坎。巽主风,离主火,坎主水,风能兴火,火能熟水,故备其三卦焉。其饰,以连葩、垂蔓、曲水、方文之类。其炉,或锻铁为之,或运泥为之。其灰承,作三足铁盘台之。”
4 (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北京:中华书局,1960,卷八一七第15-16页。“九日山僧院,东篱菊也黄。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