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孔子儒学的现实性与信仰性存在极大关联性, 这在《论语》中有许多表现样态。其中孔子及其弟子如何对待“贫”“富”问题即是较为突出的例证。“礼崩乐坏”的春秋战国时代, 日益普遍的贫富分化现象引发当时人们思想观念发生重大变化。在这个转变中, 孔子提出以“道义”作为评判“贫”与“富”的新标准, 凸现了现实性与信仰性的辩证统一。
关键词: 儒学; 信仰; 贫; 富;
Abstract: The reality and belief of Confucius Thoughts are related, which has many manifestations in 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Among them, how Confucius and his disciples deal with the problem of "poverty" and "wealth" is a prominent phenomenon. During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the increasingly widespread polarization between the rich and the poor led to significant changes in people′s thoughts and ideas at that time. In this transformation, Confucius put forward the new criterion of judging "poverty" and "wealth" by "morality", which highlighted the dialectical unity of reality and belief.
Keyword: Confucius; belief; poverty; wealth;
司马迁《孔子世家》叙孔子幼年“贫且贱”, 依靠自身勤奋“十五而有志于学”, 之后创立私学, 治国理政, 周游列国, 删定六经, 传之千古, 即凡而圣。春秋末年, 社会正处于剧烈变革和转型的特殊时期, 孔子以“述而不作”的智慧, 从历史中寻求解决各种社会问题。这在《论语》等儒家文献中多有体现, 如众所周知的“君子”与“小人”的界定、“义”与“利”的冲突等等。这些矛盾问题的社会表征, 就是“贫”与“富”现象的出现。通过《论语》中对“贫”与“富”的阐释, 可以洞察孔子对这一现实问题的理性思考。追根溯源, 孔子建立的评判标准与以孔子为代表的早期儒学将现实性与信仰性相统一有极大关联。
一、春秋时期“贫”“富”问题的出现
《论语》中直言“贫”与“富”的地方有26处:包括9个“贫”字和17个“富”字。此外, 字面意思虽未提及“贫”“富”, 但本质上与“贫”“富”问题有密切关联的有65处。本文拟就这91处资料, 分析孔子对“贫”“富”问题的看法。
首先, “贫”“富”现象的出现, 是社会政治经济变化引发的社会财富再分配、社会阶层重新分化的产物。脱离此前提, 无从谈及“贫”“富”问题。孔子生活的春秋晚期, 国野制度瓦解, 土地等财富开始向少数人手中聚集, “贫”“富”问题由此凸显。《论语》中有较多描述:
子曰:“孰谓微生高直?或乞醢焉, 乞诸其邻而与之。” (《公冶长》) 1
颜渊季路侍, 子曰:“盍各言尔志?”子路曰:“愿车马, 衣轻裘, 与朋友共, 敝之而无憾。” (《公冶长》)
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 有马者, 借人乘之, 今亡矣夫!” (《卫灵公》)
子华使于齐, 冉子为其母请粟。子曰:“与之釜。”请益。曰:“与之庚。”冉子于其粟五秉, 子曰:“赤之适齐也, 乘肥马, 衣轻裘。吾闻之也, 君子周急不继富。”原思为之宰, 与之粟九百, 辞。子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 (《雍也》)
自春秋以来, 以上所说的“醢”“车马”“轻裘”“马”“粟”等物品逐渐转为私有, 由此在邻里乡党之间才可能产生类似出借或赠与等物权关系。社会中也出现了孔子指责的“穿窬之盗” (《阳货》) 的小人, 以不道德的盗窃方式获取对方私有财物。如:
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 其父攘羊, 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 父为子隐, 子为父隐, 直在其中矣。” (《子路》)
抛开后半句的“亲亲相隐”, 在叶公提出的情景之下, “羊”的所有权应不属公有, 否则“攘羊”即无意义, “攘”也就不能称其为一种罪行, 更无需“隐”。既然盗窬或攘羊是公认的罪行, 应该说在当时社会存在此类不良的社会现象, 以致引发执政者求教于孔子:
季康子患盗, 问与孔子。孔子对曰:“苟子之不欲, 虽赏之不窃。” (《颜渊》)
此外, 所有权的明晰开始反映在思想观念的变化之中, 不可见的知识占有和传授也开始被智者作为个人私有物付诸交换以谋求生存。《论语》中呈现出的方式大致有二:一是开设私学收徒传道, 收取学费维持生活;二是获得君王认可、跻身仕途, 依靠俸禄谋取安身。如:
子曰:“自行束修以上, 吾未尝无诲焉。” (《述而》)
子贡曰:“有美玉于斯, 温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 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子罕》)
子张学干禄。子曰:“多闻阙疑, 慎言其余, 则寡尤。多见阙殆, 慎行其余, 则寡悔。言寡尤, 行寡悔, 禄在其中矣。” (《为政》)
子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者, 馁在其中矣;学也, 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 (《卫灵公》)
“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的精神追求, 使士人主动担当起反思社会、引领精神信仰的责任, 对此孔子屡有自述:
朝闻道, 夕死可矣。 (《里仁》)
十室之邑, 必有忠信如丘者焉, 不如丘之好学也。 (《公冶长》)
述而不作, 信而好古, 窃比我于老彭。 (《述而》)
默而识之, 学而不厌, 诲人不倦, 何有于我哉! (《述而》)
德之不修, 学之不讲, 闻义不能徙, 不善不能改, 是吾忧也。 (《述而》)
子在齐闻韶, 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 (《述而》)
即便如此, 士人也要解决温饱、生存问题。《阳货》篇有:
佛刖召, 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 君子不入也。’佛刖以中牟畔, 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 磨而不磷;不曰白乎, 涅而不缁。吾其孢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以上《论语》中的论述, 虽然不涉及“贫”“富”问题本身, 却是“贫”“富”问题出现的前提条件。
二、“贫贱”与“富贵”的关联
《论语》中不仅有“贫”“富”的记载, 还告诉我们谁是“贫”者, 谁是“富”者。
(一) “贫”者
(1)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 一瓢饮, 在陋巷, 人不堪其忧, 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雍也》)
(2) 颜渊死, 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子曰:“才不才, 亦各言其子也。鲤也死, 有棺而无椁。吾不徒行以为之椁。以吾从大夫之后, 不可徒行也。” (《先进》)
(3) 子曰:“衣敝韫袍, 与衣狐貉者立, 而不耻者, 其由也与?不忮不求, 何用不臧。”子路终身诵之。子曰:“是道也, 何足以臧?” (《子罕》)
(二) “富”者
(1)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 官事不摄。焉得俭?”“然则管仲知礼乎?”曰:“邦君树塞门, 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 有反坫, 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 孰不知礼?” (《八佾》)
(2) 子张问曰:“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 无喜色。三已之, 无愠色。旧令尹之政, 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曰:“仁矣乎?”子曰:“未知。焉得仁?”“崔子弑齐君, 陈文子有马十乘, 弃而违之。至于他邦, 则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 至一邦, 则又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何如?”子曰:“清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 (《公冶长》)
(3) 孔子曰:“见善如不及, 见不善如探汤。吾见其人矣, 吾闻其语矣。隐居以求其志, 行义以达其道, 吾闻其语矣, 吾未见其人也。齐景公有马千驷, 死之日, 民无得而称焉。伯夷叔齐, 饿于首阳之下, 民到于今称之, 其斯之谓与?” (《季氏》)
(4) 子曰:“臧文仲居蔡, 山节藻棁, 何如其知也。” (《公冶长》)
(5) 季氏富于周公, 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先进》)
(6) 子华使于齐, 冉子为其母请粟。子曰:“与之釜。”请益。曰:“与之庚。”冉子于其粟五秉, 子曰:“赤之适齐也, 乘肥马, 衣轻裘。吾闻之也, 君子周急不继富。”原思为之宰, 与之粟九百, 辞。子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 (《雍也》)
(7) 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 而货殖焉, 亿则屡中。” (《先进》)
以上关于“贫”者、“富”者的论述中, 所有的“富”者都是“贵人”, “贫”者之中虽然不一定都是“贱人”, 但却都不是“贵人”。《论语》中还经常将“贫”与“贱”及“富”与“贵”两字连用, 相对并举。如:
子曰:“富与贵, 是人之所欲也, 不以其道得之, 不处也。贫与贱, 是人之所恶也, 不以其道得之, 不去也。君子去仁, 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 造次必于是, 颠沛必于是。” (《里仁》)
子曰:“饭疏食饮水, 曲肱而枕之, 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 于我如浮云。” (《述而》)
子曰:“笃信好学, 守死善道。危邦不入, 乱邦不居, 天下有道则见, 无道则隐。邦有道, 贫且贱焉, 耻也。邦无道, 富且贵焉, 耻也。” (《述而》)
由上可知, “贫”与“富”不仅是经济生活的差别, 也是政治地位差异的标识, 与政治身份相关联, 通常来说, “富”者群体也是政治经济财富的拥有者, 例如下文中的“管仲”和“季氏”: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 官事不摄。焉得俭?”“然则管仲知礼乎?”曰:“邦君树塞门, 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 有反坫, 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 孰不知礼?” (《八佾》)
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 是可忍也, 孰不可忍也!” (《八佾》)
季氏旅于泰山。子谓冉有曰:“女弗能救与?”对曰:“不能。”子曰:“呜呼!曾谓泰山, 不若林放乎!” (《八佾》)
“富拟于公室”的管仲和鲁国实际执政者季氏为“富贵”的代表。就《论语》而言, 透露出当时“贫”者、“富”者之间存在相对固化现象, 人一旦沦为贫贱, 扭转命运较难, 如子夏为司马牛之忧:
“商闻之矣, 死生有命, 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 与人恭而有礼, 四海之内, 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 (《颜渊》)
正是富贵不易求得, 贫贱不易摆脱, 遂引发贫富群体之间的心理意识发生了重大变化。出现以贫谄富, 为富骄贫的“谄”与“骄”的问题。例如:
子曰:“贫而无怨难, 富而无骄易。” (《宪问》)
子贡曰:“贫而无谄, 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 富而好礼者也。” (《学而》)
子曰:“君子泰而不骄, 小人骄而不泰。” (《子路》)
这种心理意识的产生, 是因为彼此物质生活水平差异较大, 贫者欲求温饱而不可得, 富者则肥马轻裘、穷极奢华, 为平衡社会矛盾, “俭”成为当时社会中普遍认可的道德信条。例如:
子曰:“道千乘之国, 敬事而信, 节用而爱人, 使民以时。” (《学而》)
子禽问于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 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求之也, 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 (《学而》)
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 与其奢也, 宁俭, 与其易也, 宁戚。” (《八佾》)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 官事不摄。焉得俭?” (《八佾》)
子曰:“奢则不孙, 俭则固。与其不孙也, 宁固。” (《述而》)
三、道义信仰:评判“贫”“富”的新尺度
在贫富分化的巨大差别与社会心理意识的变化之下, 人们的行为趋于去贫贱而求富贵。然而, 一味逐利会引发新的问题:“放于利而行, 多怨” (《里仁》) 。由此延伸出应以何种标准来评判“贫”与“富”。孔子针对当时的社会矛盾, 引入“道义”的概念, 将其树立为衡量“贫”“富”可取性的最高标准, 开始建立评判“贫”“富”的尺度:如:
子曰:“富与贵, 是人之所欲也, 不以其道得之, 不处也。贫与贱, 是人之所恶也, 不以其道得之, 不去也。君子去仁, 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 造次必于是, 颠沛必于是。” (《里仁》)
子曰:“饭疏食饮水, 曲肱而枕之, 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 于我如浮云。” (《述而》)
子贡曰:“贫而无谄, 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 富而好礼者也。” (《学而》)
子曰:“士志于道, 而耻恶衣恶食者, 未足与议也”。 (《里仁》)
孔子不反对追逐富贵, 反对的是“不义而富且贵”, 并将它赋予评判“君子”与“小人”的重要特质, 当时有“固穷”或“喻于义”的君子, 但亦有“穷斯滥矣”“喻于利”的小人。为更好地树立社会良性导向, 孔子屡屡从正面积极肯定不违反道义的富贵, 以及据道义去贫贱等行为。如: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 小人同而不和。” (《子路》)
子曰:“好勇疾贫, 乱也。人而不仁, 疾之已甚, 乱也。” (《泰伯》)
子曰:“富而可求也, 虽执鞭之士, 吾亦为之, 如不可求, 从吾所好。” (《述而》)
子曰:“君子食无求饱, 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 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学而》)
子曰:“笃信好学, 守死善道。危邦不入, 乱邦不居, 天下有道则见, 无道则隐。邦有道, 贫且贱焉, 耻也。邦无道, 富且贵焉, 耻也。” (《述而》)
子适卫, 冉有仆, 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 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 又何加焉?”曰:“教之。” (《子路》)
总之, 作为一种现实存在的社会现象, 贫富问题的凸显与当时社会历史发展密不可分。以孔子为代表的早期儒家, 对此有着清晰的剖析, 有着深入且理性的认知。
由现实的“贫”与“富”问题为切入, 经“仁义”的路径, 我们得以进入孔子的信仰世界。人的生存确实需要物质基础, 但更需要发挥自由创造的精神能力。而精神活动的根基和归宿, 缘于信仰的存在。孔子重视人的精神特性, 鼓励人们追求更高的精神境界, 故有:“饱食终日, 无所用心, 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 (《论语·阳货》) “饱食终日, 无所用心”, 这只是庸庸碌碌地活着, 而人应该过有精神内涵的生活, 即使是简单的“博弈”也会生活得更有意义。人要不断超越动物状态, 超越现实生活, 有高远的精神追求。
孔子相信宇宙自然、社会人生背后永恒存在的“道”在始终运行, 人要体味“道”, 遵循“道”的原则去做, 君子要“志于道, 据于德, 依于仁, 游于艺” (《论语·述而》) 。与逃避现实的长沮、桀溺等人迥异, 孔子有着更高的人生使命感, “鸟兽不可与同群, 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 丘不与易也” (《论语·微子》) 。在解决基本的温饱之后, 君子更应该超越追名逐利的物质禁锢, 努力追求更高层次的精神之“道”。“君子谋道不谋食” (《论语·卫灵公》) , “道”是宇宙自然、社会人生的规律、道理, 但“道”并非被神秘力量主宰, 而是现实地存在于人的精神之中, 借助“人”得以传播和发扬光大, “人能弘道, 非道弘人” (《论语·卫灵公》) 。也正是对“道”的孜孜以求, 历朝士人以时不我待的精神主动自我担当, 超脱物质生活的羁縻, 积极入世, 或经世致用, 或着书立说, 将此精神积淀进中华民族的精神内核。
注释
1 本文所涉《论语》引文, 均引自朱熹:《四书章句集注》, 中华书局, 2003年版。此下只于文中注出, 不再一一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