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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人生的不朽

来源:北方工业大学学报 作者:宋希仁;李志强
发布于:2018-07-30 共9338字

  论人生的不朽

  摘要:人生之美是一种崇高的人生状态和境界。要达到这种人生状态和境界, 首先要实现人生的纯朴, 其次要实现人生的崇高, 最后要实现人生的不朽。要实现人生的不朽, 就要正确对待“生与死的夹角”“有限与无限”“事业与不朽”等几对范畴之间的关系。

  关键词:人生,不朽,真善美

  Study on the Immortality of Life

  Abstract:The beauty of life is the kind of life of sublime and a noble state of being.To achieve this life state, we have to first implement the simplicity of life on which basis are we able to realize the sublime of life, and finally to achieve its immortality.To achieve the immortality of life we have to take a right attitude toward the relationship among the three categories of“the angle between life and death”, “finity and infinity”and“career and immortality.”

  Keyword:life,immortality,the true,the good and the beautiful

  人生就是矛盾, 有生亦有死。死是生的反面, 生里面包含着死。一个人选择了如何生, 也就选择了如何死;同样, 选择了如何死, 也就选择了如何生。生死夹角的限度及其意义, 就是人生, 同时也体现着人生的不朽。不朽不仅在于死, 而更在于生。生的伟大, 死的光荣;生的渺小, 死亦卑微。人生能够成为什么?人生是有限还是无限?是必然还是自由?是有死还是不死?这一切决定于人生是什么, 也决定于人对应当如何地把握, 决定于人生所能创立的思想、品德和功业。不朽与伟大的精神和事业同在。生活的意义就在于追求真、善、美, 而真善美就是人生不朽的源泉和本质所在。人生有限, 事业无限, 把有限的生命投到无限的正义事业中去, 就能实现人生的不朽。

 

人生哲学

 

  1、生死的夹角

  人生哲学毫无疑问要研究人生, 指导人生;但同样毫无疑问的是:人生哲学也要研究人死, 告诉人们应当怎样对待死。人们有一种惯常的心理, 喜欢听说哲学研究人生, 不喜欢听说哲学研究人死。有的人一听到这样说, 就对那种哲学和说那种话、写那种书的人抱有反感。这是可以理解的, 但却是不应该的。人们都喜生厌死、贪生怕死, 哲学应鼓舞人们求生善生、自强不息, 而不应伤害同胞的健康情感和求生愿望。不过, 在哲学思考的领域, 人们也不应忌讳生与死的互换, 不要忘记:生与死不过是同一个人生夹角。人生过程的展开就像一把扇子, 可以把生和死分别比作两个扇子股, 两个股以一轴为中心展开就成一夹角, 生和死就是夹角的两个边。在哲学的理解中, 生与死并不是绝对对立的两极或两种状态, 而是相互对立又相互统一的生命运动过程。正如上坡路与下坡路是同一条路一样, 生与死也是同一个生命的运动过程。如果把生与死分别看作生命夹角的两边, 那么从生命的展开和过程来看, 生与死不过是同一条直线立于一个不动点上的运动轨迹, 就像展开的扇面一样。在这个扇面式的夹角内, 生的过程就是向着死的运动, 死也就在生的过程中。

  中国儒家的传统精神, 一贯是重视生死的, 问题是如何对待生, 如何对待死。就生来说, 儒家的精神就是“生不可不惜, 不可苟惜”。因为人是要死的, 所以生特别可贵, 应当特别珍惜生命, 讲究饮食有方, 衣着有度, 行动避险, 力求存养体气, 延长寿命, 把健康的生存作为学习、修身、建业的前提。为了生存, 要力避险畏之途, 干祸难之事, 不能贪欲以伤生, 谗匿而致死。在这方面, 不可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但是, 并非在任何情况下都要保命避险。当社会、国家需要个人献出生命以济国利民时, 当亲人处险需要以自身保全其生命时, 当需要坚持正义抗拒权奸邪恶时, 就不能苟且偷生。惜与不惜, 就在于怎样地生。“处险而安”者是鄙夫, “处险而险”者是君子。鄙夫和君子的区别, 就在于在死面前如何对待险, 也就是如何对待生。孟子说:“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 惟送死, 可以当大事。”这话的道理也相通。就死来说, 儒家的精神就是“立身于必不死, 设心于必死”[1]。人生就是要立身不死, 不仅要保持身体健康长寿, 而且要在权奸为祸、朋党相仇、兴废用舍、死而无益于天下时, 力争不死。但是, 为了事业, 在心中应有当死则死的大志。为国家存亡捐躯沙场, 为民族振兴奉献青春, 为救人之危生死不顾, 为养老育幼操劳伤身, 这就是“设心于必死”。立身于必不死, 以利于事业和家业, 设心于必死, 以坚定理想和大志。君子不避义死, 宁以义死, 不苟幸生。朱熹说:“义无可舍之理。当死而死, 义在于死;不当死而死, 义在于不死;无往而非义也。”这就是对待生与死的“出死无私, 致忠而公”的大丈夫精神。

  相比之下, 道家倒是对生死不以为然, 采取一种顺其自然的态度。道家把人的生死看作昼夜变化一样, 属于天命。因此, 在庄子那里, 死不过是生的一段, 是烦劳一生而后的休息。所谓“劳我以生, 佚我以老, 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 乃所以善吾死也”。善生善死者, 都在于自然, 任其自然不仅可以安生, 而且也可乐死。在庄子看来, “察其死, 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 而本无气。变而有气, 气变而有形, 形变而有生, 今又变而之死, 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按照庄子的人生哲学, “天地与我并生, 万物与我为一”, 人来自于自然, 生存于自然, 并且服从于自然的变化, 由无到有, 由生到老, 并以死亡的形式得到休息。所以人生必须顺应自然, 才能生死如一, 不喜不惧。但是, 在这种人生哲学里, 还包含一种试图超出有限生命的沉思。人生既属自然, 顺应自然, 因此就不必以他人的标准看自己, 不要划定自己的过去、现在和将来, 也不要从死亡画出生存。这样, 人就能把有限的生命放到无限的自然中去, 从“无生命的秩序”追求“有生命的无秩序”, 超越有限的束缚而获得自由。有人说, 庄子哲学是自由的哲学也不失为一种卓见。不过, 这种自由应赋予它某种特殊意义, 即带有自然主义特征而尚未达到科学的境地。同这种生死观相比, 儒家注重的是社会人生, 强调从有限的社会人生中, 创造生死的意义。而道家则是注重自然人生, 力图摆脱社会生活纷扰和限制, 从归属于自然的无限中超越生死的夹角。就这一方面来说, 前者是积极的、入世的、有为的, 后者带有一定的消极性, 讲出世、无为, 但对人生在某种特殊情况下的选择也不无益处。人生总有些时候需要超脱些, 总会有所为而又有所不为, 因此道家的人生论在一定意义上可以作为儒家人生论的补充。

  佛家也试图超越生死的夹角。不过, 既不在社会中超越, 也不在自然中超越, 而是在自我之中超越。佛家把自我分成色身和觉性, 即小我和大我。色身就是人的肉体即小我, 它由地、水、火、风、空、根、识七大部分假合而成。如果把七大部分分散开, 色身就不存在了。所以这个肉体的色身 (小我) 只是暂时的、易幻灭的。在佛家看来, 这个肉体的色身, 并不是自我的真体, 而只是我所使用的一个物, 只能说是“我的”, 而不能说它就是“我”。人们说“这是我的身体”, 这句话就表示了色身的我和我的关系。色身只能属于真我的物, 作为物它只能被使役, 而不能自主。支配这个色身的真我就是觉性或佛性, 即“大我”。觉性、佛性或大我, 是永生不灭的, 它能尽虚空、遍法界、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可是俗人由于贪图肉体生活, 只顾肉体生命, 而使觉性、佛性掩盖着, 所以愚痴、俗气。在佛家眼里就是“荡尽从前垃圾堆, 依然满地是尘埃”。学佛、念佛, 就是在自我内里清净色身欲念, 恢复和增强大我觉性, 弘扬佛性, 一直达到涅槃境界, 现出永生不灭的“真如实相”。这就是生命死亡, 慧命 (佛性) 永生, 也就是所谓“出死入生”。佛法最重要的目的, 就在于“了生死”。佛家在社会生活中只强调苦, 在自然肉体上只看到脏, 这当然是片面的。这是导致他们努力摆脱社会生活和自然之体回到自我意识世界的认识根源。不过, 他们在自我意识中所追求的那种超凡境界, 那种忘我的牺牲精神, 就其抵制世俗生活的拜金狂、享乐狂、色情狂的腐败来说, 就是使人脱俗尚道, 拒狂向善。他们那种青灯寮房、为道献身、视死如归的精神, 是令人敬佩的。照此说来, 要达到这种自我觉悟, 必须有清静的外部条件和内部状态。如若身外肉香诱人, 体内饥肠辘辘, 恐怕难以做到一个神经元也不冲动。真若花费几十年甚至终生做到这一步, 岂不太残酷了吗?这种觉悟或禅定功夫, 固然摆脱了人神关系的束缚, 但也脱离了人生的自然, 脱离了人生的社会。因此实际上也脱离了真正的人生。本来是想摆脱生死夹角的有限性, 但向内追求的结果却完全否定了有限, 于是所找到的无限就成为没有立足之地的虚空。所以, 清人唐甄批评佛家“治其心者尽矣, 而不入于世”。“不入世”就是佛家不朽观的根本弱点。不过, 佛家强调觉悟佛性, 也并不是要脱离宇宙本体, 而是以成佛的方式把人的本性和宇宙本体统一起来, 把宗教修养实践与体认宇宙本体结合起来。这也是深受中国固有的儒、道两家人生理想论影响的产物。

  从儒、道、佛三家对于生死的态度来看, 都要接受一个生死的限度, 并力求在有限的生死夹角中寻求生的无限性, 这是共同的。所不同的是, 各家所采取的实现永生的途径和方式不同。按照唐甄的概括, “老养生, 释明死, 儒治世”[2], 就说到了各家的要害。究其所为, 老出天地之外以求永生, 释出人类之外以求永生, 儒归于治世以求永生, 各行其道。不过, 现实生活中的老百姓, 不能出天地之外, 也不能出人类之外, 所以儒家得众, 即所成性;离开百姓事业, 无以尽性, 谈何无限和不朽?

  2、有限与无限

  人作为类是普遍的、无限的, 作为个体是个别的、有限的, 即有生有死的。经过对人生过程的研究之后, 我们看到, 对这种对立不能作简单的、浮面的理解。不能认为个人有死, 类没有死, 个人就是有限而没有无限, 个人就是个性而没有共性。应当看到类与个体是相互联系的统一体。类是由个体的集合构成的, 没有个体就没有类;而个体也体现着类, 是类的个体;没有类, 个体也不成其为类的个体。一切事物都有产生、发展和灭亡, 人类也一样, 有生有灭。因为它包含有矛盾:它自己既是类, 是普遍的存在, 而又只能作为个体而直接存在着;它通过个体而直接存在, 也通过个体的死亡而实现着自己的发展史。个体的死亡, 意味着类的传递和发展, 意味着人类能够永葆青春。不过正如黑格尔所说:“在死亡中类表明自己是踞于直接个别之上的力量。”[3]类之所以是踞于直接个别即个体之上的力量, 就在于他的发展是通过个体的死亡实现的, 而不是相反。这就是所谓“不死的死夺去了有死的生”。这种人类史, 对个人来说是个不幸, 但就人类来说, 却是保持活力和永生的大幸。假设人类个体都永远不死, 那不仅地球将不能承受, 而且人类将老朽不堪, 毫无新陈代谢的生气和活力。这就是说, 个体的死与类的死, 具有不同的形式, 前者是直接的, 后者是间接的。类的无限性不是没有死, 而是相对于个体的有限性而言的, 是同类的新个体代替旧个体的悠久持续的序列。类与其个体是互补而存在的。人类相对于永恒的宇宙而言, 也是有限的存在, 是无限物质世界发展的一个环节。从这个意义上说, 人类的有限性中也包含着永恒宇宙的无限性。

  这个有限与无限的相对关系, 正是思想家们思考生死和不朽的根据。以前面所说的儒、道、佛三家的生死观为例, 大体说来, 儒家注重个体的有限性, 佛家注重类的普遍性, 道家注重宇宙自然的无限性。儒家注重个体的有限性, 所以注重现世的人生, 强调在有限的人生中创造不朽的功绩, 体现出个体人生的意义。佛家注重类的普遍性, 所以注重在理想的众生佛性的发扬中, 实现人的永生, 摆脱个体的死的有限性。道家注重宇宙自然的无限性, 所以主张回归自然, 使人与自然形体合一。对于回归自然来说, 个体和类的互补都是无所谓的。这就是道家所谓不要从过去和未来划出现在, 不要从无限中划出有限的奥妙所在。如前所述, 清人唐甄所认为的, “老养生, 释明死, 儒治世”, 简明地概括出儒、佛、道三者, 正是从不同的方面去寻找人生的不朽。儒、佛、道三种生死观, 各有各的道理和可取之处, 但从根本上说来, 比较而言, 儒家的思考更富有现实性和实践价值。不能离开个体追求类的普遍性和无限性。每一个有限的个体, 都体现着类的普遍性和无限性。按照现代科学的理解, 无限概念意味着无限大的东西在其定域因素中、在无限小的甚至在无广延的点中的存在。个体就是类的普遍性和无限性的定域因素。这种互补关系不仅体现着个体对类的依赖性, 而且也体现着类对个体的依赖性、无限对有限的依赖性。

  这里需要进一步讨论个体的“生的无限性”。个体所体现的无限性, 不只是通过时间、空间形式体现的实体性。这种实体性还不等于个体的无限性。从时间上说, 如果个体是没有主动的精神、即使他在时间上延续百年, 也还不等于人生的无限性, 因为各个个体是被动的生存, 是没有联系起来的力量。从空间上说, 个体的空间存在只是外在形式, 无数个体的空间组合, 并不等于生的无限序列。有限与有限相加还等于有限。如果个体是没有主体性和创造性的个人, 那么个体的组合就永远不能形成超过个体的整体力量。这就是说, 个体超越有限的外部条件的束缚, 充分发挥意志的创造力, 使其客体化、永久化, 才能真正体现个体的无限性。德国哲学家常说, 人在自然中是有限的, 在道德中是无限的, 这个思想是深刻的。从这个意义上说, 人的个体的无限性, 是通过理想目的及其实现体现出来的。这就是个性中的共性, 有限中的无限, 暂时中的永恒。只有当一个人沉浸于对真理的思考, 热心于对德行的践履, 愉悦地进行审美体验时, 他才能意识到个性体现共性的无限性, 才能体验有限与无限、暂时与永恒的辩证法。

  不言而喻, 只要一个人停留在这种不觉醒的阶段, 他就只能是行为的个体私欲原则的奴隶, 就没有跳出有限性的束缚而追求无限性的自由。只有跳出这种狭隘性、有限性的束缚, 才能追求人生的自在自为的自由。这就是黑格尔所说:“精神生活之所以异于自然生活, 特别是异于禽兽的生活, 即在于其不停留在它的自在存在的阶段, 而力求达到自为存在。”[4]黑格尔的话虽然说得比较晦涩, 但意思还是清楚的。他强调的就是人不能只满足于动物的自然需要, 也不能像无教化的自然人一样, 只追求自私的利益, 而应当像真正的大写的人一样生活, 发挥精神的力量, 遵循事物的规律和生活的普遍原则, 去自主地创造人生。这样就能超越自在存在的有限性, 实现自为存在的无限的、不朽的价值。正是在这里, 善的目的既是实现了的, 又是没有实现的;既是现实的, 又是可能的。这就是善的实现的无限递进。

  当然, 黑格尔的人生哲学是把人看作自我意识和精神发展环节的。按照他的精神哲学, 人生的不朽, 事实上就是他所设想的绝对精神的永恒发展。这种人生的不朽与宗教家所设想的灵魂永生、佛性永存等, 在本质上是一样的。我们在这里之所以引用黑格尔的言论, 是取其辩证的思维方式和哲理智慧, 以便更好地理解和把握人生, 对他所说人生的具体内容, 则要作具体分析。如果我们能够从精神的能动性上去看待人生, 那么, 我们就会理解:其实, 我们比宇宙更伟大。尽管我们的生命有限, 但人是有意识的有限。人可以在有限的时空中穿透时空, 在有限中获得无限, 在瞬间获得永恒。科学的人生不朽观, 既不是指未来天国的无限, 大千世界的无际, 也不是指绝对精神、理念的发展, 而是指在物质运动的时空中, 在人类的实践中存在的人的精神活动的无限多样性、继承性及其历史发展。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 这个人生有限与无限的道理, 按一位永远受人敬仰的战士雷锋的名言说就是:“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去。”

  3、事业与不朽

  实现人生之美, 最后的问题就是, 什么是不朽?如何成就不朽?这些问题按照通常的理解就是在人死后还能继续存在着什么?是肉体?事实证明不可能。是精神?是人格?精神与人格以什么方式存在着?不朽只是死后的事情吗?怎样才能不朽?这些问题都引起过很多奇想和争论。古代人把不朽想像为灵魂的不朽。古希腊有一种灵魂转世的观念, 相信在人死后, 灵魂就脱出肉体再转生到另外一个肉体中, 即通过另外一个人的诞生才转生出来。不过不一定转生为人, 也可能转生到动物身上, 成为动物的灵魂, 或者变成一头牛, 或者变成一只狗, 或变成其它什么。这要看前世的善恶而定。欧洲中世纪基督教的“灵魂不死”观念, 实际上是借以证明灵魂的神性, 证明人的本质是神, 是上帝。而封建专制主义的价值观则把“不死”专门用来赞颂贵族和帝王。中国古代也有类似的观念, 相信现世的人是由前世的什么灵魂脱生的。比较普遍的、悠久的观念是相信人死后灵魂到了阴间, 与死去的先人、亲人团聚。当然, 也颂扬帝王的“万万岁”。这种观念往往带有浓厚的迷信色彩和政治意义。

  在人生哲学中的不朽观, 也早有比较精致的理论。例如, 古希腊哲学家论证灵魂不朽, 其根源在于灵魂有正义、有内善。苏格拉底说:“正义本身最有益于灵魂自身。”他认为, 为人正义, 死后灵魂就不因身体之死而朽灭;如果灵魂中有不正义之恶, 就会使心灵崩溃、毁灭, 即使身体活着, 也可以说人已死了。他强调人的不朽在于心灵有善德。这同中国古代传统思想是一致的, 也是各民族道德观念发展的共同点。在古希腊, 这种观念到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时代, 更进一步提高到心灵美的境界。心灵美是人生的至善和绝对价值, 是人的内在的无限主体性美。人生要能不朽, 就必须使自己由纯朴、有限的自我, 提升到理性的、普遍的人格的自我, 把实体的人上升到主体的人。在这个意义上, 英雄的不朽就是在高尚精神和牺牲行动中产生的, 是通过自己对国家、民族的贡献而永远为人们所纪念的。所谓“灵魂不死”, 是唯心主义的、宗教迷信观念。但古希腊哲学家强调正义的灵魂有不朽的价值, 却具有积极的道德意义, 也是提示了人生不朽的内在精神方面。“不死”是价值的表明, 它注定只归于那些配得上有不死的价值的人。生命是与世界的一定的关系, 人生的过程就是建立与世界的关系的过程, 体现这种关系的就是人生所成就的事业。真正的伟人、杰出的英雄, 创造了伟大的业绩, 同世界和人类有着密切的联系, 有着广泛的影响。因此, 即使他们死去, 他们所受的损失也只是轻微的、暂时的, 因为他们留下了伟大的业绩、密切的联系和广泛的影响。这种对世界的联系和影响, 将永远发生作用, 而且要比他本人在世时所起的作用还大。

  普通人相反, 首先把看得见的肉体要求当作生命的目的, 被强烈的感觉欲望所蒙蔽, 对理性所指示的同世界联系的目标不能理解。他们对献身于看不见的、理性的目的不能忍受, 甚至惧怕、反感。他们不知生命的本质是什么, 一生的活动都努力为了自己的生存而奔波, 努力获得个人的欢乐、幸福, 逃避不幸和死亡, 最后结果却使他的人生同他的寿命一起结束。因为他的生命只为“小我”, 只同偏私的、易逝的事物联系起来, 像动物一样同世界和人类没有建立联系, 所以也只能像动物一样死去, 而没有留下什么影响。实在说来, 这正是人生的不理智。人生的辩证法正是:看得见的、感受得着的享受转瞬即逝, 而看不见的、理性所能达到的仁德和功绩, 则能永世长存。在这个意义上, 可以说自我牺牲是生命不朽的不可缺少的条件。

  最后谈一谈中国传统哲学中著名的“三不朽”的说法。中国传统哲学离开宗教较远, 对神灵、佛仙也并不过于重视。但是中国传统人生哲学很重视人生的不朽, 并从生的价值来理解人生的不朽。当然, 也可以说是人死后的不朽。中国儒家人生哲学对于不朽, 正是注重生的不朽。自孔夫子的思想开始, 就是抱着“未知生, 焉知死”的观念, 是从“生”来理解“死”和对待不朽的。中国传统的人生不朽思想, 最典型的表述就是“三不朽”说。《左传》记载, 鲁大夫叔孙貌回答范宣子问什么是不朽时说:“大上有立德, 其次有立功, 其次有立言, 虽久不废, 此之谓不朽。”并指出, “世不绝祀”之世禄, 只是保姓爱氏, 以守宗谱, 并不是不朽。意思是, 对一个人来说, 人生的不朽不是显赫的家世, 高官厚禄, 而是以高尚的品德为后人所效法, 能为国家和人民立下功劳, 建立功业;能在思想上留下可遵循的善言, 在理论上有所贡献 (1) 。一般说来, 思想、品德, 可以说是一个人的内在精神方面, 功业则是人生的外在贡献方面。两个方面统一起来, 就是儒家所一惯倡导的“内圣外功”的境界。唐甄说:“生贵莫如人, 人贵莫如心, 心贵莫如圣, 圣贵莫如功。”又说:“性不尽, 非圣;功不见, 非性。”[5]这两段话, 清楚地揭示了内圣的实质及其同外功的关系。人生贵在内心的纯朴、高尚, 同时要表现为行动的功业建树。“圣”的境界在尽性, 而尽性的意义就在“见功”。可见人生不朽的内容, 归根结底是要为国家、人民建立功业。所以, “内圣外功”是人生不朽的精华所在。

  在这里, 中国传统人生哲学的内在逻辑是:养生是第一步, 也是低层次, 虽然是人生的基础, 但是如要仅仅停留在这一步, 人生将会倒退至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状态, 几近动物的生命;因此, 还必须进到社会实践层次, 积极进取, 有所作为, 使生命在社会生活中赋有意义, 使生存进升到有意义的生活。但只是停留在这一步, 也还只是常人的生活, 还可能若明若暗、或进或退;因此, 还必须进行道德修养, 提高精神境界, 使身心与事业同进, 与历史共存, 即立德、立言、立功, 铸成不朽的人生。中国传统的不朽观, 与现代科学的不朽观基本上是一致的。现代科学所说的不朽, 不是什么“灵魂不死”, 或“灵魂转世”, 而是指存在的不朽, 包括物的不朽和人生的不朽。物的不朽是指静力学意义上的物体静止, 人生的不朽则是动力学意义上的活生生的有思想的人的不朽。这种不朽既表现为人们内心的精神、品德, 也表现为它们的客体化的实践结果。它首先是通过人们之间的思想、感情的亲近和继承性实现的。由于人与人之间的这种特殊关系, 人的精神能够在保持智慧、经验的主要内容上, 转移到别人的意识中, 扩展到普遍的共同意识中, 成为人类经验和智慧的积淀, 流入历史构成不朽的文化星群。上述中国传统的“三不朽”和现代科学的不朽观, 有一个共同点就是, 强调人生的主动精神, 强调积极进取的不朽的意义。在现代科学人生观看来, 个体必须是有活力的、自主的、有创造性的, 才能够在整体中保存自己的贡献而不朽。如果个体的行为和生活没有活力和自主性、没有进取精神和创造, 那么它的存在就是被异化的、残缺不全的, 甚至可以说是虚空的, 因而也不具有不朽性。因为不朽在于精神、人格和劳动创造。这正是中国传统的“三不朽”思想所包含的基本精神。

  4、结语

  人的生与死是统一的, 生之中包含着死, 同时也包含着不朽。生生死死, 死死生生, 这是一个永恒的矛盾。有的人不自觉, 有的比较自觉。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有限的生命和无限的宇宙这个矛盾之中。个人的生命不可能与宇宙同在, 而只能是它的一个颗粒, 一个暂时。但是, 个体是整体的个体, 在个体生命的律动和价值中, 又蕴含着整体和永恒的因素, 在有限之中包含着无限。人生的不朽就是至善, 人在行善的实践中实现着至善。因此, 对个体来说, 哪怕是清水一滴, 善行一桩, 都绝不会毫无意义。每个人都可能在自己所是、所行的那一点上, 在有限的创造活动中, 浓缩着人类的功德和智慧, 将个人的点滴贡献永留人间。敢向时代潮头立, 沧海一粟也永恒。因此, 对人生不朽的反思, 不仅是进入老年的任务, 而且是在人生的各个阶段都应有所具备的明智。当人生的觉悟达到这样一种境界时, 他就融于社会历史的无限发展之中, 融于人民的事业之中, 从纯朴真诚进入崇高伟大, 在有限中实现着无限, 从必然中获得自由, 在生命的燃烧中走向人生的不朽。

  参考文献
  [1][2][5]唐甄.潜书[M].北京:中华书局, 1955:191, 22, 55
  [3]黑格尔.小逻辑[M].范扬, 张企泰, 译.北京:商务印书馆, 1961:301
  [4]黑格尔.法哲学原理[M].范扬, 张企泰, 译.北京:商务印书馆, 1961:137

  注释
  1 中国人生哲学史上还有魏源的《四不朽》说.四不朽即立德、立功、立言、立节。所谓“节”, 魏源解为“意气”, 所谓“君子之节, 仁者之勇也”。如不在魏源所解的特殊意义上, “立节”可归于“立德”范围内。

原文出处:宋希仁,李志强.论人生的不朽[J].北方工业大学学报,2017,29(04):1-6+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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